第55章 賢外助
夏日清晨,蟬鳴還未起,鍾聲已然回**在九成宮。
薑沃卻像是一隻冬天畏冷的貓,把自己整個人都縮到被子裏去,蒙住頭。然而夏日的麻麵被子實在很薄,一點兒也抵擋不住這浩大鍾聲。
她就又從被子裏伸出一隻手,去摸索枕頭,準備把枕頭捂在耳朵上。
然而沒摸到枕頭,倒是摸到了另一隻手。
而且這隻手要把她拖出來。
“昨夜不肯睡的時候,怎麽不想著這會子起不來床呢?”媚娘的聲音跟鍾聲在耳邊形成了二重奏。
“快起來了,再不起你必要遲了。”
媚娘已經梳洗停當,坐在床邊,眼看著薑沃遲緩的從被子裏挪動出來,難得雙眼無神,近乎夢遊開始換衣裳。
真是……
她忍不住笑了。
薑沃是直到用冷水洗過臉後,才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但那種清醒,也隻是物理刺激下,不得不醒過來,實則是腦子有點昏沉,若是給她機會,還是會很快入睡的清醒。
她十分羨慕地看著神采奕奕的媚娘。
昨夜她從夢中醒來時,大概剛過了子夜。接著與媚娘相談,足足有一個多時辰,主要是薑沃在說,媚娘時不時會替她補充。
甚至於坐在**說了一刻後,薑沃實在怕夜裏靈光乍現,明天就忘記些細節,索性披了件衣裳就起床,在桌邊點亮了油燈,邊討論邊記錄。
因油燈不夠亮,她怕費眼睛,也不敢多寫字,就隻寫關鍵字。
就這樣兩人說了一個多時辰。
最後薑沃推窗看了下星辰,判斷了下應該是寅時將盡,連忙又躺下睡覺。
於是在她的感覺裏,也就剛閉眼呢,就聽見晨鍾響起了。
好痛苦。
她再次打量了下媚娘,然後問道:“姐姐真的不困嗎?”
媚娘搖頭:“還好。”
薑沃羨慕加佩服:大概世上真有天生覺少,精力無比旺盛的人。從第一年相識至今,薑沃早已清楚,媚娘容易做噩夢,有時夜裏也就睡兩個時辰。但她從來沒有見過媚娘困倦的樣子,她白日總是精神飛揚。
而且幾乎不睡午覺。薑沃是因為要當值,
在太史局不能睡午覺,所以愛上了喝茶。媚娘則純粹是覺得午睡後,頭發毛了要重新整理麻煩,同時也不困,沒必要。
不愧是你啊!
薑沃繼續在心裏海豹鼓掌。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曆史上的武皇就是有史以來第二位年齡超過八十歲的皇帝。
第一位,則是梁武帝蕭衍,那是位後來投身寺廟,隻顧自己念經的‘大法師’。而且作為一個男性皇帝,他也不需要生六個孩子。
可見武皇確實是帶著長壽基因的。
大概就是因為她這位祖母的長壽體質遺傳了下去,玄宗李隆基才活的超過唐朝皇帝平均壽命好多吧……然後就……
薑沃胡思亂想著出了門(因為起晚了連早飯也沒時間門吃,隻能等著去吃點心),媚娘在後麵看著都擔心,提醒她:“你走在路上不要摔跤啊。”
薑沃慢吞吞:“我好好走路。”
這有氣無力的回答,媚娘:……更擔心了好不好。
*
一天的工作後,薑沃再回到宮正司,就見昨夜她簡略寫下的數條關鍵點,都已經被媚娘重新梳理補充過了。
媚娘笑道:“我已經請李廚娘為咱們留了蒸飯,坐在灶上,也不怕涼了。那咱們就先說完再吃,不然你也吃不安心。”
薑沃立刻坐過來:“姐姐懂我啊。”
媚娘在桌上放了一枚銅錢:“最要緊的第一條,是弄明白咱們有多少錢,能資助多少人。”
薑沃看著桌上這枚熟悉的銅錢,這是大唐人最常用到的貨幣。
此時金銀做貨幣情況很少,倒是跟現代有點像:金銀雖然都是硬通貨保值貴金屬,但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現拿一錠金子,一錠銀子來直接付款的情形。
商家也一般不收:這很難鑒定純度真偽啊。
金銀少用,銀票更不用想——這會子沒有出現紙幣,淳樸的人民是再不信用紙能代替錢的。
市場流通的還是銅錢,糧食和布帛也是可以代替錢來用。
薑沃把銅錢托在掌心,銅錢上鑄著她這些年看慣了的‘開元通寶’四個字。
說來她剛穿到這兒來的時候,見了這四個字,還嚇了一跳呢:完了,穿到開元年間門了?
