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手握寶珠

貞觀十六年恰是兔年。

元宵將近,宮中處處掛著彩燈,亦多兔形。

掖庭內巧手會紮花燈的宮人頗多,殿中省與六局一司,都各管一處,將掖庭內布置的彩光煥然——如此熱鬧喜慶,也是為了順應聖心。

二鳳皇帝也覺得過去的一年有點晦氣,準備在新歲開個好頭。

“再往右一點。”

“嗯,正了!”

“慢慢下來,扶的穩一些。”

薑沃自告奮勇爬上去掛一對白兔的彩燈,媚娘在下麵替她扶著木梯並看著掛的正不正。

掛好後,薑沃又倒退著下來。還有兩層木梯的時候,就懶得爬了,一躍而下。

媚娘早就料到她不肯老老實實爬下來,早已伸手,正好扶住她:“你又跳!可別崴了。兔年難道就變成隻兔子了不成?”

薑沃笑眯眯,剛要跟媚娘說話,就見一身過年紅的劉司正風一樣進來。她生的高大又壯實,滿臉喜色,顯然有高興事。

高興到進門後忽然把薑沃抱起來甩了幾個圈。

薑沃:?

她還未及發問,就被劉司正擱下,劉司正又轉身把媚娘抱起來轉了兩圈。

媚娘:??

媚娘被放下來的時候,薑沃趕緊扶著她:媚娘方向感特別強,平時很避免轉圈圈,容易暈。

劉司正笑道:“明兒前朝元宵燈會的管事宦官不夠,就要選些女官去領侍宴宮女,尚食局的女官沒湊夠數,就添了我去!”

“我負責西邊數席——去歲那便是九寺官員案桌的所在。也就是說……”

媚娘笑接道:“也就是說,劉司正能夠去近距離觀賞一晚崔郎?誒,那倒真是值得羨慕。”誰不想燈下賞美人?媚娘再次懊惱自己做的是後宮才人,而不是女官。

劉司正眉開眼笑:“是啊!”

原來以為是去加班,忽然發現,原來是給她大把的時間去觀賞崔郎,劉司正覺得,就這個喜兆,今年也必然是好年份啊。

*

正月十五,夜。

前朝元宵燈會設於兩儀殿。

殿內花燈燭火,灼然燦爍。已有樂人陳列奏樂,曲音不絕,繞梁如絲。

薑沃隨著師父們坐下來。

細觀這大唐貞觀盛世佳會,令人心醉。

宴過兩巡,由二鳳皇帝賜群臣禦酒將燈會推至最熱烈**——皇帝顯然心情很好,酒過三杯後,還難得有興致,要過樂人手裏的琵琶,要親自奏一曲。

薑沃眼睛眨也不眨:這可是限量版二鳳皇帝奏琵琶曲!

她在腦內直敲小愛同學:“快,快錄下來。以後好反複觀看。誒?記錄視頻要花一根籌子?花花花,不要吝嗇,要高清藍光版!”

倒是李淳風一轉頭見到小徒弟雙目炯炯,低聲對她笑道:“陛下為秦王時,也常在府中小宴上親自奏樂對歌。”聲音無限懷念:“陛下音律極佳,也素愛歌舞,《秦王破陣樂》風流天下聞,隻是這些年少有閑暇了。”

一曲過後,二鳳皇帝便問及離得最近的宰輔們:“朕的琵琶如何?可有進益?”

哪怕離得遠,薑沃都覺得陛下的鳳凰尾巴要翹起來了,奏過一曲就開始要誇誇。

他目光梭巡過重臣們。

氣氛太好,哪怕是魏征,都隻是含笑看著,並沒有任何要上諫的意思,還都紛紛點頭,表示陛下您真棒!

