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誌同道合
晉王也看向紙上,他從沒見過‘棉’字。
《宋書》前,世上都沒有‘棉’,隻有‘綿’,可見唐時是沒有棉花的。
但此時大唐地界沒有,不代表西去西域沒有。要是薑沃沒記錯的話,棉花原本就是從印度等地傳過來的,俱現代樓蘭考古發現棉作物為佐證,或許唐時新疆等地就有了棉花。
隻是一直沒有傳到大唐,直到宋傳入內地,於元明後棉花才成為了很重要的農作物——棉籽可以榨油,棉花可以紡織禦寒,實在是大大改善民眾生活的好作物。
於薑沃本人,也實在是懷念暖和耐用的貼身棉衣穿。
崔朝也不認得這個棉字,問了讀音,又細問了些薑沃有沒有夢到這花其餘的特征,就細心收起了這張紙,鄭重保證一路留心。
話已說完,薑沃起身告辭。
三人一並出了亭子。
*
媚娘是第一回 來獸苑。
她到的時候,馬場上原本挑選猞猁的幾個侍衛都已散了,媚娘看到馬場旁拴著空閑下來的馬,和一隻隻蹲坐的大貓不免技癢起來。
媚娘走去問能否讓她試騎一二。
九成宮獸苑的宮人,認不全皇帝那如雲後宮,隻認得出媚娘不是宮女而是個後妃打扮。於是見她要騎馬,便也乖乖聽從,找了個馴獸倌兒教她怎麽用手勢來指揮猞猁,並格外給她牽出一隻未長成的小猞猁。
馴獸倌兒原還想替媚娘牽馬執鞭,讓她隻坐在馬上溜達下就算了。待見媚娘上馬姿勢嫻熟,這才撒手,退後幾步。
這是媚娘第一回 騎專用於圍獵的馬——馬鞍做的與打馬球時的馬鞍不同,更寬大結實,正好適合一隻猞猁蹲在人身後的馬背上(當然豹子是蹲不下的,隻能下去跑)。
媚娘騎了一圈馬,適應了新的馬鞍,就試著用馴獸倌兒教的手勢,命令地上蹲著的猞猁跳上來。那小猞猁抖了抖耳朵,輕輕盈盈跳到媚娘背後,乖乖蹲坐在鞍上。
媚娘回頭,隻見這猞猁脖子上帶著皮革做的頸帶,頸帶上還掛著銅牌,上頭用朱筆寫了它的編號:五十九。
薑沃等人出了亭子後,正看到媚娘在馬場縱馬,神色飛揚,身後還蹲著一隻漂亮的猞猁。隻見媚娘煙輕麗服,高髻迎風,身上石榴色間裙,隨著她在馬上的奔走,展如春色百綻,嗔眉笑眼,明麗無方。
看上去有一種奇異的充滿衝擊力的美。
站在最前頭的李治,甚至忍不住要眯一眯眼睛。
似乎一時承受不住這樣的亮烈光彩。
媚娘數米外看到三人出了亭子,便勒住韁繩跳下馬來。
後妃與親王、臣子當然是要避嫌的,主動會麵不可。然一旦偶遇,晉王的親王身份還擺在這兒,自然也該依著禮數行禮。
媚娘輕盈跳下馬來,馬背上的猞猁似乎還沒騎夠馬,低頭‘嗷嗚’一聲咬中了媚娘的衣袖一角,媚娘隻好回頭揉了揉它的尖耳朵,猞猁才鬆了口。隻是依舊蹲坐在馬背上,大而黑的眼睛圓睜著,耳朵豎著,上頭的尖毛微微抖動,目送媚娘離開馬場,來到亭子邊。
薑沃離晉王近,也留心了晉王的神色。
果然在晉王的眼睛裏,看到難以遮掩的驚豔與怔忪——大概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吸引,真的是命。
反正薑沃認識晉王久了,他看自己從來都是溫和明煦,非常磊落平靜。
來不及細想,媚娘已經到了跟前。先給晉王行過禮,因知是父皇的嬪禦,晉王就側身受禮。