開元盛世是好,但隻怕開元過不了幾年,就直接遇上安史之亂——到時候皇帝都要從宮中跑路,貴妃都得掛於馬嵬坡,何況是她們這些個宮女。
擔心了一日,才發現自己到了貞觀年間門,皇帝是李世民,頓時心情大好,穩了穩了。
後來才知,原來這‘開元通寶’是從大唐開國武德年間門就定下的四個字,取得是新國開新元之意。
媚娘已經將薑沃三份官職的祿米、俸錢,已經日常開銷人情客禮的使費都算了出來。她在算經濟賬上一貫很拿手。
“若是外頭的米價,如我問到的那般,鬥米四五錢,那麽你俸祿餘下的錢,能夠資助二十多個人。”
薑沃點頭,將方才進屋時就擱在桌上的幾張地契和鋪麵契遞給媚娘:“剛開始肯定是夠的,將來人多也沒關係——我方才去見姑姑了,爹娘在宮外還為我留了幾間門鋪子,每年也有進項。”
這些契書,之前一直都是陶枳替她保管。
因女官不能出宮,陶枳還托了殿中省負責采買能出門的宦官,常去這幾間門鋪子轉轉。
一來幫著把賬目常拿回來自家查一查,二來,這般有宮裏殿中省宦官撐腰的鋪子,在東西市也算是有靠山的,做生意就不會被人欺了去。
薑沃也是這兩年長大了,陶枳念叨起來,才知道原來姑姑一直在幫她料理這些事。
哪怕相處了好幾年,薑沃還是在不斷發現新的,陶姑姑照顧她的事情。可見親人,血緣也不是必須的。正如她與陶姑姑,她與媚娘一樣。
*
媚娘將幾張契書看了一遍,似乎想說什麽,但卻放下不提。
先與薑沃說下一條。
“昨晚咱們就定下了,這‘助學金’,不可金額太高。”媚娘邊蘸墨邊道:“若是想著她們生活大不易,就將錢數定的太高,隻怕會有人無心學醫,隻為了這份錢財來,倒是白占著名額。”
“再有,就是你說的,要設定年限——女醫們若是能上門去給婦人們看診了,那便可以收取診費了。這份助學金就可以停下,挪給下一個人。”
“這些都是咱們商議定的——但是,這邊上還有個詞,‘獎學金’,是什麽?”
這是昨夜兩人沒說到,但薑沃想到了,就順手寫在紙上的。
“助學金,是減輕生活負擔,未免有心向學的女醫,因為困窘和生計,不能來學。這獎學金,便是鼓勵她們學的多,學得快,盡早能把自己從學生變成老師。有格外刻苦,進步飛速者,當然應當另有一份獎勵。”
“再有……”薑沃笑道:“也可以設立‘介紹其餘女醫入門’的獎學金。”
媚娘也就笑了,將這裏圈了一下:“那這個錢數,倒要好生斟酌一二。”
薑沃點頭:“咱們先擬個大框,到時候請先生再定一定標準。”畢竟,女醫到底學多久算是出師,多久能開始教別人,還得專業人士敲定。
*
“最後一點,就是你說的那位‘橋梁女醫師’。”
媚娘在紙上畫了一座彎橋,一邊寫了孫神醫,一邊畫了些小人。
媚娘道:“你覺得,咱們昨夜討論出來的那位如何?”