臣子中,坐的最近的是長孫無忌,他自然捧場,開口便誇二鳳皇帝是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但誇得最好的還是房相,房玄齡笑道:“陛下無所不成,實乃兼眾美而有之,無瑕爾。”[1]

他這句話一出,把在座諸位給酸的啊:看不出啊,老房你濃眉大眼的,原來說起好話來這麽肉麻啊。

唯有二鳳皇帝,被誇誇後,快樂地像一隻要起飛的鳳凰。

薑沃看著高台之上,端坐的二鳳皇帝,以及列於其下,留名史冊的朝臣們——長孫無忌、房玄齡、魏征、李靖、尉遲敬德……

大唐全明星陣容。

這些人共創了一個千年後亦被人懷念的貞觀盛世,是史書上的明珠。

二鳳皇帝便是銜明珠而來的鳳: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一個時代突然出現了許多千裏馬,除了是個群英薈萃的時代,必然也是伯樂出現了。

就如同隋時的李靖大將軍,彼時並不能出頭,不過守著一郡做尋常官。

而在大唐,卻是名震寰宇的上柱國,甚至在後世的傳說中,都位列仙班去了。

薑沃從前隻是羨慕,兼之為自己能穿來貞觀一朝而安心慶幸。

但現在,她有了新的目標。

她看向高台上的晉王,想到此時在掖庭的媚娘——在接下來的朝代,她也想出自己的一份力。

不隻是享受這個貞觀的大唐,也不隻是在將來,隻能思念這個盛世華章。

*

“將今日所作的詩詞,拿來朕看。”

到了元宵燈會的尾聲,皇帝顯然已經喝的有些盡興了,頗有從天可汗回到當年恣意縱性的天策上將的趨勢。

還是魏征站出來說夜已太晚,皇帝也不該多飲,二鳳皇帝才罷了,命人撤了酒席。

但喝的盡性,也不妨礙皇帝記得收作業——

每逢盛會,自要安排國子監學子,並以文名見長的年輕官員們作詩,記錄盛事。

今日自然也有。

臨近散席,二鳳皇帝就開始收稿子了。

身邊侍從也熟悉流程,很快下去收了一圈,將數十分詩稿送上。

二鳳皇帝一一看過,挑出一張來,擊案道:“好!”

然後當眾念與眾臣。

【筮仕無中秩,歸耕有外臣。人歌小歲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徑,風光動四鄰。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2]

二鳳皇帝的聲音,伴著樂人清幽曲聲,回**於闊大的兩儀殿中。

令人心馳。

“好詩,盧卿上前來!”

薑沃心道:果然,還得是盧照鄰啊。

“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她默念此句。

為此句當飲一杯酒!

因盧照鄰的詩再一次鶴立雞群,二鳳皇帝想起了薑沃當時一卦算出盧照鄰詩會魁首之事。

不由笑道:“盧卿有高才,薑卿有神卦。”

之後便讓宦官取下兩盞華美宮燈,一盞金魚的賞了盧照鄰,另一盞兔子的,則歸了薑沃。

兩人一齊上前謝恩。

盧寺卿在旁看著,見兩人年歲相當,才貌相合,原要惋惜,但一看對麵坐著的李淳風,立刻又把所有心思消了:算了,薑太史丞確實有些神異之處,既然命格特殊就罷了,可別克著他們盧家。

*

崔朝坐在鴻臚寺的案桌處,見到薑太史丞從光影下走出,站在眾臣之前,與男子官員一般,並肩給皇帝謝恩。

他露出了笑容。

崔朝想起了初見薑太史丞,聽晉王說起她礙於女子身不能上朝時,他心內的惋惜。

他觀薑太史丞,無論談吐還是起卦,都較太史局另一位丞更佳,然而卻隻能做事,不能得應有之禮,真是可惜。

直到此番回長安,聽說她在詩會上一卦成名,崔朝方才欣慰。

如今親眼看著她已經走到了燈下,走到了眾目之中。

真好。

他心中湧起一陣溫軟的歡喜。

崔朝舉起杯,在無人知曉處,遙遙敬了薑太史丞一杯。

飲盡落盞,垂眸默念:來年,祈盼你一切順遂。

**

貞觀十六年二月,龍抬頭的好日子。

朝上出了件大喜事。

由魏王李泰負責主編,耗時數年的《括地誌》終於完稿,抬與禦前。

是真的“抬”與禦前,因《括地誌》全書共五百餘卷!負責抬書的小宦官們,足有二十多個。

聖人大悅!