而媚娘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晉王身上,隻在崔朝麵容上。
方才遠遠一見崔朝,媚娘已然讚歎,此時近處一觀,倒叫媚娘想起幼年隨父親在川蜀之地見過的劍閣星橋,寒山雪嶺之景——美人與美景一般,都是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令人驚歎。
近距離觀賞過劉司正等人念叨了三年的‘崔郎’,媚娘心滿意足,從容告退,薑沃趁勢就跟她一起走了。
走在無人的宮道上,媚娘才忍不住笑起來,與薑沃道:“果然好人物!從此後劉司正於典正她們再說起‘崔郎’,我也不算沒經過見過的了!便為了這個,此次九成宮就沒白來!”若不在九成宮,還在長安皇城內,媚娘出掖庭門都不方便,何況跑到獸苑去了。
薑沃見媚娘難得達成一心事,麵露歡喜,也就高興了,看著兩人的影子往前走去。
*
獸苑中,晉王和崔朝還未離開,而是也挑起了猞猁,順便多說說話——如今崔朝不再是他的東閣祭酒兼伴讀,見麵時間少了許多。
這次李治叫他進九成宮,除了請薑太史丞起卦,也算是給崔朝送行了。
兩人在一間間獸籠前走過,步履散漫,心中各有一段事。
崔朝仍想著方才薑太史丞為他起卦的種種,不由感慨一聲:“真是神仙人物。”晉王聞言卻道:“這話可不能在外頭說,不合禮數的。”
崔朝一怔:“雖說薑太史丞是女子,但已拜入兩位仙師門下,且由聖人欽賜官職入朝為官,素日讚她的人應當不少吧。”且就一句神仙人物,應當也不冒犯。
誰料晉王卻是輕輕‘啊’了一聲,輕而又輕的嘟囔道:“哦,原來你讚的是薑太史丞。”
崔朝納悶:“不然還能是誰。”雖說媚娘是奔著看他來的,但崔朝遠遠看見來人是後妃打扮時,早就保持低頭垂目的姿勢,連媚娘的臉都沒看清。
晉王自知失言,連忙掩過:“唉,你不知,薑太史丞雖是袁仙師親挑的徒弟,本身又是女官出身,但到底占了個女子的緣故,許多朝臣都是有非議的。”
“至今薑太史丞都隻呆在太史局做事,從來沒有上過朝。”
朝廷上有常朝也有大朝會,常朝是每日參朝,是要五品以上官員才能上朝議事,榮獲每天麵聖的資格,這一條薑沃自然達不到。但大朝則是九品以上官員,都要去朝上列會。
薑沃卻也沒能去過。
在男人們看來,女人有玄學天賦可以,聖人下旨給一個官職也勉強可以,但要一起站在朝上議事,就大可不必!
要知道如今朝上的大臣,大部分還是出自世家,跟勳貴寒門士人同列都鼻子眼睛向天看,何況是姑娘家。要不是太史局這個職位當真特殊,又有兩位師父作保,隻怕薑沃這官位都拿不到。
“如此嗎?那當真是不公平。”崔朝在惋惜中想著,或許薑太史丞在朝中,就像曾經自己呆在崔家一般。
總是格格不入,被人‘另眼相看’。
政治是區分男女的,哪怕很多年後也是這樣。薑沃深知自己現在的實力,是絕不可能跑去抗爭,要什麽‘都是官員,我也要上朝跟你們同列議事’的權利,哪怕這本就是她這個官位應得的權利。
可世道並不是這麽講道理—
—不是應該得的,就一定會得到。
因為她的性別,她要小心的保全自己小心的爭取。
她的官位,就像是外頭人家裏絕了戶,不得不立女戶的無奈一樣——袁李兩人總要後繼有人才行。要不是玄學上的天賦,其餘人替代不了,這樣的太史局六品官位,怎麽會讓給一個女人!
