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晉王

九成宮是個好地方。

據聞青山綠水,風景明秀。最難得是地勢高,比起太極宮地勢低窪,夏日悶熱,九成宮的居住適宜度好的不是一點半點。

隻是皇帝出門禦駕浩**,總不能就去住幾天就回——那路上時間都比呆在行宮時間長。因此皇帝並非每年都去九成宮,而一旦決定了要去,總要待大半年,從春天一直待到深秋再回。

半個朝廷也會隨著遷徙過去。

聖駕來年要去九成宮不是什麽絕密消息,六局都在緊鑼密鼓的提前準備著。

皇帝出行勞師動眾,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成為被勞動的師。

起碼媚娘就覺得自己沒機會。

昨晚王才人已經就此事嘲諷過她了,並且炫耀了下自己可以去九成宮——別看王才人在媚娘跟前三年如一日的炸毛豪豬似的,但在她的後宮娘娘們跟前,則是一隻含羞帶怯小白兔。

其羞答答表現被韋貴妃相中,收做了替補,有韋貴妃作保,這次去九成宮,便有王才人的一席之地。

對此媚娘還是挺高興的:不見王才人也挺好的。

誰知陶姑姑說,她也能去九成宮。

經過陶枳解釋,媚娘才明白:原來後宮裏好幾位娘娘手裏都捏著看好的想要舉薦的掖庭才人,這回去九成宮,都想讓自己的人去,不讓對方的人去。最後明裏暗裏彼此較勁累了,韋貴妃也著實煩了,直接攤牌:所有才人都去行了吧,別彼此扯後腿了。

媚娘謝過陶姑姑特意告知這個消息,然內心波動不大。

*

太史局。

太史局的正堂縱深寬闊,幾位當值的官員都坐在各自桌前,彼此之間由大扇的屏風相隔,正堂內被隔成一個個半開放式的小屋。

這樣的布置,有一定私密性卻又不至於秘密的像是在‘閉門密談’。正適合太史局的官員們與人交談:年節下,多得是各王府的長史來討奉神致齋祭祀的吉日,並勳貴人家來請算婚嫁、請佛、立象、開宅等吉期。

屬於隱私而非秘密級別的交流,這樣的布置正好。

薑沃總結了下工作:太史局相當於天文台氣象局,兼任唯一朝廷認證玄學部門。

薑沃請晉王坐下說話。

她初次見晉王時,晉王才十一歲,雖說舉止有度,但依舊還帶著孩童的稚氣。

如今卻是比薑沃還高一些的少年郎了。

“王爺請說。”薑沃的語氣很沉靜,已是熟慣於應對這些王孫公子。

這兩年,袁李兩位師父常常神隱起來,並不怎麽露麵,將他們的日常工作大半交給了薑沃。尤其是現在朝廷上有些亂!

儲君之位又可稱為國本,如今,國本有些不穩當了。

太子患了足疾不良於行以來,逐漸性情乖張行事暴戾,朝臣們漸次上諫彈劾太子‘親小遠賢、奢靡湎色’,聖人也當著眾人露出過幾次對太子的不滿——與此相較的,聖人對同為嫡子的魏王李泰恩寵日隆,不但兒子到了年紀也不舍得讓他去封地,甚至還逾越親王的禮製給李泰在京中賞了大宅。

這年關底下,聖人還親自出宮去魏王的大宅玩去了!

這世上的事兒就怕比較,若隻有太子一個兒子,甭管聖人是喜歡了誇讚兩句,惱了訓斥兩句都不礙事的,畢竟是父子而不是影子,孩子做事總有做不到父親心裏去的。

偏生還有魏王李泰,皇帝誇一個斥一個,就對比出效果了。

太子慘變對照組。

總之,朝上如今的氛圍很緊繃,很不對味。雖還沒有人敢明著提出改立太子,但所有人都覺得,太子之位像是一顆開始鬆動的牙齒,逐漸搖晃了起來。

奪嫡之事簡直擺到明麵上來後,如袁天罡和李淳風這種玄學宗師,就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省的總有人明裏暗裏來打聽,天象有無變動,東麵有無異兆。

尤其是袁天罡,還號稱相人最準。去年過年,魏王李泰給袁天罡送了一份重禮,還道一向敬重袁仙師,想在風水上討教一二。

必然是想將袁天罡拉到自己這邊,請袁仙師私下看看自己有沒有帝王相。

好在袁天罡這些年來一直以自己年老眼神不好推脫了很多人。也好在,李泰並不敢明目張膽提出這個要求。

去年這份禮一到,過完年,袁天罡就毫不含糊的瞎了,如今走路都開始摸索著走了。

薑沃也就更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太史局的工作。

女子身份的不便之處,倒是變成了優點。薑沃就住在宮裏掖庭,魏王送禮都沒處送去,也就隻好暫罷。

袁李鬆口氣:不然親傳弟子被魏王忽悠的上了船,那他們也是跑不掉的。

*

“我想拜托薑司曆一事。”

