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年後
小宦官抬來的竹子,是用來做爆竹的幹竹。
此時還沒有火藥,更沒有什麽炮仗煙花。到了年節下,家家戶戶便在院中堆起竹竿,用火點著。竹子被燒爆時便發出‘劈啪’的聲響,是為爆竹。
薑沃見過煙花,還真沒見過爆竹,就特意請人挑來一小擔竹子。
送爆竹的小宦官,還特別仔細地帶來了引火的幹草,並把竹子擺出了一個柴火堆一樣的造型,憨笑道:“這樣比較好點著。”
薑沃數了錢給他,小宦官忙雙手接過來,見數目多,又忙道謝。之後歡歡喜喜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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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裏,薑沃和媚娘是跟著陶姑姑一起吃的,主菜是一道燒鵝。三人吃完後,媚娘望著這燒鵝,還說起了在家時聽說的一個神童。
“算來那駱賓王跟咱們年紀應當差不多大,他七歲的時候就做了首《詠鵝》,許多孩子都會背。”說著將‘鵝鵝鵝’背了一遍。
陶枳是頭一回聽這首詩,聽媚娘背完點頭道:“雖是七歲孩童之作,卻格外生動。閉上眼,倒似能想出白鵝鳧於綠水之上,鵝掌撥動的樣子。”
媚娘臉上也是一片讚歎向往:“正是姑姑這話了。七歲就有如此文采,真不知將來他能做出什麽樣的華彩文章詩篇來!”
薑沃將湯牢丸(餃子)蘸著醋吃了一個,又看了一眼媚娘臉上的期待,默默把話往肚子裏咽:將來駱賓王最出名的文章,是你臨朝稱製時候,他跟著反者徐敬業寫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被後世稱為千古第一檄文,跟陳琳罵曹操那篇一般,流傳千古。
“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1]
薑沃還記得檄文裏最慷慨激昂的一句。
人生際遇就是這麽跌宕起伏。
宮正司各院漸有‘劈裏啪啦’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歡快的笑語。陶枳隔壁住的就是劉司正,薑沃隔著院牆都聽到了她的聲音:“哎喲,這火星子蹦到我裙子上了!多好的衣裳,給我燒個洞!”
陶枳就對她們笑道:“走吧,你們也去放爆竹吧,去一去舊年的晦氣。就是小心些,別燒了手燒了裙子的。”
媚娘和薑沃就起身:“等我們點完爆竹,再回來陪姑姑守夜。”薑沃又問道:“姑姑真不跟我們一起去點爆竹嗎?”
陶枳搖頭笑道:“你們自去玩。”
看著兩人挽手出去的背影,陶枳便想起,很多年前,她跟尹德儀一起放爆竹的舊事。真是很多年了,那時候,她們還在秦王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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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燒出一片金紅色的小火花,在黑夜裏跳躍著,雖不比煙火璀璨,但配著‘劈啪’之聲,確實添了許多過年的喜氣。
薑沃是蹲在爆竹旁點火的時候,收到了係統郵件。
退回去邊看爆竹邊點開係統郵件,發現係統竟然發給了她年終獎,足足有六根籌子。
“小愛同學,是你幫我申請的?”薑沃又細看了一遍郵件,呼喚出自己的人工小客服。
小愛同學聲音了帶了些不好意思:“是的,薑老板,我沒有那些星級客服手裏的權限多,爭取了很久也隻爭取到六根。”
“六為骰之極,也是六六大順之意,希望薑老板將來事事通達。”
薑沃很感念:“來年,咱們一起努力吧。”
不多時,隻見陶姑姑裹著皮裘從門口走來:“爆竹放完了?快來,李廚娘熬了一鍋好飴糖,吃了這糖,明年一年都是甜的。”
糖的香氣飄來。
媚娘與薑沃同時想到:這是我在這陌生的宮廷裏過得第一個年。
這樣的年,一轉眼過去了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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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想,她穿到原身身上也是有原因的:兩人不但姓名相同,連生辰也一樣。