薑沃沒有做以卵擊石的掙紮,她隻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先把‘戶’牢牢立住。
她看著地上與媚娘並肩而行的影子,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
這原是薑沃難得的休沐日,卻貢獻了半個晌午給晉王。
薑沃和媚娘回到宮正司的時候,就見今日負責謄寫文書的劉司正和於典正在並頭奮筆疾書,案上的籍冊堆得滿滿的,有些還堆成了‘危樓’,看起來搖搖欲墜。
聽見她們進門,劉司正焦頭爛額中匆匆抬頭打了招呼,之後忽然吸了吸鼻子打了個噴嚏:“你們去獸苑了?好濃的香氣。”
獸苑內打掃的再幹淨,也會有些動物的氣味,因此獸苑的幾間亭子裏都焚著重香。
於寧聞言抬頭笑道:“也就你們喜歡這些畜類,我便不敢靠近,狸貓我都怕的很,何況那些豹子猞猁,坐下跟座小山似的,爪子又那樣尖利。”
“對了,你們去便去,可要小心別被抓了才好,之前就有宮女去逗弄猞猁,被一爪子撓傷了胳膊,哭著去尚藥局要藥膏子呢。”
說完後又低頭抄冊文。
桌上已經被堆得滿滿當當,兩人大概怕水壺倒了弄濕冊文,於是早把水壺挪到一旁去了。
此時她們眼前杯子裏都是空的,媚娘見她們無暇自顧,便拎過陶壺給她們倒了水。
“先喝口水吧。”瞧著劉司正唇上都幹的起皮了。
兩人忙道謝:“偏勞武才人了。”
媚娘嫣然一笑:“你們先忙著,晚上我再與你們說——素日劉司正常常提起的崔郎,今日我總算見到真人了!”
話音剛落,就見劉司正立刻抬頭:“啊?哈?崔使節入宮了?”
媚娘點頭:“適才我與小沃在獸苑看猞猁,偶遇了晉王和崔郎君去挑猞猁呢。”
劉司正立刻擱下了手裏的筆,將因寫字而挽起兩層的袖口平平放下,然後起身出門,口中道:“夜裏多熬一會兒謄文書也無妨的,倒是崔郎君,再不看可看不到了。”
說完就不見了。
於寧執著筆目瞪口呆。
薑沃坐到劉司正的位置上去:“我幫著抄一會兒。”她如今的工作重心已經完全轉移到太史局去了,宮正司這邊給她保留的是典正虛職,乃聖人金口玉言‘長孫皇後之恩典不可改’。如今已另外提了一個素日勤謹踏實的宮女做實缺。
而於寧目瞪口呆後,便咳嗽了一聲,跟著也放下了筆,隨手卷了卷案上一本冊子道:“我忽然想起,獸苑前兩天報上來,宮女絡繹不絕去圍觀獸類,有時耽誤了他們上工——這有關聖人圍獵的事兒可輕忽不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這就去實地瞧一瞧,也好擬了定規。”
說完也跑路了。
這就是大唐的姑娘們,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去圍觀俊俏的郎君。
隻留下薑沃跟媚娘相視而笑,留下來幫她們謄抄文卷。
劉司正和於寧是一個時辰後回來的,回來便歎道:“崔郎君已然出宮去了——獸苑聞訊而去的人太多,都擠不開了。”
見媚娘和薑沃幫她們抄籍冊,兩人更是連連道謝。於寧不好意思對薑沃道:“你如今難得休沐的,竟還花時間抄這個。”劉司正也道:“今晚武才人可別回去住了,留下來,我置一桌小席請你們!”
比起掖庭北漪園,媚娘現在更像是宮正司的一份子。
宮正司人口簡單,屬於宮裏少有的內部極和諧的部門,常有親厚的三五人於夜間或是休沐時置酒席小聚,隻要不放量飲酒賭錢,陶枳也從不製止。
劉司正、於寧、薑沃與媚娘便是彼此談的來的,常輪流做小東道,也不要什麽硬菜,就是各自選一二想吃的小菜,湊成一桌,便是豐豐富富又破費不多的一場小聚。
現下劉司正眉飛色舞,顯然欣賞完美人很高興,痛快要做東。
媚娘和薑沃都點頭,還很不見外地點起了菜,薑沃舉手發言:“還想吃上回加了茱萸鹵的鵝翅膀!”薑沃頗喜辣,這會子沒有辣椒,隻有茱萸。
可惜比起現代的辣椒,茱萸會有種特殊的苦味,因此加在燉菜裏未必好吃,倒是鹵味料重,調的好了,就能蓋住茱萸的苦味,隻留下爽快刺激的辣味。
劉司正豪氣一揮手:“點上!”又問媚娘:“武才人想吃什麽?”