晉王說話的時候,總帶著一種展露誠意時的羞澀。

他不是一個會誇誇其談的人,相較氣度高華(脾氣正常時)的太子,和長袖善舞極擅交際的魏王,晉王則顯得靦腆柔和多了。

此時晉王專門來找她幫忙,自是覺得兩人關係不錯。

說來,晉王對薑沃這種信任的來源很奇妙——他覺得薑司曆與旁的官員不同,很尊重他。

其實作為聖人嫡幼子,長孫皇後去世後他又被皇帝親自帶在身邊撫養,這樣的身份地位,絕沒有人敢虧待他,或是對他不敬。

但……李治覺得是不一樣的。

朝臣們對他的恭敬,跟對待他兩位哥哥截然不同——太子和魏王如今都是儲位的熱門人選,勳貴朝臣們對這兩位皇子自然是‘緊緊圍繞’,打心底裏敬畏著。

對晉王的禮遇則是流於表麵,像是,像是敬重一麵牌坊。

晉王很明顯感覺到,他與兩位兄長同時出現的場合,旁人在跟他禮節性打過招呼後,便都會去逢迎兩位哥哥。

他未必喜歡人的環繞,但這樣的對比也是冷暖自知。

十四歲的晉王,已經模糊的感知到:身份相同,但權力不同,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

所以他對薑司曆很有好感:他是個很敏銳的少年,能察覺出這位袁李仙師的親傳徒弟,對他的看重尊敬,與兄長們一般,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薑司曆對他還更和氣偏心一點。

晉王聽過她回魏王哥哥的話,那一陣雲山霧罩玄妙無邊,滴水不漏。

倒是自己有時去請教一二天象問題,薑司曆用詞沒那麽玄乎,透出幾分真意。

也是為此,晉王如今有一件煩難的私事,不願意勞動太史局別的人,恐他們敷衍自己。在他看來,太史局別的官吏,都跟朝臣們一樣,並不拿他當回事,隻怕不會用心幫他。

竟就托付到薑沃這裏。

要是薑沃能看穿晉王心思,隻怕就要勸他,朝臣們有時對他疏忽,並不光因為如今他沒有權力。

也有晉王自身相貌氣度的緣故。

這幾年朝局動**,太子和魏王薑沃也常往天象上動腦筋,薑沃也見過他們數次——這兩位真是兄弟倆,都是臉上寫明了‘我不好惹’!

然而晉王不同,他生的眉眼柔和,眼睛像枚飽滿的杏子,不笑的時候也帶著微彎的弧度,看上去脾氣好的一塌糊塗。薑沃住在掖庭裏,聽說過宮人們對職業地點的向往排行榜,其中最搶手的就是晉王處。

作為皇帝親自撫養的嫡幼子,晉王小金庫豐厚,賞賜極多,且又性情寬和,哪怕有錯處也基本都能寬宥,這樣的主子,掖庭裏都搶破頭。

人性向來如此,寧願得罪好人,也不肯得罪挑剔凶惡之人。

人善被人欺這句話有一定道理。

旁人都覺得:便是一時怠慢了晉王,他也很寬和不會惱的。不比魏王,若是你待他不夠鄭重(尤其是不如對太子那麽恭敬),小鞋和眼藥是跑不了的,要是運氣差一點,小命都可能交代了。

晉王嘛,一笑也就過去了。

並不知李治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總之,在薑沃也沒做什麽的情況下,晉王就在她腦袋上安了個‘好人’標簽,甚至來拜托她私事了。

“不知薑司曆可認得我府上的東閣?”見薑沃搖頭,晉王莞爾,加了一句:“相貌極好的崔家子。”

果然,薑沃立刻就知道是誰了。

因美姿容聞名的崔郎啊。

晉王抿了抿唇:“如今父皇有恩旨,不令他再伴我讀書。而是將他安排到了鴻臚寺,明年春出使習阿賽班國做吊冊使節。”

“這一去山高路遠,因而我想請薑司曆替他起一卦吉凶。”

薑沃微惑:“吊冊使節?”

大唐幅員遼闊,屬國眾多,如今在錄的大大小小就有七十多個。番邦屬國會按年進貢,若大唐有大慶典比如冊立太子,他們也會派出使團來拜賀。而大唐也時不時會派使節去到各屬國,比如冊封使節、招安使節等,這吊冊使節則是該屬國國王沒了,大唐作為主國,派人去吊唁下表示慰問。

不是個很差的差事,但讓晉王府的東閣祭酒去做這個工作就有些離奇了。

這屬於從中樞清貴職位調去吃苦的邊緣崗位了。

要不是晉王得罪了親爹,就是崔朝得罪了皇帝。可俱薑沃所知:晉王還是皇帝的心肝寶貝幼子。至於崔朝,這位不是皇帝打壓世家的利器嗎?怎麽,用完就扔了?

晉王露出了一個略帶苦澀的微笑。

“崔朝實在是被連累了。”

晉王垂目看著眼前的杯盞,輕不可聞說了一句:“太子東宮出了那件事後,父皇深怒。”

薑沃了然,也不由跟著晉王歎了口氣。

那確實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