“從公論,此《括地誌》,真是當名傳千古之作。”薑沃雖沒去朝上,但李淳風今日是去了,回來後跟袁天罡和薑沃講了此事。

《括地誌》囊括大唐十道358州一千餘縣,將整個大唐的州縣地域劃分、行政區設置、山川河流、名勝古跡都記述在內,甚至還有專門的書卷記錄各地的神話傳說並當地著名人物和大事年紀。

作為千年後的人,薑沃不得不惋惜感慨:這套書若是能流傳下來,一定是研究大唐曆史不可多得的瑰寶。

惜乎毀於南宋末年,隻剩寥寥殘本。

魏王帶領一種學問出眾的博學鴻儒,曆經五年餘終成此書,實在是一大功!

“不但是實實在在的功勞,魏王還格外會說話呢。”李淳風想到朝上魏王李泰的言辭,就有點酸的倒牙。

“魏王道:他原本是想匯集東漢後的文賦,畢竟他更擅詩文而非地誌。隻是……”

李泰在朝上動情表示:隻是想到父皇文治武功天下大治,炳如丹青功至天地!那便再難也要修《括地誌》!

畢竟父皇日理萬機,難以走遍大唐遼闊萬水千山,那麽兒子便將全境之地,都與父皇搬了來,您隻要想看,隨時都能看!

這話酸的,把元宵燈會上的房相都比下去了。

袁天罡和薑沃都表示:啊,好會說話一魏王!

對一個皇帝來說,能看到他所有疆土子民匯聚成這數百卷書,一定是極高興的事兒。

而做這件事的又是他最喜歡的大胖兒子青雀,那可不更歡喜了?

薑沃端著茶道:“有這樣實在的功勞,又有這樣的孝心,魏王這個風頭著實大了。”

“隻是,自古地政不分家……”

向來是帝王才能掌‘九州之圖’,畢竟地誌不僅僅是記載山水,也會記錄一地,可駐軍防的兵家要處!

魏王修成《括地誌》,對天下各州的了解隻怕比太子還深。

可他一個王爺,了解的這麽深是要做什麽呢?

師徒三人都沒再往下說,薑沃也隻是換了輕鬆的話題:

“可惜咱們看不到《括地誌》。”薑沃是真想親眼瞧瞧這套奇書,對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哪怕身不能至,也心向往之。

可惜這樣全麵的地誌,跟輿圖一樣,都屬於國家機密文件。

這一整套書一定會置於藏書樓,作為收藏典籍,非皇帝允準,不能借閱。

李淳風聞言道:“整套自是弄不來,但我這裏有十來卷——凡參與編書的人,都送了十六卷書作為紀念,你拿去看就是了。”

“誒?師父也參與編《地括誌》了?”

李淳風點頭:“魏王府上蕭德言蕭老先生曾讓我寫過有關地勢卷的序。”畢竟李淳風除了通曉星象,亦通風水陰陽之術,對天下山川河流的大勢很有見解。蕭老先生找到他寫序與審稿也是正常的。

薑沃雙手合十:“那太好了,謝謝師父。”

袁天罡忽然在旁笑道:“先後五載方成奇書,經手者不知多少人。魏王若是與每個參與編書的人都送上十六卷書,著實是個大方人。”