媚娘想了想:“這幾日不開胃,想吃個酸的,李廚娘的醋芹就醃的好。”
劉司正繼續揮手:“也點上!”
薑沃笑著捧場:“東家大氣。”
到了九成宮,地盤金貴,各處的公廚麵積都縮了水,宮正司也不例外,隻有李廚娘自個兒跟了來。於是她們也就多要些冷盤鹵味,沒要什麽費時的菜,免得耽擱了李廚娘的正經炊飯。
劉司正親去找李廚娘安排了晚上小宴的菜肴,現結了銅錢,又回來四人一起抄籍冊,並沒有耽誤晚飯。
直至暮鼓聲響起,各處宮門次第關閉。
她們便也將門戶關了,回來擺炕桌。
北地一向用火炕,九成宮地勢高,冬日冷更是離不得火炕。宮正司的炭火足,劉司正令人把火炕燒熱,四人團團圍坐在炕桌邊,暖和的外頭皮裘都可脫了,隻穿著家常衣裳。
劉司正開了箱子取酒。
這會子茶還未達到國民飲品的地位,但酒卻達到了。
此時絕大多數是濁酒,度數很低,酒量大的確實可以‘鬥酒’飲下去麵不改色。
今日劉司正顯然是興致好,甚至拿出了自己珍藏的酒。
“這是劍南燒春,蜀地名酒。武才人說幼年到過蜀地,不知是否嚐過此酒。”
媚娘笑點頭:“家父當年藏有許多劍南燒春。”
這會子燒酒很流行。所謂燒酒,便是須得放個小火爐慢慢熱酒,保持在一個既不沸騰,又燒的熱了的溫度才正好喝。劍南燒春就是燒酒裏的翹楚。
聽著這個名,薑沃不禁想起前世名酒劍南春來,她倒是嚐過一點那個。
不知這燒酒又如何。
劍南燒春不愧是名酒。
這樣春寒料峭的夜裏喝了,隻覺得一股柔和的熱力像一根線一樣穿下去,卻又在不久後反到頭上來,人人臉上都蒸騰出一片紅暈。
不過她們幾人都不嗜酒,在宮裏也很注意不要多飲,於是隻燒了最小的一壺,一人一小杯後就收過了,換成幾乎沒有度數的果子酒來喝。
薑沃就道:“這回喝了劉司正的好酒,等我下回休沐,就做新得了方子的扶芳飲還席。”
劉司正給她們斟滿果子酒:“扶芳飲沒什麽喝頭……”
薑沃笑眯眯:“崔使節府上的方子。”
劉司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哦!那必是不一樣的!可得好好嚐嚐,提前一日我就不吃飯了!”
幾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人喝了點酒難免話多些,劉司正就止不住說起來:“崔郎君這人,是大好人啊。”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媚娘不免奇道:“劉司正與崔郎熟識?”
劉司正搖頭:“除了偶然見麵彼此見禮,別的再沒說過一句話。”
媚娘越發奇道:“那劉司正如何知道崔郎是大好人?”
劉司正理直氣壯:“長著那樣一張臉,當然是大好人!”
薑沃和媚娘雙雙笑倒在炕上:劉司正你也太看顏下菜碟了。
然而喝過酒的劉司正非常正經,把兩人拖起來坐好,認真發表自己的觀點:“人長得好生的美,就跟人有錢、有權、有田地一樣,是人家的長處。可那有銀子的人,銀子也不分給咱們,就像那有地有房的,也不叫咱們去住,都是人家私有之物,我們隻好羨慕。”
“唯有這美人,人那臉兒就直接給咱們看,看了咱們心裏就高興,就是受了人家的好處!這樣的無私,豈不是大大的好人?”
媚娘和薑沃想了想,一起舉杯:沒錯哎,被劉司正的邏輯說服了。
於寧也跟著舉杯,一齊道:“感謝崔郎君生的好。”令她們見者忘憂,見一回美人兒可以高興一天。
劉司正喝了這杯,又傷感起來:“可惜這樣的人物,要出使番邦去了。”
唐人都是驕傲的,他們的皇帝可是天可汗,四夷敬重!