薑沃點頭:“在個人資曆上,自然是極合適的。隻是我還需要兩三日,先多了解一些她的境況,才好提起此事。”畢竟,這份‘傳道受業’是辛苦事,而且並非一日兩日之事,須得真心願意,才能持之以恒。
若是別人礙於情麵才答應下來,將來又不願做了,彼此都要為難。
媚娘點頭:“是。”
終於將昨夜之事,一一敲定完畢,薑沃起身:“姐姐算了一日賬吧。你去窗邊看看綠樹多歇歇眼睛,我去公廚拎食盒回來咱們吃飯。”
“等一等。”
媚娘叫住了她。
剛才她看了薑沃名下幾間門鋪子的情形,就想說一事。
此時她指了一間門道:“若是自家不能常出去盯著,我倒是覺得,你這間門鋪子,直接賣出去也好。”
***
長安城。
崔朝推門進家。
聖駕到了九成宮,一大半朝廷也跟著過去了。但長安城內各衙署自然也要有人留守。
崔朝就先被安排在長安城內的鴻臚寺待一月,等六月再換去九成宮。
這般安排,倒不是像之前出使阿賽班國一樣,專門為難他給他苦差事。
相反,這回是鴻臚寺正卿對他的關照。
原本崔朝剛進鴻臚寺時,都是見不到正卿本人的,還是自出使西域回來升了官職,又被皇帝特意點過要做鴻臚寺的‘門麵’,正卿才開始親自安排他的工作,接觸的多了起來,然後……然後就開始偏心他了。
鴻臚寺正卿,雖不是出身五姓七望這種頂尖世家,但其家族在氏族誌裏也是能排上第三等世家的。
本來看‘崔氏’就有濾鏡,又被崔朝的容貌放大了這種濾鏡。
現在很為他打算。
這次聖駕到九成宮,這位於正卿就先讓崔朝留在長安了:“你在九成宮附近沒有宅子吧?那還是先留在京中吧。不然下了值,還要去官舍住。那邊的官舍有些簡陋,哪裏如自家舒坦。”
九成宮附近的宅子倒是不少,但離行宮最近的,風景好的,早都被買走了。這會子能買到的房舍,也都是偏遠的,為了能趕上上朝,真得披星戴月。很多年輕又囊中羞澀的官員,就都要跟同僚去住朝廷提供的官舍。
崔朝剛進門,就聽見熟悉溫暖地招呼聲。
“小郎君回來了?”
廊下迎上來一個臉上帶笑的老婦人,袖子還是挽起來的,手上還滴著水。
崔朝邊走近她邊笑道:“我已經二十歲了——隻有阿婆還叫我小郎君。”
老婦人臉上的笑紋更深:“小郎君的母親都是我看大的。那自然何時看你,都還是個孩子。”
兩人一並往裏走去。
這是坊中一間門尋常的屋舍,前後兩院,並不如何富麗,與從前崔朝住的崔家高門廣廈自是沒法比。
但他很喜歡這種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且十分溫馨,處處都是按照他心意布置的小門小院。
且家中人很少。
除了他之外,隻有當年母親的乳娘並兩個小廝,若是住在大宅中,連收拾都忙不過來。
崔朝是孤身一人上京來的。
這幾個人,還是外祖父後來送上京塞給他的。
他小時候,母親的乳娘胡婆婆照看過他一陣子。直到他三歲上,胡婆婆才回鄭家去了。後來聽說小郎君在崔家原來受了許多委屈,還自個兒跑到京城去了,就求鄭外公帶她上京:“我命原苦,家中也沒有親人了。既然小郎君離了崔家,無人照顧,我自然該替娘子去照看的。”
鄭外公看她雖已六十歲,卻十分硬朗,又有從前照顧過女兒外孫的情分,就把胡婆婆一並帶上京來了。
又留給外孫兩個幾代都是鄭家人的小廝,單獨留下了賣身契。
崔朝原本不想要的,他更習慣自己呆著,要是有小廝跟進跟出,反倒不自在。
還是外公道:“總得有人能用才是,胡婆婆年紀大了,別的不說,冬日你要買一車車的炭,難道讓她一個老人家去搬?還是你不當值了慢慢搬?你不慣帶人出門,隻留在家中就是了,若有個書啊信的要傳遞,也便宜些。”
就這樣,構成了一個小小的門戶。
胡婆婆做過乳娘,自然很有管一房內宅的經驗,把這小小門戶理的清楚明白。
正是要用晚飯的時節,胡婆婆笑道:“魚都收拾幹淨了,隻是老婆子還是用不慣那炒鍋。”
崔朝笑道:“嗯,我早說了,等我回來做就是了。”
起初,對於他要親自下廚,胡婆婆是很駭然的,甚至淌眼抹淚覺得小郎君從前一定受了大委屈甚至是虐待,還是崔朝道:“這炒鍋,婆婆隻怕拿不動。再有,我不是與婆婆說過,太史局的李仙師都會親自下廚嗎?”