這會子的筆墨紙硯都是小奢侈品,書自然也很貴。

偌大的長安城內,能夠雕版印刷的鋪子,也隻有東市上的兩家,可見印書的昂貴和稀罕。

絕大部分書都是靠手抄本流傳的。

魏王這樣大批量送書,不管是令人手抄還是雕了板子去印書,都是很大的一筆開銷,很有魄力的破財了。

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魏王不光做好事,還深諳做好事要留名的精髓。

*

魏王很喜歡穿紫袍。

一來他封了魏王,他最喜歡的花便是牡丹裏的明種魏紫;二來,唐朝官服顏色按從尊到卑也是紫、緋、綠、青這樣的排序,紫色是最尊貴的顏色。

於是魏王的各種常服都是深深淺淺的紫色,繡以精致花紋。

自他呈上《括地誌》後,聖人龍心大悅,常要召見魏王相伴左右,正好魏王手上也沒了急事,也就開開心心常伴聖駕左右,恨不得連吃飯睡覺都在立政殿,那存在刷的,雲湖公公都覺得自己沒啥事可幹啦。

這樣十幾天過去,皇帝便發現一事,問道:“近來你穿來穿去,怎麽就這麽兩套衣裳?”又指著他身上這套:“這緞子顏色都有些褪了,可見是下了幾回水了。怎麽不換件新衣裳?”

魏王立在一旁替親爹磨墨:“如今兒子也不是小時候,愛縱性用錢的年紀了。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去歲《括地誌》成書,各項各處賬目報上來,給兒子看的心裏都疼壞了。又想著父皇教導,便在日常用度勤儉些。”

又親親熱熱與皇帝悄悄道:“且不瞞父皇,兒子還要麵子。這幾年來編書,請教了不少朝臣大儒,如今書成了,總不好就這麽過去。於是兒子從私庫裏出銀子,挑出與各地政事署衙無關,傳出去也無妨的二百卷書,令人雕出板來印了許多,分散給諸位幫過我的朝臣們,也是沒白勞動人一回呢。”

見自家父皇讚許的點頭,李泰就越發低聲道:“就是府上為此,著實窮了。”然後對著皇帝,圓臉上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來。

站在角落裏候著吩咐的雲湖歎為觀止:如果兒子跟老子撒嬌這項技能,也跟科舉似的也有排名,那魏王無疑是狀元郎探花郎級別的,太子……完全就是考不上隻好回家種地的類型。

果然,皇帝給魏王這幾句話哄得喲,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左看右看,覺得兒子似乎還瘦了。

於是大手一揮:賞!多多賞!使勁賞!

*

休沐日,媚娘來薑沃這裏喝扶芳飲。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將杯子擱在一旁,媚娘拿起筆,問起薑沃近來魏王得的賞賜。

薑沃也數著手指頭一筆筆告訴媚娘:若不是她有小愛同學當記錄儀,隻怕都記不全了。實在是近來皇帝賞賜魏王太猛了,都不是隔三差五,簡直是隔一差二就有賞賜。

媚娘一一記下來,又取出算籌擺了一會子,很快將賬目算了出來。

然後肯定道:“所賞財物已經超過太子一年的使費了。”

“真的?”薑沃有些愕然,從媚娘對麵轉移到媚娘旁邊去,看她算的賬目。隻見她把絹、米、炭等價格都算的明明白白。

“姐姐還知道這些的市價呢?”

媚娘莞爾:“你從七歲入宮,想來不曉得外頭的行情。我卻是幫著母親理過家財的。尤其借住在楊家時,靠人家的采買,若是自己心中無數,豈不是叫人坑死?”

“單魏王自年後得了的賞賜,就有一萬六千貫了。”媚娘在理財上頭記性很好,對數字很敏感,她就聽陶枳提過一回東宮的開支使費,就記的分明:“去歲東宮支領的銀錢與布料,折合市貨,也不過一萬兩千貫。”

薑沃指著媚娘沒算進去的宅子:“這還不算陛下賞給魏王的新園子?”