按陰曆算都是臘月二十五。
貞觀十四年,臘月二十五日清晨。
哪怕年節下忙的腳不沾地,陶枳還是不忘抽出時間來,早起親自下廚煮了一碗麵,煮和盛的時候都很仔細,不肯夾斷一根麵條。
這是一碗長壽麵。
李廚娘在旁準備旁的小菜,見此不免感歎道:“宮正待薑司曆真好,親娘也不過如此了。”
陶枳一笑,略帶悵然道:“你不知道,當年她的母親,待我比親妹妹還好。”
李廚娘待要說:這世上忘恩負義的人多了,便是當年德儀女官待陶宮正有提攜愛護知恩,但像陶宮正這樣從不忘記,十年如一日待恩人之女的也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見鍋裏的烙餅好了,忙止住話頭,去忙活裝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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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沃將一碗麵吃完。
陶枳望著她“真快,轉眼都要二十歲了。”
薑沃險些沒嗆到:陶姑姑也太會四舍五入了。
按周歲算,她過得這是十六周歲的生日,隻是這會子人算年紀,都不按生辰那天算,而是按年算,過了一年就大了一歲,像薑沃這種年底出生的比較慘,原本現在才十六周歲,但卻是年初就早早被算作十六歲了,加上虛一歲,就是十七歲——再有五天過年,過完年在陶姑姑眼裏就是十八,十八就約等於二十——薑沃就這麽長了四歲。
甭管她怎麽抗議,陶枳反正就這麽算了。
接下來就是一句:“你如今跟著兩位仙師學了三年,在太史局也逐漸曆練出來了,將來前程自然隻有好的……”
不錯,三年過後,薑沃用自衡量法來判斷,自家的陰陽風水造詣基本已經從小學飛躍到了高中水平。
在旁人看來是突飛猛進,極有慧根,果然不愧是兩位仙師一起挑中的親傳弟子(薑沃:感謝數學、物理、地理課!感謝九年義務教育!),在兩位師父看來,也挺滿意,起碼今年過年,他們已經放心薑沃代替他們獨立值班了。
太史局日常的測算工作,兩人已經放手交給薑沃代辦。
也隻有出現異常天時與氣候時,才需要他們親自出手。近一年來,李淳風多半在溜號,花了很多時間繼續去推演他那‘日月當空,照臨下土’的李唐王朝不吉星象。
可惜並沒有寸進。
每次兩位師父談起這件事,薑沃就乖乖喝水。
如今薑沃雖然還身兼兩職,但隨著她在太史局的工作日重,掖庭這邊基本隻打卡領工資了。
旁人對她的稱呼也漸漸不聞宮正司‘薑典正’,而是太史局‘薑司曆’——甚至過了今年,應該要升一級,有可能變成從六品太史丞,袁天罡已經在寫奏表準備給徒弟申請升職了。
“隻是……”聽到陶姑姑表揚了她的工作進步後加了個隻是,薑沃就開始頭疼。
果然陶姑姑道:“隻是這終身大事也該考慮起來了。”
別看陶姑姑自己一世不成婚,
但對薑沃是很上心的:“掖庭女官多是一輩子不出宮不嫁人的,除非聖人皇後賜婚——一般人也沒有那樣的體麵讓聖人操心婚事。可你不同,兩位仙師在聖人那裏有好大的顏麵,正可給你挑一個夫婿,那翊衛、校尉中多有青年才俊……”
原本陶姑姑隻是暗示,這第一回 明著提出來,薑沃無奈之餘倒也鬆了口氣。
她笑眯眯道:“姑姑,師父們給我算過了,我不宜姻緣,尤其不能早嫁!”
聽聞神仙算的這般,陶枳大受打擊,半晌才道:“既如此就好生做官吧。”
好在她本人也是女官,有一份很忙碌充實的事業,並不是那種覺得孩子不嫁人一輩子就完了的迂腐。
對陶枳來說,甭管是做官還是嫁人,最終目的都是為了過得好。就像人餓了要吃飯一樣,普世觀點就是肉(嫁人)比菜(一輩子做女官)好,那陶姑姑就希望薑沃去吃肉吃飽。
但要是孩子吃肉過敏,吃菜也行,反正飽了才是最終目的。
隻要薑沃過得好。
於是陶枳受了一回打擊後,在薑沃的婚事上,也就暫且躺平了。
倒是媚娘過來送薑沃生辰禮的時候,陶枳看著她又心焦起來:沃兒也罷了,頂多跟自己一樣,一世在宮中為官,總是衣食不愁還受人敬奉。
可媚娘這孩子咋辦啊!這花容月貌的,一直無寵更不會有子,難道將來聖人成仙去了,她就剃了頭發去做姑子?
陶枳深知許多宮闈內幕,知道那先帝嬪妃‘靜修’的皇家感業寺,並不是清淨禮佛地,裏頭的姑子們都是有背景的,作威作福勒掯錢財都是小事,還有些黑心的以戲弄這些前妃嬪們為樂,專愛折磨這些曾經的‘天子嬪禦’,行事很下作。
因此很替媚娘著急,這樣乖巧可愛毫無心機的孩子落在那種地方,豈不叫那群尼姑們嚼吧嚼吧連骨頭都吃了?