胡婆婆與許多老年婦人一樣,聽了仙師,就很快認同了。
崔朝其實真的很喜歡下廚。
因他打小寄居在堂伯家中,本身又不受待見,每回到了飯點兒,大廚房給各屋小郎君送飯菜,自然最後一個送他這裏。
有很長一段時間門,他吃的都是隻能算溫乎的飯菜,冬日甚至還是冰涼的。
好在屋裏有個茶爐子,有些燉煮的菜肴湯品可以熱一熱,餅子也可以烤熱了再吃。為此,崔朝一直不喜歡吃麵——湯麵一熱就坨了,會很難吃。
除了冬日,大多數時候,他是懶得一一去重新加熱飯菜的,隻要不過分涼,他就直接吃了。
很多年來,他記憶裏的食物,都是溫吞的。
因此,他第一回 吃過炒菜後,就愛上了炒菜。
那時候炒鍋還是極稀罕的東西。
晉王是跟著聖人去太史局吃了一頓後,就讓將作監又做了一套送給崔朝。晉王還特意帶他到小廚房去看了炒菜的全過程。
鐵鍋裏逐漸沸騰的熱油冒出金黃色小泡,菜下鍋時那一聲‘刺啦’的熱烈響聲,翻炒時候要注意火候的那種專注,以及那彌漫在空中的豐沛的食物香氣,迎麵而來的熱氣……
崔朝最喜歡炒菜的煙火熱氣。
晉王見了爆炒的大火,還拉著他退後一步:“小心火星子跳到你的袍子上——那日我們吃的菜,都是李太史令親手炒的。我可是看到,他衣服上多了兩個小洞。”
崔朝帶著一套炒鍋回了家。
久違地找回了對食物的熱愛,開始自己下廚。
每次做出一道菜肴,炒菜獨有的香氣和熱氣,都會熨過他的心,這熱騰騰的濃香像是遠遠飄到了他的兒時。
飄到了那個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溫吞吞飯菜的自己麵前。
*
崔朝常會想起過去,但很少為此傷懷。
他一貫是個向前看的人,像他的父母一樣,雖然他們陪伴他的時間門短暫,但他們的樂觀一直牢牢刻在崔朝腦海中——哪怕在病中,父母也從未頹喪過,一直努力服藥,有精神能走動的時候,就帶著他去看種在院中的花。
甚至他們還給崔朝留了許多許多信,讓孩子在以後沒有他們陪伴的日子裏慢慢拆開。
崔朝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來,欣賞夕陽。
院中搭著架子,種著高昌的葡萄種,是他從司農寺請回來的適應本地土壤的株苗。不過司農寺告知他,第一年種的時候,結出來的葡萄可能不會太好。
這會子是葡萄剛開始要冒串的時節,還看不出今年的葡萄會不會好。
崔朝隻是坐在竹椅上,聽著暮鼓聲,看著夕陽落下,將綠色的葡萄葉染成一種毛茸茸的橙色。
崔朝忽然想起他出使西域時,沙漠中的夕陽。
壯麗的令人目眩神馳。
人間門景致這樣多,要興致盎然的一一去欣賞才不辜負。
*
直到看過夕陽,崔朝才回到後一進的東廂房裏去——那被他用來做了書房。
他問留在家中的小廝:“今日有什麽名刺送過來嗎?”
