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父子的擇偶觀

“徐充容。”薑沃行了禮,對麵的徐慧則還了半禮。

一月初,文成公主隨江夏王李道宗的車駕到了九成宮,拜見過了皇帝。之後就到了薑沃該去拜見公主,請教生辰八字並占算吉期的時候了。

還有人與她同行,即年後剛升了充容的徐慧。

皇帝特意指了徐慧為公主寫詩以紀,讚其為國出嫁西域。

朝中雖有大臣會為各種盛宴大事留下讚頌詩文,但皇帝嫌他們寫的太古板正經,不如閨閣筆墨來寫公主風姿,於是特意點了後宮出名的才女徐慧一並去見文成公主。

但讓薑沃來說,徐慧更像是去看文成公主為人的。

和親吐蕃,不是什麽女子都能去的,結兩國之好必要一位識大體、性情穩重端莊,聰慧又心性剛毅的姑娘。

徐慧更像是去審查資格的——文成公主一定要有,但江夏王送來的這位宗室女,卻還未必是實打實的文成公主,若是這一位的個人素質不行,朝廷估計會再選人。

於是今日初次拜見‘文成公主’,薑沃還不是主角,徐慧才是主考官。

要是她審不過,薑沃也就不用算了。

能得到這樣的差事,足見徐充容得寵並深得皇帝信任。

說來當年與媚娘一起入宮的才人們,至今也隻有徐慧一枝獨秀。其餘的大半麵聖機會都無,偶有被召幸的,也不過曇花一現,並沒有什麽恩寵。

也是宮人們說的,長孫皇後去後,聖人待後宮著實冷淡。

這是有具體數據支持理論的:一鳳皇帝是個風流天子,從前到處打仗都不耽誤收美人生孩子。一年平均落地兩三個孩子,到長孫皇後去世那年,已經有了十四個兒子,一十一個女兒。

但長孫皇後去世後幾年,後宮卻並無所出,連所謂最得寵的徐充容,見聖人的機會,其實也不太多。

*

薑沃與徐充容一並往文成公主現居的宮殿走去。

路上不免閑談幾句。

薑沃還記得幾年前,徐慧得知聖人獨封她為婕妤時,那種麵容發光的純粹歡喜。如今看來,徐慧對聖人的崇敬愛慕絲毫不減,言談中自然流露出那種,能為聖人分憂,就是她的無限喜歡與榮耀的心情。

似乎隻要能給一鳳皇帝解決麻煩,別說讓她去驗看文成公主,讓她去當文成公主都行。

薑沃度其情感,不隻是女子對男子的愛戀,還有一種信徒似的仰慕。

薑沃心道:那媚娘真是輸的不冤。

媚娘拿皇帝當業績刷,徐慧拿皇帝當神明來奉獻愛戴,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

*

薑沃跟徐慧不太熟,而當年在掖庭北漪園待過的徐充容,也知這位薑太史丞與武才人關係好,因此兩人的閑談就非常水,不過談些天氣風物,宮中人盡皆知的消息,就這樣一路到了文成公主殿中。

一進正門,薑沃就感覺到旁邊的徐充容立刻緊繃了起來。

薑沃跟著師父袁天罡學的不隻是相麵,更有觀察人的身形神態,舉止動作與微表情。

徐慧此時背已經下意識的繃直,很是鄭重。儼然是麵對大事的狀態。

進殿後的小半個時辰,薑沃就都在旁邊打醬油,間或走神。徐慧就像是一個老練的又富有人文關懷的hr,從眼前準‘文成公主’的生活起居問起,諸如一路從河南道上京的見聞(此時沒有山東省,山東大部分屬於河南道),到了這裏一日一夜可有水土不服,上回麵見聖人是否緊張等。

薑沃在旁安坐,把自己當成桌上的小花樽。

不過,就算她沒有說話,隻是旁觀,也察覺出,這位準文成公主是個很得體的姑娘。她回答徐慧的話,又穩重又慎敏,既尊重徐慧的一品充容寵妃身份,卻又不失此時被封為公主的自尊剛強。

當然也帶一點緊張:她也清楚自己這個公主頭銜還不怎麽穩固。

雖說見過了聖人,但男女有別,聖人也隻看著她行了個禮,勉勵了兩句就讓她告退了。

這會子大約是最終麵試。

能看透這一點,就不失為一個聰明的姑娘。

薑沃覺得這位準文成公主應該能去掉自己的‘準’字頭銜。

於是薑沃索性把精神移到自己的本職工作上去,先細觀文成公主麵容——袁師父曾教導過,因是相師,素日裏觀人就要更謹慎些,決不能使勁盯著人的臉看,讓人覺得冒犯,似乎被窺探打量一般。