媚娘送來的是一身親手做的貼身衣裳。
“可惜妹妹一直要穿太史局官服,否則我得了兩匹好緞子,很可以做一條漂亮的間色裙給她。”
宮中嬪妃流行的間色裙,是將兩種顏色的綢緞裁剪成長條,再間色拚接起來,顯得身形修長。
間色裙最要緊的就是配色。
媚娘的配色就很出挑,帶著碰撞感和亮眼的美感。此時她身上就穿著一條,煙雨蒙蒙春色一般的柔嫩綠色,碰撞的偏是清亮帶著流動感的橙紅色緞子,絲毫沒有紅綠配的俗氣,在這暗沉陰冷的冬日裏,像是一株破冰而出的淩霄花。
陶枳一見就更紮心了: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慧巧心思,怎麽偏就沒那一點運氣呢。
距離媚娘上一回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聖人眼前,已經過去了三年多。
二鳳皇帝跟世家關於《氏族誌》的拉扯也落下了帷幕——毫無疑問以二鳳皇帝的大獲全勝告終。他不但把老李家排在了崔盧等世家前頭,還把長孫家(老婆家)竇氏(親娘家)等都排在了那些世家前頭。
讓陶枳來看:皇帝的氣兒應該很順啦。
倒是那些世家們氣鼓鼓了三年多,至今還在拉圈子排斥這些新世家。
既然皇帝氣兒順,按說更不會再為此遷怒後宮一個小才人。而這三年裏,聖人也已經陸續召幸了兩三個才人,當然最得寵的還是徐婕妤,據說皇上有意明年升她為二品充容。
陶枳怎麽能不替媚娘著急。
她消息靈通,知道新出頭的才人,都是由後宮諸如韋貴妃、楊妃等人舉薦的。
於是陶枳也想替媚娘尋一位舉薦者。
後宮有一位宋修容與陶枳關係很好,宋修容跟皇帝年齡差不了兩歲,今年剛好四十歲,她自己早就放棄得寵了,膝下又有個公主,非常滿足。
隻是近來看同事們都提攜推薦小新人們,宋修容不免有些動心:她的女兒雖是公主,但聖人二十一個女兒哩,公主多了便也不稀奇了。
且公主過完年就十四歲了,接下來幾年正是婚配的關鍵年齡。宋修容就也想提攜個新人,若是得寵的話,可以幫自家說說話,不得寵也沒妨礙。
最近正在瞄人呢。
因問到陶枳這裏,陶枳就試著給她提起媚娘,宋修容一口拒絕了:“哦,我還記得那武才人呢,這可不成,她的出身不討聖人喜歡也就罷了,但都在聖人跟前露過臉了,還是無用,那便是不能了。”
宋修容跟了皇帝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女子的出身是其次——宮裏吳王的生母楊妃還是隋煬帝的女兒呢,聖人照樣很寵愛他們母子倆。可見出身是一回事,合不合皇帝眼緣是最要緊的。
武才人既然已經想過法子在聖人跟前留下了名姓,卻一直未得出頭,那宋修容覺得,就不必在她身上浪費時間了。
陶枳還欲再說兩句好話,就聽宋修容歎道:“你看上的姑娘必然是好的。隻是你久在宮中難道不明白?再好的人,也要看聖人中意與否。聖人不中意,再好都百搭——我看我自己還比韋貴妃強呢,又有何用?”
兩人關係實在是好,宋修容這種幽怨話都說出來了。
但正因如此,陶枳便也無話可說了。
宋修容說的是大實話。
官員們還有係統的考評標準,分個上中下等,然而後宮嬪禦隻有一個標準:皇帝的喜好。
就像媚娘是個再好的大橘子,但皇帝是隻貓,隻愛吃魚討厭橘子味,那就白搭。
宋修容拉著陶枳:“另外選一個低位嬪妃薦給我嘛!要選那文縐縐的,跟徐婕妤似的,對了,你那武才人聽說是在聖人跟前打馬球了?唉,她想必也是打聽了從前聖人的喜好,卻不知皇後娘娘去後,這幾年聖人隻喜歡文靜秀弱的姑娘,她算是沒出頭的日子啦……”
聽得陶枳更心塞了,隻能按照宋修容的要求,提起一個小白花小鴿子似嬌弱的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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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坐一會兒再走,有剛烤出來的牛乳酥餅。”陶枳拉著媚娘坐下。
媚娘笑應著坐下來——她入宮快要四年了,在北漪園受到的冷言嘲諷越多,越體會得到宮正司上下待她的好。
於是她又拿出給陶枳做的衣裳,是一針一線細細密密做的裏衣,所有針腳都很細致的藏了起來。
陶枳更覺心疼。
她想了想,對媚娘透漏了個消息:“年後二月,聖人要往九成宮去,這一去隻怕要呆大半年。那裏人口和規矩都少些,到時你可多在聖人跟前表現一二。”
媚娘一怔:“去九成宮這樣的好事,怎麽會有我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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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薑沃在太史局迎來一位尊貴的客人。
晉王客客氣氣道:“薑司曆,明年二月,父皇要帶我們兄弟姊妹們往九成宮去。”
他眉目低垂,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開口道:“到時,我有件私事相擾,請薑司曆幫一個忙。”
薑沃奇道:“晉王直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