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心有靈犀
“姑姑,我出門一趟!”
聽完陶姑姑私下的教誨後,薑沃又到正堂去接了幾次賀禮。
賀禮都是掖庭內耳目聰靈的各局女官命人送了來的,其中又以曾經想搶薑沃飯碗的尚寢局女官送的禮最重。陶姑姑替她剪開外頭裹著的油布,用手指輕輕撚了下緞子後就笑道:“這幾匹料子是上好的,這都拿出來了,隻怕吳六兒心疼的要滴血。”
沒錯,這會子吳六兒正在揉著心口,腹內大罵其餘幾位將她拱出去得罪陶枳的女官不當人,又懊悔自己衝動:誰能想到那個小啞巴不但會說話了,還有這樣大一段造化,居然被兩位仙師一齊看中了收為弟子,還把名兒掛到聖人跟前去了!我真是哪輩子倒了黴了……
為此,哪怕吳六兒再舍不得,也舍出去了最好的衣料。
薑沃應酬完畢,連飯都顧不上吃一口,就要出門去。
陶枳聞言,抬頭望了眼天色:“公廚那已經擺了飯了,怎麽又要出門?況且這會子宮道上各處門戶快要落鎖了,你還忙忙往哪裏去?”
薑沃回道:“姑姑,我去尋武姐姐,將今日事告訴她!”
陶枳莞爾勸阻:“這事兒傳得快,掖庭裏各處都曉得,估計武才人也已聽說了。明兒再去吧,今日急匆匆的也說不了什麽話。”
卻見眼前一向聽話的孩子搖頭道:“姑姑,若是這事兒不為人知,明兒我再去也不耽誤。正為了這事兒已經傳開了,我今日才要格外去告訴武姐姐一聲——我們可是朋友,若她隻跟旁人一樣‘聽說’我的事兒,我卻不親口告訴一聲,顯得我心裏沒有她似的。”
陶枳便許了:“是,你這話想的周到,更能全情分。”
心裏也很欣慰,這孩子不單隻有聽話,更有自己的思慮。在宮正司自己能護著她,眼見她要走的更遠,去太史局學星象風水,將來免不了要與朝中皇族權貴打交道,她自己能想的周全,這才更好。
“那快去快回。”
“知道啦!”
薑沃往北漪園走去。
這個時辰掖庭宮道上人並不多,隻偶然見到幾個步履匆匆要去各宮上夜的宮女。
“小沃!”
薑沃剛轉過一道紅漆門,
就見媚娘迎麵走來,步履也頗急,兩人正正相遇在半路上。
“武姐姐!”
橘紅色的夕陽將石板路鋪上一層柔絨溫暖的光,兩人踩著滿地流光走近對方,然後異口同聲問道:“你怎麽也出門了?”
彼此一怔。
“我想著總要親口告訴你好消息。”
“我想著要親口向你道賀!”
又是異口同聲。
兩人說完就同時笑了。
媚娘眉眼一彎,夕陽的光流轉在她晶瑩的眉眼中,像是流動的笑意:“我們北漪園消息最閉塞,我是剛聽嚴掖庭丞說了此事——他要替殿中省的幾位上官給你送賀禮,特意來問我要不要捎一份過去,我才知道這件大喜事。”
“我想著咱們不同旁人,怎麽能叫人捎帶賀禮,總要親口來給你道賀。就趕著出來了,路上還怕來不及,宮門落鎖呢。”
薑沃拉著她的手:“可見咱們是心有靈犀!我也是想著要親口跟你說才趕著出來了。”
她說完後,卻見媚娘愣了下,問道:“心有靈犀?”
薑沃也一怔,隨即才想起,‘心有靈犀’這種她覺得最常用的成語,在初唐卻還很生僻,少有人聞。要等晚唐時李商隱那句著名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才讓這個成語風靡了起來。
薑沃在心內告誡自己以後說話要格外小心,免得哪天不小心蹦出一句還未麵世的名句來,竟是搶了別人的詩文。
比如詩仙李白詩聖杜甫等人這會子還都沒出生呢,大唐的千古文采風流此時才剛露萌芽,那些萬世流芳的名句都還未到麵世的時候,還未等來那些‘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手。
薑沃心中念叨幾遍:將來寧可說大白話,也不能亂用詩詞成語了。
此時麵對媚娘的不解,薑沃也沒法拿‘李商隱’來解釋,就隻好道:“從前聽娘親說過,犀角有靈,天生一道白線貫穿兩角,可比作兩人心意相通。”
媚娘回味了‘心有靈犀’四字,隻覺果然形容精妙文辭優美。怪道薑沃的母親從前能侍奉長孫皇後,做宮裏數一數二的女官,必是飽讀詩書之輩。
聽薑沃講完犀角,媚娘正巧想起一物,就從腰間解下荷包:“心有靈犀……
那我身上正好有一物可做賀禮。”
*
媚娘掌心躺著兩枚犀角梳,皆是大不盈掌,是可以隨身攜帶的精致之物,如墨玉般溫潤油亮,在夕陽下越發光潔可愛。
“這是我入宮前母親為我準備的妝奩之一。這一對黑犀角梳出自同一支犀角,兩隻梳子對起來,紋理正好湊做一朵祥雲。”
自來女子出嫁,母家準備妝奩釵環都是一對對的,取成雙成對的美意。
媚娘入宮為天子嬪禦,自算不得三書六禮正式嫁人,但楊氏做母親的心是一樣的。給女兒準備的妝奩之物也都是雙對的,尤其是梳子這種寓意吉祥之物,更是精挑細選擇了一對天生成如意祥雲紋路的黑犀角梳。
“咱們一人一支。”
正對今日心有靈犀。
薑沃伸手接過一枚梳子。
兩人還欲再說,隻聽暮色中鼓聲隆隆傳來,整個長安城都回**在鼓聲中。
大唐律法明定:五更三籌,從皇城中順天門擊鼓起,各坊門閉合,嚴格宵禁。
閉門後路上再有行人出沒,就會被視為社會危險分子,是要被請到衙門裏喝茶的。
要狡辯自己沒聽見鼓聲,沒來得及回家,那也不可能。因入暮後閉門的鼓聲足足要敲四百下,一下沒聽見,幾百下還聽不見?再不能做借口的。
宮中門戶管的更嚴,除鼓聲外,還有有小宦官敲著小鑼,在各個門戶前走來走去,口中拉長了聲音:“晝漏盡,一籌後閉門!”