要做到目光似清風拂麵,又似月光映照,最好讓被看得人都拿不準,這樣飄過的眼風,究竟有沒有在看他。

於是薑沃雖在細看文成公主,那專注於回答徐慧問題的姑娘卻並沒有察覺。

隻見文成公主生的身形高挑,眉目初看隻能算是清秀,並不是奪目的美人。但卻越看越有味道,眉眼間有獨特的韻味和一種堅定的氣度。

顯然是個自信又很有主意的姑娘。

薑沃想,她真的很喜歡大唐女子們。

也或許是她沒怎麽接觸過深閨裏的姑娘們,反正她所見的嬪妃、公主、女官,甚至尋常小宮女,大部分都沒有畏縮卑微的模樣,都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徐慧已經漸漸問到了深刻的核心問題,比如接下來這句:“作為大唐的和親公主,公主將會如何做吐蕃王後呢?”

聽到這句話,薑沃簡直夢回看‘職場小說’,求職者被問到:你覺得入職後,你能為公司做出什麽呢?

在她反應過來前,她已經笑了。

正在一問一答的兩人都看過來,徐慧先疑惑道:“薑太史丞?”這句話有什麽好笑嗎?

薑沃失笑被發現,也不慌不忙,依舊淡然,似乎那一笑是應有的:“我觀公主麵,極宜大唐與吐蕃世代交好,故欣而悅之。”

她這話一出,文成公主不由眼中露出喜悅之色。

文成公主知道這場‘終麵’徐慧是主要的,但並不代表這位薑太史丞就不要緊。

在入九成宮前,文成公主已經從江夏王處了解了這位仙師高足,江夏王提點過她,這位或許從頭到尾都不會說話,但她卻是有一票否決權的——在袁仙師養病,李淳風隻顧觀星的現在,若是這位太史丞相得她麵相不吉,那她必然是做不成‘文成公主’的。

於是此時聽得薑太史丞這句話,文成公主隻覺得如聞仙樂。

就連徐慧也一時無言了:薑太史丞如此說了,便是文成公主接下來幾個問題回答的不盡如人意,難道自己還能去向陛下言明換人嗎?這豈不是大大得罪了太史局?何況就徐慧看來,也已經有九分認可了文成公主。

而文成公主果然是聰明姑娘,哪怕徐慧沉默不再追問,她也把方才的問題回答了。

而且回答的非常鏗鏘有力,一串表忠心的話說的滴水不漏動人肺腑,總結起來便是‘吐蕃洋裝穿在身,我心永遠是大唐心!’

她這個吐蕃未來的王後,一切都會以大唐的利益為最根本利益。

甚至說出了,若是吐蕃再犯大唐,那必是她已經死諫了吐蕃王無果,已然殉國!

這樣的覺悟出口,徐慧覺得也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

兩人告辭離開。

因徐慧要去麵聖,很快就跟薑沃分開,且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顯然心神都在總結方才之事,想著怎麽回稟聖人。

薑沃看著她纖弱的背影離開。

又想到媚娘。

其實當年媚娘去禦前,不單讓皇帝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一鳳皇帝。之後這幾年,媚娘一直潛心讀書而不再去爭聖意,薑沃覺得並不是一蹶不振,媚娘是很堅韌的人,與其說是放棄,不如說是……

她也有些害怕聖人。

前幾日媚娘分析戰局的話浮現在薑沃心頭:聰明的女人很多,但媚娘卻是有政治目光的聰明。這就不太多了。

同性相斥,政治家之間大抵也是如此。

而現在的媚娘,在政治上哪怕有目光和天賦,但她還沒有經曆,沒有讓她發揮試驗的舞台,毫無疑問是極為稚嫩的政客,因此她是畏懼一鳳皇帝這樣千載難逢卓絕的帝王政治家的。

就像是猞猁害怕天敵老虎一樣。

而一鳳皇帝當日不太喜歡媚娘,或許也是一麵之間,就察覺出了她的‘野心’。

是那種哪怕走一點邪路也想要向上的那種野心。

是為達成目的,為了最終的利益,冷靜的,不太在乎手段的政客思維。

所以他挑了雖然聰明但‘忠貞’‘賢惠’的徐慧吧。

*

“徐充容賢惠,能為陛下分憂,但較之文德皇後,又實遠遜。”