這不,剛過去的貞觀十四年,二鳳皇帝又發兵數十萬,把不太服管教的高昌國打趴下,直接將高昌收歸大唐國有,越發揚威西域。
因而崔朝哪怕是升了職,做了鴻臚寺的使節,要帶領近百人的使團(絕大部分是做保護工作的兵士)去往阿賽班國,在劉司正看來還是不如留在晉王府做清貴的東閣祭酒,是倒黴催的被台風尾掃中下放吃苦去了。
不過劉司正也很有責任感,很快歎道:“就得這樣的人出去才顯出咱們上國的人傑地靈呢!”
說到番邦,劉司正忽然又想起近來朝中一件大事。
於是她舉杯道:“說起這件事,咱們得先敬賀小沃一杯,之後再罰她自己喝三杯!”
於寧茫然:“啊?”
劉司正對於寧解釋道:“聖人冊封了文成公主,定下要與吐蕃和親。這樣的大事,將測定公主出嫁吉日的重任交給小沃了。”她語氣轉為嗔怪:“真是的,這是你頭一回不在袁仙師的照看下,獨自挑大梁的大事,怎麽也不回來與我們說。”
“我居然是從尚衣局知道的——她們近來更是忙的腳打後腦勺,文成公主不日就到九成宮拜見聖駕,她們負責預備公主遠嫁吐蕃的大嫁衣、公主服製、四季家常衣裳、各色繡品——故而消息比旁處靈通,還來私下問我,薑太史丞算出來吉期沒有。我竟然比她們知道的還晚。”
於寧聞言也嗔著薑沃不說,薑沃端起杯子來:“這原也是太史局的本職,隻是師父病倒了,我勉力擔著罷了。生怕做不好,哪裏敢到處告訴人?”
說完一飲而盡。
劉司正和於寧見她喝了這杯,就笑著過去了。
又讓媚娘陪飲:“武才人一定知道了!你們兩個是最好的!”媚娘也隻笑而不語喝了這杯。又順帶扯開話題,因問道:“聽聞文成公主是江夏王的女兒?”
八卦小能手,全知小達人劉司正搖頭道:“不是,公主並非江夏王的親生女兒。”
說著便與她們科普起來:“江夏王是先帝的堂侄,也算親近的宗室了。”劉司正這便是正話反說了,這先帝的堂侄,放在如今真算不得什麽硬牌子宗室——要知道先帝退位後,化悲痛為力量,又給當今添了幾十個弟弟妹妹,親弟妹聖人都未必記得過來,何況是這種隔了房的堂弟。
但江夏王李道宗地位超群,靠的並不隻是姓李和宗親身份,靠的是他本人乃一員虎將,頗有戰功,打東突厥吐穀渾都有他一份功勞。
李道宗對吐蕃上下君臣也很熟悉,因此得了這個‘總領和親’的差事。
“那吐蕃王鬆讚幹布求娶大唐公主好幾年了!得從……”劉司正想了想:“從六七年前就開始了,起初聖人是拒絕了,誰料那鬆讚幹布倒是好大的氣性,隻道咱們大唐既許了公主給吐穀渾,東突厥,為何不許給吐蕃,竟還發兵打了吐穀渾,甚至還打到了咱們的鬆州!”
大唐之前是許過公主給吐穀渾,但那是戰勝國對敗國的賜婚,屬於賜下弘化公主,吐穀渾得把公主供起來免得得罪大唐。
但吐蕃不一樣,吐蕃國力強盛,一直野心勃勃。
吐蕃要求娶大唐公主就是另一重意義了。
鬆讚幹布與其說是要公主,不如說是在以公主為退路試探著進攻大唐:若是吐蕃能勝過大唐軍隊,那他保管不要什麽公主,而是要大唐天下!當然,要是大唐實力雄厚,吐蕃以此為借口出兵,還能及時撤退,順便留下後路求和:起初吐蕃也隻是想要公主,請大唐賜下公主,自然止戈。
大唐的實力注定了是第二種結局。
大唐與吐蕃和親,對天下對大唐都是好的,隻是對文成公主來說,卻是一個女子注定遠嫁不安穩異族的一世了。
劉司正就有些疑惑,問道:“說來,高昌和吐蕃都是尋釁咱們大唐來著,不知聖人為何這樣堅持打高昌,幾十萬大軍走了五個月也要去打高昌。可對吐蕃便隻用了五萬兵力不說,吐蕃一退,竟也就算了,還許給他們一位公主?”