薑沃和媚娘再多話沒說完,也隻好匆匆作別,各自回去。
轉彎前,薑沃回頭,正看到媚娘也駐足對她揮手,薑沃就笑道:“武姐姐,五天後見啦!”
媚娘也揚聲道:“好,用心學道!”
兩人的聲音灑落在空****的宮道上。
*
媚娘趕著關門前最後一刻踏入了北漪園的門。
進門後不由鬆了口氣,站在原地拍了拍心口。
正在院中霸占唯一一個躺椅納涼的王才人,見她進門立刻坐起來冷笑道:“上趕著討好旁人回來了?那剛認了袁仙師做師父的薑司曆有沒有給你算一卦,什麽時候能得寵啊?”
這樣的風涼話,媚娘不是第一回 聽。
就算今天都聽了好幾句了。
她出門前王才人就在這兒‘乘涼’,見她急著出門就立刻奚落道:“喲,一晚上都等不及了,就要去趁熱灶?要我說,人家若拿你當個人物,總要打發人告訴你一聲。宮正司那麽多小宮女,她哪怕隨意叫一個來報喜也好。直到這會子都沒動靜,你心裏還沒數嗎?”
媚娘一向拿王才人當成馬球場‘喑喑’的馬駒子們,不理會她在‘嘚嘚’些什麽。
但今日媚娘出門前,王才人說的這些話還是有些戳中她心底事的。
她回想這些時日往來,自覺她與薑沃是朋友。
然兩人雖投契,如今處境卻不同:一個是前途未卜,還要走偏路賄賂內監才能有麵聖機會的才人;一個卻是被兩位仙師看重,聖人破例欽賜了太史局官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女官。
媚娘自問無所求,秉著情分去道賀,但她卻怕薑沃認為她有所求,會與她疏遠。
媚娘心中自有一杆秤:她會去鑽營會去賄賂內監,會用手段去博一個更好的前程,但她不會利用薑沃這個朋友的。
可媚娘不知該怎麽剖白自己:她會相信嗎?
於是媚娘出門前是拿定主意的:若是察覺到薑沃對她起疑,或是有疏遠之意,她就再不往宮正司去了。
懷著這樣的決心,一路上媚娘心情頗為沉重。
直到迎麵撞見熟悉的少女從紅漆門後走出,眼睛亮晶晶的向她奔來,特意來告知她好消息,媚娘才覺得一顆心落定下來,安心的甚至帶了幾分酸楚之意。
媚娘握著隻剩下一把掌中梳的荷包,心裏卻覺得是有陪伴的:母親,哪怕在這深宮裏,我也不是一個人了。
因此王才人此時的嘲諷,對媚娘根本沒有影響。
她是被親哥哥們趕出家門又寄人籬下過的,要是連別人一點譏諷的言語神色都受不了,她們母女早該跳井死去了。
媚娘徑直往自己屋裏走,從身體到神態都表達了對王才人完全的無視和不屑。直到進門前才停下來,回頭對王才人展露了一個極為燦爛的笑容,之後‘砰’的把門關上。
王才人覺得這門跟摔在她臉上似的,明明武才人一個字也沒說,卻把她氣的險些從躺椅上跳起來。
這還不算,王才人之所以今日緊盯武氏,也是心裏泛酸:原本武才人總去宮正司,結交一個七品女官,她們還笑她自低身份。可誰成想那小女官竟然在聖人跟前掛了名兒,還被袁仙師收了做關門弟子!
京中誰不知道袁仙師的大名。
李淳風雖也出名,但一來是後起之秀,二來他主攻星象天文——跟星辰有關的隻有極上層的帝王將相,一般人都深知自己一輩子也跟星星掛不上鉤,甭管天狗吞日還是吞月的,都是天子要發愁的事情。
但袁天罡不同,他最出名的可是相麵如神!
他斷人命數準的如同開了天眼。隻是他十數年前為聖人相過麵,為避僭越,這些年來,就再也沒有人敢請他相麵斷命數了。
如今袁仙師居然收徒弟了!
王才人越想越氣:宮裏上萬的宮女,怎麽偏武才人能抓著一個未來的小仙師呢!將來要是她給武才人算一卦或是幹脆施法改個命格,豈不是要大大壓過她去了?
媚娘在屋內愉快解開發髻通頭發時,外頭王才人已經要氣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