媚娘道:“是,旁的好估價,但京中的宅院,可就不好算了,地段不同的坊據說差異極大。”沒買過房的媚娘,隻好遺憾放棄估價。

薑沃歎道:“姐姐能算出來的,外頭官員們肯定也會算出來的。”

媚娘點頭:“凡有賞賜,都要經過民部,想來禦史台也會聞風而動吧。”

民部,就是後世專管錢糧的戶部。

原本,民部重了二鳳皇帝的名諱,該改名避諱的。然而二鳳皇帝不在乎,依舊叫民部。薑沃記得曆史上應該是李治登基後,為了尊父皇諱,才改民為戶,從此後就叫戶部了。

果然,民部尚書很快上奏了,道魏王近來所得俸料,實幾倍於諸藩,最要緊的是,竟過於東宮。

民部尚書戴胄建很滑頭,他也不說陛下賞賜過分,賞賜的不對。

他隻計算了數目,以銀錢數目過大需謹慎為由,上奏請陛下核查。也算是給二鳳皇帝台階下來——老戴覺得陛下是賞賜的時候上頭。如果這會子想‘撤回消息’,也是可以的,比如以逾越太子為由,把賞賜一萬匹絹改成三千,這事兒就過去了。

然而戴尚書媚眼做給瞎子看了,皇帝完全不接這一茬。

還訓了他兩句,道春耕之時要注重農桑之數,清點庫存糧食才是要緊事,不要盯著些細枝末節。

戴尚書:……我好冤枉啊。

可憐戴尚書被訓斥的有點灰頭土臉,索性在這上頭撂攤子:好吧,那他不管了,如數下發!

反正他報備過了,有事也落不到他頭上。

甭管是金銀糧米還是一車車的絹都不是小東西,魏王府得此賞賜很快人盡皆知。

原本,魏侍中身體不好,撐過過年和元宵後,就一直病著無法上朝。

但此事一傳開,作為太子太師,魏征便從病**掙紮著起身,直接去立政殿諫言去了。

禦史大夫蕭瑀也跟著上諫——這倒不是蕭瑀想要得罪風頭正勁的魏王,而是他作為禦史,有這等違製之事,理應上諫——不然他也怕魏相噴完皇帝,轉頭噴他屍位素餐。

戴尚書見皇帝被雪花樣的諫奏淹沒,還沒忍住還私下偷樂了一回。

上諫的官員不少,但真正去皇帝跟前一對一硬剛的,還得是魏征。

老先生病的消瘦憔悴,但眼神依舊堅定,言辭也鋒利:“賞賜魏王逾製,實乃陛下過失!陛下是要讓天下人不安嗎?”

這次換了二鳳皇帝有點臉上灰灰了,他將李泰近來的大功與‘生活艱窘’告知魏征,說今年情況特殊,明年必不會這樣賞賜了。

魏征絲毫不為所動。

“魏王當真艱窘?”

若麵對蕭瑀等世家名門子弟,皇帝還好嘴硬說一句魏王過得艱窘。但麵對的是魏征,二鳳皇帝再堅持說兒子窮實在是不好意思。

要知道魏征是個真正清貧的人物,家中甚是樸素,至今都是老妻帶著僅有的兩個老仆親自張羅飯食,家中房舍都是皇帝賜下的,是當真兩袖清風,家無餘資。

想想魏王的大把封邑、房舍、田莊,還有新的占了半個坊的大宅子,皇帝就說不出口了。

於是二鳳皇帝換了角度:“有過當罰,有功當賞。太子近年來越發頑劣,魏王卻是一心修書,所成其著,天下共見。朕作為君父,隻是賞功而已,並非是令魏王僭越於東宮。”

魏征歎道:“臣子有功當賞,但陛下,您賞武將功臣,是否會賞以龍袍?是否會賞其財物超過陛下自己的用度呢?”

二鳳皇帝沉默。

魏征眼睛其實已然有些不好,殿中燈燭不夠亮的時候,甚至看不太清眼前追隨多年的皇帝的麵容。

他不再堅聲力諫,而是聲音放輕,深深歎道:“陛下,太子也是君,您如此,他何等難堪呢?”

魏征之前的朗聲直諫並沒有動搖皇帝,倒是這一聲歎息,讓二鳳皇帝愁腸百轉,有些破防。

以至於心底的話脫口而出:“朕是他的父皇,你是太子太師,朕與你會顧惜他的顏麵,可那孩子,竟從不顧惜朕的顏麵!”