外祖送來的兩個小子,崔朝發現很有意思。
一個力大如牛,特別喜歡幹體力活,所有搬柴火搬炭的活都包圓了不說,還覺得崔郎君這裏事太少,他閑不住,給崔朝把所有院子裏的土翻了好幾遍,前院要待客,種的就都是花卉,後院自家人住,種的全是瓜果蔬菜。
但這體力好的,偏生在讀書認字上一竅不懂——崔朝原想教他們都讀書識字的,結果這個就是學不進去,甚至求了胡婆婆讓郎君別教他了。
另一個倒是瘦瘦小小的很機靈,學字比較快。
如今已經能大體看懂送來的名刺了。
“有不少,已經給郎君分過了!”阿餘將分好的名刺搬進書房,然後特意指了指最上頭的一份:“米行的吳掌櫃連著送了三日的名刺了,估計是有急事要見郎君。”
崔朝有不少產業,其中有父母留下來給他的。也有些,是與太子殿下相關的——太子還是晉王的時候,就有不少私產讓他代管。
雖說唐律規定,官員是不能經商的,但幾乎所有官員都有自己的田莊鋪子,隻是尋人代為經營罷了。
就連朝廷署衙都是這樣——比如各部的公廚,可不是每年吃多少錢,最後還能去民部報多少的賬。
而是年關一開始,民部就把一年供給公廚的銀錢發下去:比如三省這種宰輔部門,能得一千貫,六部與九寺這等部門就要次一等,隻得五百貫。
夠不夠吃的,是各署衙自己的事兒。
這些錢,若是隻放著坐吃山空,一年到頭,也就勉強能吃飽,吃好是絕對不夠的。
因而朝廷是允許各署衙自行找些會做生意的‘捉錢人’來,把這些本錢給他們,然後讓商人去經營,最後多弄些錢來,豐富自家的公廚。
當然,如果哪個部門自己眼瘸看走了眼,找的商人破了產,那隻好自認倒黴了,大家可能一年都沒有公家飯吃,隻好各自回去吃自己。
各王府也是如此。
原先做晉王時,李治就不曾出宮住在自己王府裏,因此不太信任王府內屬官推舉上來的捉錢人。
那些屬官今日推這個明日薦那個的——多半是哪個商人送了錢多,他們就推薦哪個。
李治很有錢,倒不是怕他們做生意給自己賠多少。
反而是怕掙得太多——那些商人萬一打著晉王的名義,在外頭狠命撈錢,甚至做些灰色生意,到時候牽連了他的名聲,才是大事。
於是他索性把尋靠譜捉錢人的事都交給了崔朝。
還有些想當小金庫,不想入王府賬目的私產,就直接掛到崔朝名下去。
以至於崔朝現在手下的產業極多,囊括櫃坊(類似後世錢莊,用於存放與借貸錢財)、金銀行、馬行、逆旅、飲子藥家、酒肆、米行、布行、以及印刷鋪和書肆——甚至因為銅錢流動量太大,還順便開了一家錢貫鋪,專門負責製作並對外售賣串錢的草繩。
基本實現了衣食住行,買賣借貸,乃至文化娛樂產業,全部能從自家的產業裏完成。
就差生老病死也全都包圓了。
這麽多類型的產業都在他手裏握著,對他來說,當然有更看重的——比如米行。
米價是最實在的衡量百姓過日子的標準。
據說當今聖人剛繼位的時候,除了麵對邊患,大唐境內更是“霜旱為災,米穀踴貴”,真是許多百姓都在餓肚子。然而聖人登基後,不過三年,就治理的境內清平,糧食豐熟,米價甚至能降到‘米鬥三四錢’![1]
崔朝在朝中,總聽大臣們山呼聖人,用無數華美的辭藻訴說忠心。
但他倒覺得,米行裏一些積年的老夥計,那些經過隋末戰亂,餓殍遍地的老人家,每回說起聖人平定天下,讓他們能吃飽飯時,那種發自內心視若神明的禱告聖人萬年,才更真心。
事關米行,崔朝次日便從鴻臚寺出來,親自去見了這位程掌櫃。
他主要是怕米行出現了什麽進貨時不謹,混入大量陳米,甚至腐米的質量問題。
好在不是有什麽壞事,程掌櫃眉飛色舞跟他說了一件好事。
“有一家中等兒的米行,說是要轉賣呢!說是東家不想做了——這年頭出手米行的可不多,據說是這月就要出手的,我這才著急給郎君送了兩三回名刺,請您拿主意。”
米行這種買賣,隻要能立起來,經營數年,有了固定的客源,在盛世的一般是很平穩的,算是穩定生財的鋪麵。
因而出手米行的人不多,程掌櫃遇到才會特別急切,就等著東家拍板。
崔朝也有些意外,便問道:“
急著出手米行?那來曆可都清白?”