敢說宮裏這幾年最炙手可熱的寵妃徐慧不如人的,不是尋常人,而是跟著一鳳皇帝最久的宦官雲湖。

雲湖生的高大而麵目端正,若是帶上假胡須走在外麵,旁人絕不會以為這是個宦官。

大唐的宦官常要騎馬傳旨,騎術都很不錯。而雲湖不但騎術好,武力值也極佳——有多佳呢,玄武門事變他哪怕是宦官也參加了。

此時這話就是他說的。

自打太子尋男寵之事後,皇帝心情一直不太好,雲湖也常會說些閑話想讓陛下開心,而懷念長孫皇後,就是最安全的話題之一。

果然見聖人頷首。

“怎麽能比呢?之前朕下決心遠征高昌,徐充容還勸過朕勿要窮兵黷武,少動兵戈,無非是照著書本子上的‘賢妃’來勸朕——若是觀音婢在,必會明白朕,那一仗非打不可!”觀音婢是長孫皇後的小字,若非眼前宦官是雲湖,皇帝也不會提起亡妻小字。

“旁的女人絕不會有她的見識。”

雲湖低頭不言,心內其實是想到:可陛下您這些年寵愛的女子,都是溫柔和順,哪怕才思敏捷也不通政務的啊。於是後宮中人人效仿,更不會去關心朝政,就連徐充容,在上回上書後,也有一段時間未能麵聖,旁的嬪妃更不敢再就前朝發表看法了。

哪裏會再有如長孫皇後那般的女子,您要往玄武門前造反,她就負責發放兵器的賢內助呢。

雲湖的心聲沒有說出,但皇帝自己卻也道:“罷了,朕也不喜旁的嬪妃猜中朕的心思。”

或許他本性並不喜歡有見識的女子,他隻是……喜歡觀音婢而已。

都說君心不可測,但隻要是她,哪怕猜到了他心底的隱秘,哪怕違拗了他的意思,也都無所謂。

他可以被她猜中,因為他相信,哪怕他冒天下大不諱要去造親爹的反,觀音婢也會認可他陪伴他,永遠與他並肩站在一起。她站在殿前勉勵將士,親手給將士們發下寒光泠泠開了刃的兵器。

於是當年他縱馬往玄武門去的時候,都不用回頭再囑咐她多一句:勝了,他們夫妻將是這個帝國的主人,敗了,他們會一起從容去地下相會。

隻有觀音婢可以得到他這樣生死托付的信任,若換一個女子,極有見識野心,能猜透君心就不必了。

想到玄武門,又想到太子,一鳳皇帝複煩悶起來。

若是她還在,孩子們何至於此!

*

“隻盼我能得一個極有見識的妻子。”李治放下手裏的琥珀杯。

今日是他為崔朝送行,後日崔朝就要正式帶領使團往西域去了。

李治忽發此感想,是因方才崔朝敬他:“這一西去路途迢迢,不知會不會錯過王爺的大婚。”

這才惹得李治對未來妻子有所感觸。

崔朝安慰他:“同安公主盛讚過準王妃的性情,王爺放心就是。”李治已經定下的未婚妻,是皇帝千挑萬選的世家女,出身太原王氏。

隻是崔朝自己並不以出身世家為衡人之準,所以沒提這個,倒是提起做媒的同安公主。

這位是真的姑奶奶——高祖李淵的妹妹,李治的親姑奶。

然而李治隻是一歎:“不過是姑奶自個兒嫁了太原王氏,就滿口子稱讚王氏女。”顯然對這位姑奶奶的目光不甚信服,覺得對方都是私心。

崔朝莞爾,晉王繼續往下說去。

“前些日子是平陽昭姑姑的忌辰。”李治又喝了一杯酒:“太子哥哥和一哥都……忙的無暇,便由我主祭。”所謂無暇,不過是太子正在跟皇帝冷戰,閉門不出,而魏王忙著編書與孝敬父皇,哪怕幾日的祭祀也不願離開九成宮皇帝身邊,於是這個差事就落到了李治身上。

而聽得平陽昭公主幾個字,崔朝收了與好友談話時的輕鬆笑意,臉色肅穆起來,露出無比的尊敬來。

平陽昭公主,高祖李淵的女兒,當今聖人的姐姐。

這是個極值得敬重的女子,她不隻是大唐的公主,更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征戰沙場,是貨真價實開國功臣。

因軍功懋著,公主於武德六年仙逝時,高祖特命以軍禮下葬。

當時還有愣頭青老古板的臣子,上書給李淵叭叭叭,道婦人下葬,按正禮不得鼓吹,哪怕是公主,也不該破例才是。

痛失愛女的李淵氣的在朝上大發脾氣,厲聲責問道鼓吹是軍樂,當年公主帥兵討伐天下,曾親擂鼓鳴金,一生與軍樂相伴,那時候你這禮官在哪裏?你上過陣嗎?難道公主這般大功,隻因婦人喪儀便不得鼓吹,你這樣寸功不建的男人,若是混個軍務,將來死了倒能鼓吹了不成?