魏征也無言了。

旁的事兒也罷,唯有太子那個想投奔突厥的發言,實在是大大傷了皇帝作為君王和父親的心,令皇帝至今不能回轉,與太子之間,父子情分再不能如初。

作為一個皇帝,臣子想要投奔敵國;作為一個父親,兒子想要棄他而去,實在傷到了二鳳皇帝。

至此,君臣彼此無言以對。魏征隻能一禮到底:“陛下三思。”

太子太師魏征離開立政殿的時候,正見天邊彤雲似火。

他停了下來,默默看了片刻。最終長歎一聲離開了皇宮,背影再不複年輕時候挺拔。

*

魏征的諫言,到底有用。

皇帝雖沒有收回給魏王的賜物,但卻下了道旨意,表明太子才是儲君,以後東宮所費,不必限製於那一萬兩千貫的舊例。

東宮這回倒是有了反應,很快上書推辭,推辭不成,又上表給皇帝謝恩。

然而皇帝沒有見太子,隻回道:“太子隻需安分讀書改過,無需謝恩。”

*

東宮中,太子李承乾望著這道手諭,不由笑了。

他笑得太暢快,太放肆,令人不安,

以至於伺候在跟前的宦官和宮女立刻跪了一地。

真是跪天跪地跪祖宗求求太子殿下不要生事了。

去歲‘扮突厥人’事件後,聖人將東宮從上到下換了一遍。殿中省和宮正司都累的半死。如今換過來的宮人,再沒有那種敢抓尖賣乖或是諂媚主子的,均是老實頭。

不但人老實,殿中省還額外加了幾日的上崗培訓——不是教他們如何伺候好主子,而是教他們如何躲事兼報信。

別再鬧到太子大半夜把自己劃得滿臉血,還沒人敢報信,終是鬧大了的禍事。

或許在皇帝看來,是給兒子分派老實人,殿中省看來,是讓宮中少事端。但沒人從太子的角度來看:如今他根本指揮不動人,這些人隻會下跪磕頭,若是他要做點什麽,這些人就會磕的滿臉血。

就連他飲多了酒,次日張玄素、於誌寧等人一定就知道了,然後紛紛扛著一張棺材臉來勸諫。他們這等臣子,見聖人都是輕易不跪的,何況於太子。就是站在下頭一句句硬邦邦砸過來。

太子若是吃這一套,根本不會與皇帝走到今日這一步。

張玄素等人越勸,太子越不聽,有時索性躺倒,做出醉態睡去,臣子總不能上前來搖晃太子殿下,屢屢氣的拂袖而去。

太子風評日差。

今日太子見了父皇的‘安分改過’四個字,忽然就很想笑。

不但想笑,他還有了興致。

“把鼓抬上來。”

元宵燈會後,太子命將作監做一麵大鼓,說要學奏樂。既是太子所要,又不是要什麽兵器甲胄,將作監很快就完工送了過去。閻立本還傻白甜地想:太子殿下莫不是想私下學奏聖人的《秦王破陣曲》,以此父子和睦?

於是送來了一麵很好的大鼓。

“咚!咚!咚!”

鼓聲響徹天際,驚得東宮飛鳥成群而起。

後殿太子妃抱著兒子隻是落淚。

太子殿下如此擊鼓……堯舜之時,便有申訴冤枉者可擊鼓的舊事,唐律中更有‘登聞鼓一響,主司必得受理冤案’的規定。

太子,這是在擊鼓鳴冤嗎?

可,東宮若冤,誰又是過失者?