“不清白如何敢來與郎君說呢?”程掌櫃從袖中取出打聽到的信息給崔朝看:“郎君請看。”
崔朝接過來,一看到個‘薑’字,就覺得心頭一跳:不會這麽巧吧。
果然,程掌櫃喜滋滋說下去:“說來這米行,還跟宮裏有關係呢,來曆是清白的很。據在下打聽著,是從前宮裏的一位德儀女官被放出宮嫁人,置辦下的一份產業,偏生後來夫妻倆都意外亡故了,又沒有兒子——按咱們律法‘戶絕財產,盡給在室女’,這米行就記在其女名下。”
“隻是後來不知怎的,其獨女也入宮為女官去了。到現在為止,這位年輕的少東家都沒露過麵,隻是常有宮中的宦官會去那鋪子中瞧一瞧,幫著拿遞賬本子。”
“想來那位女官是嫌麻煩,所以不願意要這米行了?”反正程掌櫃隻關心這米行來曆清白,而且賣的急,價格也很合適,他們兼並後絕對能賺。
於是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東家,等著他一個點頭,他就去操辦此事。
崔朝卻隻留下這張紙,搖頭道:“押後再說,我要先問一問緣故。”
程掌櫃先是一愣,見崔朝說的不容置疑,就忙道:“是,是,到底是涉及宮裏呢,謹慎些總是好的,那我隻等著郎君的吩咐。”
*
米行,正是媚娘建議薑沃出手的鋪子。
媚娘與她道:“米行,雖說掙錢,但最怕出事。”
入口的買賣,最應謹慎。
大的米行,每日出入貨量大質穩,且各種米麵都有,當然相應的為了這份保障,價格會貴一些。同時,大的米行多走大宗買賣,供應大戶人家,或是東西市其餘的酒肆食肆,很少有陳米留下。
中小型米行,更多是麵對小的商戶和百姓日用。雖說米麵品種不那麽全,但價格也會稍微低一點點,而且有時會低價售賣陳米,窮苦人家很願意買這種陳米。
但陳米是有風險的。
這會子人還不太清楚,米放久了不但會變陳不好吃,有可能還會有黃曲黴或者其它的微生物,有可能就不是陳米而是‘毒大米’了。
不過,雖然沒有標準的質檢手段,但人們倒也知道些,吃陳米是有風險的。所以大米行為了自身的名聲(也為了怕人訛錢),都是從來不對外售賣陳米的。
“你既不能出宮,隻托了宦官們出去幫著巡看一二,拿了賬簿回來……時日久了,隻怕人心易變。便是這個老掌櫃是可靠的,誰能保證下一個掌櫃也是可靠的?”
若是掌櫃的為了掙錢,壞了良心,在正常米裏摻了陳米甚至是腐米,一旦吃出了人命,就是大事!
薑沃深以為然:權力失去監管,總會出問題,這是人性。
就算掌櫃的不會故意害人,但在完全沒有監管端的情況下,隻怕也會出現鬆懈和懶怠。隻有極少數‘聖賢之人’,才能在沒有外力監管的情況下,自律如一。
薑沃不覺得,自家這個半大不小的米行,能請到這種‘聖賢’心性的掌櫃的。
所以還是出手的好,換成‘女醫助學金’,薑沃會更安心也更開心。
*
從長安城策馬至九成宮不過半日,比馬車要快許多。
崔朝是次日午後就到了九成宮,驗過魚符,入內先去東宮拜見,然後去了太史局。
見崔朝過來,還是問起米行的事兒,薑沃很快反應過來:“難道是崔郎家有大的米行?正好生意做到你那裏去了?”
見崔朝點頭,薑沃笑道:“那更好了。”
跟可信之人交割生意,頓覺麻煩少了,於是將緣故都說與崔朝。
崔朝聽了薑沃想出手米行的緣故,以及這份錢財的用處,卻沒有要買下米行的意思,而是道:“薑太史丞來做我的東家如何?”
薑沃:?