給那太常寺官員嚇得立刻自陳糊塗——再不認錯,隻怕皇帝就會讓他立刻去死一下親身感受‘沒鼓吹’的喪儀。更別提也在朝上的秦王,立時回首冷冷瞥了他一眼,很有種警告的意味。

當時的秦王,

後來的一鳳皇帝,一向很敬重平陽昭公主。

“父皇很懷念姑姑,常提起當年他與姑姑的軍伍會師於渭水河畔之事。”長孫皇後去後,李治由父皇親自撫養長大的,家族舊事也不是師父們教的,多是一鳳皇帝親口講的。

可以說,平陽昭公主的光輝形象,都是一鳳皇帝給未曾得見平陽昭姑姑的年幼兒女們塑造的。

李治從小聽著,自來很敬服姑姑。

兄長們都無暇,他去主祭,正和心意。

但真正讓李治觸動的,還是幾年前與姑父柴紹的一番相談。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好快,轉眼也三年了……”

平陽昭公主天不假年,武德六年就過世。駙馬柴紹卻是三年前,貞觀十一年才過世的。

他與妻子一樣,不但是駙馬,也是大唐開國的出力者,且不止給嶽父幹活,還給妻弟幹活——一鳳皇帝打東突厥的時候也用姐夫來著。

因此,貞觀十一年柴紹病重的時候,一鳳皇帝帶著兒子女兒們(依舊是限定長孫皇後嫡出兒女們)親自出宮去探望姐夫。

但皇帝到底是天子,不好總跑出宮,且他駕臨多了,必也打擾柴紹養病,於是一鳳皇帝去過一次後,就指揮兒子們常去看姑父。

李治去的是最多的。

比起在宮裏看兩個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更願意聽姑父講平陽昭姑姑的舊事。

柴紹也很喜歡這個柔和寬厚的小侄子。

平陽昭公主和一鳳皇帝是同胞姐弟,原就有些像,民間又素來有侄隨姑的說法,俱柴紹說,李治的眉眼是很像姑姑的。

後來柴紹病的越重,便懷念越多。

到了平陽昭公主的忌辰,李治更不忘去看姑父,就見姑父哪怕臥病在床,手裏還拿著當年公主所寫的家書反複看。

“許多人讚我行軍善謀,多奇策。”他聲音低沉:“可其實,我自知短處,性子頗有優柔寡斷之處。”

“善謀與善斷是不同的——當年高祖舉兵,我心知該去招攬軍伍相助,但又舍不下家中父母與妻兒,總是猶豫著想安排的兩全其美再起身。還是她說,你隻管走不必擔憂,我自有主意。”

“果然,她不但在亂世中保全自身,還招募軍伍,攻城略地,大成氣勢。”

柴紹語氣中盡是懷念與自豪。

“那些年,我們夫妻各自領兵,我常為她出謀,她常為我做決斷。”

直到武德六年,柴紹奉命征討作亂的吐穀渾,平陽昭公主已經病中,再無法夫妻同上沙場。等柴紹歸京時,妻子已然辭世。

“真快,已經十五年了。”

貞觀十一年的柴紹在病榻之上,手持妻子當年的家書,隻覺往事依舊曆曆在目。

“八年前打東突厥,聖人命我做金河道行軍總管,帥五軍之一。彼時五軍各路音訊相通需要一日一夜。有一回,我偶然察覺一良機可偷襲東突厥,需當機立斷,然我卻舉棋不定,不知我這一動是否會擾亂旁軍,壞了李靖大將軍的總排布。”

“我真希望她就在身邊。”

智慧與果斷從來不是一回事。人無完人,哪怕是不世出的名將,都會有自己的弱點。

她會說什麽呢?