聖人一定又會大怒的。

太子妃落淚不止。

太子擊鼓不過片刻,張玄素飛奔趕來。

他在殿門外跪下,伏地叩首:“臣懇請太子保重自身。”

張玄素若再硬邦邦的斥責勸說,太子才不理會,就當敲鼓的背景音了。但今日張玄素這這樣一跪一叩首,抬起臉來老淚縱橫,哭著哀求太子保重,卻讓李承乾停了手。

他盯了張玄素片刻。

李承乾看著進了東宮後,愈見蒼老的師傅,在自己跟前叩首哀求,隻想說,你辭了東宮官吧。

不必呆在這裏了。

但沒說出口——說了也無益,這原不是他能決定的。

李承乾把鼓槌扔在地上,轉身走了。

而張玄素卻因叩首那一下子著實實在,此時額頭上都青了。抬起頭來時還有些頭暈,隻得在地上跪坐了片刻才勉強能站起來。

心底盡是淒涼:太子如此,將來社稷如何是好?

可……真要請奏陛下廢太子嗎?若是太子隻是長子或者隻是嫡子也罷了,可太子是嫡長子啊,他不做太子,還能保住命嗎?

*

太史局。

李治與薑沃對坐。

晉王團隊裏的人到底少,總是無人可商量事。因棉花之事,李治和薑沃走的比旁人略近些也無妨,總是過了禦前的。

於是李治常年拿著棉花種植試驗的新消息來與她說,順帶與薑沃提起關於儲位之事。

薑沃原以為自己跟著師父們修煉‘雲淡風輕’大法已經很有境界了,如今看晉王這種自學成才的,也很到位啊。

兩人從不密談。

太史局內,眾人都在各自忙著公務,時常會有各王府公侯勳貴之家命屬官來請教吉期,人來人往。

有點像是大型辦公室,各種聲音、人員混雜。

然而兩人就在太史局內,就在這人來人往眾人眼皮下,非常自然的討論儲君之事。

當真是做到了燈下黑與大隱隱於朝。

再沒人能想到,一個皇子,一個太史丞,就在這公開場合討論有關國本的大事。

晉王的表情沒有一點破綻。

他不但聲音很輕,言語也很簡略,比如現在,他手捏一枝棉花,臉上還帶著一點豐收的喜悅,說的話卻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太子哥哥的行事我真看不懂了,若自暴自棄,起先便不必上表。但若說太子哥哥想與父皇求和,那怎麽又鬧出那一出擊鼓。”

太子要是真憤怒於李泰的賞賜超過他,那就不用在父皇施恩東宮的時候,上表請辭,恪守自己的度支。

知道太子上表時,李泰都嚇了一跳,以為太子被刺激的支棱了起來,開始要做個勤儉節約守禮法規矩的太子了。

誰料太子反手就來了個‘東宮擊鼓鳴冤’,把皇帝氣的飯都吃不下去,頭疼到宣了好幾回尚藥局。

薑沃倒是能理解太子的分裂感——道理是懂得,但是情難自已。

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但太子這個地位就是千年防賊的。

就像站在懸崖邊的一個人,要一直防著被別人推下去,防著自己失足落下去。不是每個人都能承擔這種心理壓力的。有的人甚至願意一了百了,自己跳下去少受折磨。

薑沃又想起前世看的末世文,主角是怎麽艱難求生,每一天都是朝不保夕的活下去——但那是主角,不是每一個人都是主角。脆弱與逃避痛苦是人類的天性。更多的人是小說裏都不會提起的配角,直接選擇躺平認命。

*

李治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薑太史丞這裏慣以泉水煮茗葉待客,而非各類飲子,他喝慣了也覺得不錯。尤其是用過肉食後喝一杯很舒服。

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後,李治就看著薑沃,等她的回答。

薑沃知道很難跟古人解釋‘心理疾病’這個詞,索性換了個方式,先問道:“王爺,聽說外頭近來流行各種傳奇書?”

“是呢,許多酒肆也雇了說書人講書,多是神仙鬼怪、善惡報應的傳奇,太史丞想看?我打發人去書肆給你買一些回來?”