“我來替薑太史丞尋靠譜的掌櫃打理鋪子,平時也會時不時去鋪麵上查看賬目與生意——你不必再操心這些瑣事,我每月會送成賬過來——太子殿下的許多私產也都交給我一並管著,也是如此。”
“畢竟你們都在宮裏,出入不便,且也有許多要緊事忙。”
“錢的事情,都交給我就好了。”
“若有需要,隻管從我這裏取錢用。且太史丞不必隻卡著自家賬目上的錢用,我也頗有家資,若有所需,但憑取用。”
“聽薑太史丞之意,對女醫很重視。若是將來,太史丞想開單獨的女醫館,完全不必再折本出掉米行或者其餘鋪麵。你需要多少現錢,甚至需要什麽地段的房舍、家具、藥材等物都可以直接告訴我,這些,都是自家的產業,很快就能到位的。”還省了中間門商賺差價。
薑沃:……
你這是頗有家資嗎?我這才叫頗有家資好不好,你這叫一條龍產業鏈啊!
崔朝誠懇道:“在太子殿下還是晉王的時候,就說過,咱們都是自己人不是嗎?太史丞不必與我客氣了,您在宮裏輔佐太子殿下,乃是正事。些許銀錢小事,真的,交給我就可以了。”
美人誠懇的的眼神,配上這樣的麵容,給薑沃晃得下意識點了點頭。
見她點頭,崔朝就笑了。
而崔朝忽然展顏,讓薑沃有點理解了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昏君。
不過,這回拿出千金來的是美人自己——
崔朝拿出了一份數額頗大的“借貸契”,上麵寫著崔朝欠薑沃萬貫。
萬貫,已經超過了薑沃這幾個鋪麵的市場價。
“這是?”
薑沃倒是知道,大唐已經頗流行這種‘借貸契’,是受到律法保護的。而且‘借貸契’上還會有擔保人的姓名,若是欠債人還不上,擔保人就得負責還債。
崔朝笑道:“我是想請薑太史丞將鋪麵都過戶給我。這樣我更好安排人,也省了我發現有掌櫃夥計不老實,還不能即刻就處置了,耽擱要事。”
“但怎麽好空口無憑,就讓太史丞將父母留下的產業直接過給我。因此我先立一張借貸契,寫下欠款與太史丞。保人就是太子殿下。”
“這契約隻是個擔保,請太史丞放心將鋪麵過給我。”
“實則還是我代太史丞管著,所得利錢依舊是太史丞的。”
薑沃見他來之前都寫好了借貸契,甚至連太子這個保人都請完了,便知他不是客氣話,而是真的想為自己分擔這一塊事務。
正好她也懶得管這些——她的心思全放在太史局,剩下的時間門學習她的權利指南還忙不過來呢。
“既如此,外頭的事,就拜托崔郎了。”
崔朝笑意明朗:“就請太史丞有空的時候,寫過戶的文契與我就是了。”
說著還特別貼心給了薑沃一份模版。
薑沃直接開寫,邊寫邊不由問:“鴻臚寺不忙嗎?崔郎如何能管得了這麽多產業?”
她是真的好奇,便是崔朝有父母產業裏留下,他家這一脈用了多年的可靠人,但他管著這麽多鋪子,既然要管的仔細,光查賬就是很大的工作量啊,他難道每天熬夜看賬目啊?
崔朝莞爾:“我在鴻臚寺,每日也會看賬。”
薑沃:??摸魚啊!
你們鴻臚寺怎麽回事啊!
再問,才知道不是鴻臚寺的緣故,而是崔朝官職的緣故:鴻臚寺正卿直接掌管‘典客’‘司儀’兩個署,其管事者為鴻臚寺丞。
如今崔朝便是典客署的丞。
與薑沃的官職一般,人人都可稱崔朝一聲典客丞,但他名聲在外,還是喚他崔郎的人多。
而典客署的公務,就是負責接待送迎外邦首領,同時為他們預備宴享。
除了年節下,外邦首領入長安的其實不多。就算有,他也隻負責帶領下屬的典客、賓仆迎接一下,然後設宴即可。
有人說,做中層領導是最舒服的,真正的大事,上頭有大領導做主,而具體細致的工作,又有下麵的員工分著做了。
崔朝的工作,就相當於那種辦公室裏,負責出席鎮場麵的領導,平時摸魚的時間門大把大把的。
薑沃懂了:她在太史局拚命背書、學卦象、數算,不停地卷工作。
而崔朝在鴻臚寺的工作:負責定什麽時候設宴,以及出席宴會展示美貌,然後平日美美摸魚。
薑沃:慕了,調我去鴻臚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