確實,以和親為結局,似乎總不如摧枯拉朽滅了敵國有威風。
在許多人眼裏,由二鳳皇帝庇佑的大唐,是可以打敗所有來犯之敵,做到‘雖遠必誅’的。
薑沃就知道劉司正是喝的有點上頭了:平常的劉司正是什麽消息都打聽,但極少吐口議論貴人們,更何況是聖人。
於寧酒量也平平,這會子被劉司正這個問題繞的頭暈,正兩眼微微發直,看著酒杯:“是啊,都是這幾年的事兒,為什麽聖人隻打高昌,不打吐蕃呢?還要賠一個公主,真是可憐了好好的公主!”
薑沃跟媚娘對望一眼:行啦,今兒這酒喝到這就夠了。
於是她們起身,一個把酒壺收了,一個拿起兩根醋芹,給劉司正和於寧各喂了一根。
酸爽的醋芹喂到嘴裏,劉司正連連皺眉,不肯往下咽。
薑沃笑道:“這可是好東西,據說房少師最愛的一道肴!”房相房玄齡愛吃醋芹是出了名的。雖說房玄齡身上還有梁國公的爵位,但他在朝上舉足輕重,去歲又剛拜了太子少師,外人還是會稱呼他的官職而非爵位,固薑沃有此稱呼。
將醋芹分而食之,薑沃和媚娘就從劉司正屋裏告辭出來。
出門就見滿天星鬥。
如今薑沃剛開始跟著李淳風學占星,一見不由站住了,凝神看起來。
星辰漫天,皆有軌跡。
還是媚娘拉著她回屋:“才喝了熱酒,從熱屋裏出來,人身這樣熱讓夜裏冷風一吹易生病。”
薑沃回頭,就見媚娘眼瞳清亮如水,似乎倒映著整個星河。
*
原本在宮裏,宮正司的女官都配有剛入宮的兩個小宮女,幫著做些端飯燒水等日常活計。但九成宮人少,就都要自己做事。於是薑沃去給炭爐加炭火,燒上熱水,媚娘則去把床褥鋪開。
“我覺得聖人做的沒錯。”
薑沃正拿了鐵夾拿木炭呢,聽身後媚娘這麽說,不由回頭:“武姐姐說什麽?”
媚娘鋪過床褥,過來跟她一起夾炭火,火盆中跳動的火苗映在媚娘臉上。
“我說聖人起兵滅高昌,卻與吐蕃和親的聖意沒錯。”
薑沃好奇道:“姐姐為什麽這麽覺得?”
對薑沃來說,她是從未來知道二鳳皇帝做的沒錯——或許千載難出的明君就是這樣,他的絕大部分決策,哪怕是被人反對的決策,放到曆史長河中,由後人來評定,都是高瞻遠矚的。
正如劉司正的疑惑一樣,如今朝上不乏有反對之聲。
尤其是如今高昌被滅,二鳳皇帝堅決要把高昌收為大唐一部分,直接設立安西都護府,朝上反對聲浪極大,尤其是魏征,直接上諫道這是個餿主意。他認為,高昌又窮(沒什麽良田沃土)又是異族,收了很沒用,還要拖累大唐的兵力去鎮守,不如就扶植一個新王(傀儡),當個屬國就是了。
之前東突厥和吐穀渾都是這麽處置的。
然而這次二鳳皇帝連魏征的話也不聽,堅持設了安西都護府,與此相較對尋釁大唐多次的吐蕃卻選擇了接受和親。
不少朝臣都是不解的。
放好炭火,蓋上熏籠。
媚娘與薑沃走到桌前。
“自上回你提起崔使節要出使阿賽班國,我就找了之前畫下來的絲綢之路的路線圖。”
媚娘取過紙筆,在紙上簡略畫了幾條線,標注了絲綢之路經過的國度。
輿圖屬於軍事機密,媚娘知道的並不是大唐的絲綢之路的路線圖,而是漢代的。
那書也是薑沃從李淳風處拿了借給媚娘的,媚娘記性甚佳,抄過得書雖不至於一直不錯過目不忘,但都會記得大體內容。她還給自己抄過的書分了類,想找什麽很便捷。
雖說媚娘手裏的路線圖並不全,但大唐的絲綢之路也是在漢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隻是又添了新的支線。但無論怎麽添,或是怎麽分南路北路,高昌都是繞不開的節點。
高昌是大唐到西域間的必經之地。
“聖人出兵數十萬,遠征西域打下高昌,從此絲綢之路定矣。這是造福後世子孫千秋萬代的一戰。”媚娘將簡略圖擺在薑沃跟前:“要不定高昌,隻怕以後別說商隊,使團出使西域都要多帶兵馬。”
“且高昌往西就是西突厥,聖人滅高昌也是大大震懾了西突厥,據說咱們天兵到達高昌時,西突厥王果然畏懼了,直接不敢見高昌求援的使臣。”
有此一戰也算威陲西域。
媚娘將圖倒過來:“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與咱們之間離得遠,且還隔著吐穀渾,那才是打下來也接管不了。何況吐蕃地廣,遠非高昌小國可比,兵力自然也強壯許多,隻怕硬打才是一場艱苦硬仗——既然鬆讚幹布肯以和親止戈,自然是和親來的便宜。”
“雖然公主遠嫁苦楚,但軍士的命也是命,真要與吐蕃打到底,代價實比一個公主大多了。”