大唐的詩歌太耀眼奪目,以至於很多人都忽略了,古典小說亦是起源於唐代,比如《鶯鶯傳》等膾炙人口的愛情故事。

隻是這時候多是短篇《xx傳》《xx記》,統稱為傳奇。

畢竟光印刷術的限製,就讓長篇小說很難出現了。此時流行於市井之間的皆是短篇傳奇類小說,往往一頓飯的功夫就能由說書人講完。

這類傳奇故事因短小精悍,抄寫起來費筆墨也少,流通就廣,掖庭中就私下流傳著許多外頭傳奇的手抄本,尤其是值夜的時候,宮中又不許聚賭聚飲,便互相講新鮮故事打發時間。

薑沃先謝過李治要給她帶書,又笑道:“我近來想到一個傳奇故事,等我改日寫了,請王爺看一看好不好?”

李治就知她有話未說盡,不好說盡,隻好付與故事中人。

於是莞爾道:“好,薑太史丞若寫了傳奇,我必用心拜讀。”

李治話音還未落,就見有小宦官匆匆進來,一見晉王連忙過來行禮,然後在跟前悄聲稟報一事,又躬身:“聖人令晉王這就過立政殿去。”

李治從來溫和如水的神情,在聽過這事後,都似乎有些裂開的跡象,起身與薑沃作別,奔禦前去了。

薑沃也聽到了那宦官的回話。

那宦官低聲回話是習慣,倒沒有隱瞞的意思。畢竟這件事估計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了。

*

“太子竟然,竟然命人在張玄素當值後回家的路上,將其攔住毆打了一頓?!”

因明日是春社假,今日薑沃回宮正司時,媚娘已經在等著她了。

見了薑沃回來,就忍不住跟她確認了下今日的震撼大新聞。

見薑沃點頭,媚娘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雖說太子是君,但張玄素不隻是臣,還有老師的名分在,太子堂堂儲君,居然命人毆打老師?

太子此舉,朝臣必嘩然,人人自危。

這樣的儲君當了皇帝,臣子如何心服?!

媚娘與薑沃道:“太子,簡直是自己拿了刀劍,在亂砍自己的太子寶座。”

*

李治很快拿到了薑沃寫的傳奇,極其短小的故事。

他都不用拿走找時間讀,而是就坐在太史局,很快看完了這篇《寶珠傳奇》。

一個青年,偶得世上獨一無二的寶珠。

可惜這枚寶珠光耀無雙,哪怕收到層層包裹裏,也永遠在發光,吸引著所有人的注目。

所有的眼光聚集在他身上,有討好的,有凝視的,有惡意的……他被所有人看著。

漸漸地,有人開始指指點點道他根本不配這枚稀世珍寶,有人則伸出手去搶,還有人站在暗處默默盯著似乎在等他主動扔下寶珠。

一年,兩年……十年。手持寶珠的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在他眼裏,那些不是人,已經逐漸化作重重鬼影。

他被自己心裏的鬼影逼的無處可躲,一路向山上奔去。

他想要將寶珠丟下懸崖。

然而,到了山頂他才發現,這寶珠一旦拿在手裏,就遁入肉身,與他化為一體,再也拿不出來了。

最後,扔不掉寶珠的持珠人,從山崖上跳了下去。

*

李治抬起頭來。

薑沃望著他:“您還有不去拿這枚寶珠的機會。”

晉王想了半晌,輕聲道:“你放心……不,你們放心。我會去取寶珠,但我永遠也不會因此跳下深崖。”

越是看著柔軟的人,說不得抗壓能力越強,像是柔韌的蒲葦。

晉王似乎知道薑沃在想什麽,他笑容溫和,語氣卻堅定:“畢竟,哪怕我有時會有猶豫困頓,但我並非孤身一人。不是嗎?”

薑沃拎起紫砂壺倒了一杯清茶。

與宮中流行喝飲子的杯子不同,她仿照後世做了許多茶具,白瓷茶盞溫潤如玉,盞中茗葉浮動,像是一朵朵舒展的綠色春光。

她端起一杯,雙手奉與晉王:“願為君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