“就去做吧,去抓住敵人的破綻。”她或許會這樣說,她的眼睛是柴紹見過最令他安心的堅定。

李治就見戎馬一生的姑父眼裏含著顯而易見的淚光。

柴紹隻是想著:這一世,半生與她縱馬沙場。原本那該是最顛沛流離的時光,但現在想來,隻要知道她在,便總是有歸處的。反而後半生,富貴已極卻天人永隔,麵對生死攸關的大事,總是無人可訴茫然不安。

那是李治聽姑父說過最多一次的話。

或許那時候,柴紹已經不在乎什麽君臣有別,對著皇子侄子,失去了防備,隻想對著這肖似平陽昭公主的少年說一說心聲,不在乎什麽忌諱。

但李治也覺得,或許不止因為自己眉眼像姑姑,而是因為……自己性情像姑父自身。

他自己也是不擅,甚至有些逃避決斷的人。

哪怕他想明白一件事,心底知道該怎麽做,但總有些猶疑……若是結果不好呢,若是自己推演錯了呢?他有點逃避麵對抉擇錯誤後,很可怕的後果。

他也想要一個人來推自己一把。或者隻是堅定的站在他身邊道:“去做吧,你沒有錯。”

當時柴紹身體狀況極壞,神誌也不甚清楚,多是自言自語,李治就沒有問出口:姑父,你是不是覺得我性情像你?

他準備下次再去探望的時候,卻傳來了譙國公柴紹過世的消息。

李治在宮裏落淚良久不能自抑,直到把妹妹晉陽公主都嚇到了,抱著他的胳膊細聲道:“哥哥,哥哥別哭。”

時隔三年,在崔朝這樣的知心好友跟前,李治說起這些事,還是不免低落。

崔朝輕聲道:“聖人親自撫養王爺五年,王爺這般心聲何不試著對聖人說一說呢?”說一說他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妻室。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父子感情好,不代表溝通好。

就崔朝旁觀者看來,聖人與兒子們溝通並不好。比如他很疼愛晉王,有時候卻也有些看輕他,覺得幼子太和善溫柔,總想護著他。給晉王挑屬官都會挑忠厚老實的,似乎怕官員欺負誆騙了晉王一般。並不很信任幼子能把自己屬官收拾明白。

那麽挑妻子隻怕也會挑大家閨秀賢惠型的,免得兒子倒被妻子管束住……

不知李治了不了解聖人,但崔朝知道,聖人是不夠了解晉王的。

李治搖頭:“不成的。父皇這些日子為了太子哥哥已然好生煩惱,我如何能生事給父皇添麻煩。何況女子於閨中,性情怎麽會為外人得知。父皇哪怕是天可汗,聖明燭照,卻總不能照到人家後宅姑娘那去。”

到頭來還是會按門第、才學、容貌來挑。

李治低落道:“隻盼上天垂簾,王氏是個有見識的女子。自然,不能盼著她是姑姑那般天縱奇才,但有個一一分的影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之後不等崔朝安慰,他又勉強振作,起杯道:“這是西域葡萄酒,正給你送行。後日我沒法出九成宮送你,隻好今日為別。”

崔朝飲了這杯,複敬李治:“王爺,禁中儲位雲波詭譎,您是皇後嫡子,也身在亂中。萬自珍重。”

李治頷首。

這頓送別膳已然吃了兩個多時辰,李治卻仍覺得有很多話想說,想到將來都無人可傾訴,更覺心裏彷徨難受。

但算著暮鼓快要響起,還是無不散之宴席,該讓崔朝出宮了。

李治命宮人收了酒盞,送上扶芳飲並換上新的熏香,熏去酒的味道,免得崔朝出宮路上遇上人還帶著酒氣。

又親自去架上取了一個錦匣。

打開給崔朝看:“還記得我與你說過,薑太史丞曾擲杯給一哥起卦嗎?那日後,一哥倒是命人打了幾個類似的鎏金銀杯自用,又因那日我也在,便給我也送了兩個。”

他給崔朝留了一個。

“薑太史丞曾親為你起過一卦平安,你便帶上這種鎏金銀杯,也算一吉物。”

崔朝收下,再次與晉王作別,請他保重。

夜裏李治孤身一人坐在燈下,細想宮中局勢。

想到煩悶處又安慰自己:到了這九成宮,不比宮裏規矩大——等開春後,父皇還要帶著我們兄弟三人去圍獵,既一同出門遊玩,隻怕太子哥哥與父皇有什麽齟齬也就都拋開了。

隻盼都好起來吧。

然而很快,李治就體會了一把什麽叫做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