媚娘說的句句切中要害,薑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為媚娘看得準,更因為她那種極其清明冷靜的分析態度。
優秀的政治家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處有一種絕對的冷靜。
不會讓情緒幹擾到決斷。
而且要為人心誌堅定,不怕背負內疚感:畢竟,許多時候,上位者的決斷並不是都在救人利國利民,而是要冷靜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來換取更大的利益。
太善良溫柔的人,在決斷的時候會被自己背負的沉重代價打敗,被內疚感折磨。
而媚娘卻具有這份冷靜。方才酒席上她亦感歎文成公主遠嫁的漂泊,這份感歎和同情是真的,但薑沃也能感覺出,若是讓媚娘來做這個決定,她也會毫不猶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換大軍回來。
“怎麽?”媚娘見她看著自己。
薑沃便道:“我覺得武姐姐見事比朝上許多大臣都明白!”
媚娘莞爾:“我不過是每日閑得發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來,我也不敢說這些話。”
*
灌好湯婆子後,兩人便吹熄了燈燭,到被子裏去繼續聊天。
又聊了許久,算著時辰再不睡,明兒要起不來床,這才約定了不說話了都睡覺。兩個人都有些意猶未盡——她們明明見麵時候很多,但總有說不完的話。
屋內安靜下來後,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薑沃忽然久違的泛起思念。
她想起了自己的親妹妹。
因她大部分時候在醫院,當她狀態好些回家的時候,妹妹總喜歡半夜溜到她屋裏來睡覺。兩個人嘰嘰咕咕說話,也沒什麽大事,就是說些妹妹學校裏的朋友、生活、煩惱,這樣細致的瑣事。
薑沃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她們一直聊天,被媽媽敲門警告了趕緊睡覺。
妹妹隻好不說話了,然後靠近她摟著她的腰小聲道:“晚安姐姐。”不等薑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綿寶寶。”
那是她們常一起看的動畫片。正好那天薑沃又穿了一件黃色的睡衣。
薑沃也回頭摟著穿粉睡衣的妹妹,小聲道:“晚安,派大星。”
如今想來,那也是她與妹妹最後一次同屋同眠,隨著年紀長大,她病的漸重,妹妹學業也漸多,再也沒有機會並頭夜話。
薑沃一直記得那一晚。
那讓她知道,哪怕沒有血緣關係,她與妹妹也會是聊得來的朋友。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來且懂對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實在難得。
黑暗中,薑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聲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現出今日媚娘縱馬帶著猞猁的畫麵——她就覺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優雅,卻也擁有著充滿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媚娘在帳子裏睜開眼睛,不禁一笑:這幾年薑沃隨著兩位仙師求學,在外一發的氣度渺然如閑雲野鶴,隻有與親近人在一起,會見到這樣有幾分孩子氣的言談舉動。於是她略側身,虛鬆攬住薑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鶴。”
薑沃閉上眼睛祈禱:希望她不在了以後,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因為,她已經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