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廢後

永徽五年的元宵燈會。

薑沃再次得到了一盞禦賜兔子宮燈。

將宮燈提在手裏時,她才憶起,又是一個兔年到了。

轉眼,一旬十二載已過——貞觀十六年,她第一次參加元宵燈會,就曾得到先帝賞賜的一盞兔燈。

*

回至薑府,薑沃將兩盞宮燈掛在一處。

十二年前先帝所賜宮燈,外頭繃著的絹布已經舊成了一種略顯暗淡的黃色。唯有兔子眼睛處用的朱砂石依舊鮮紅。

今歲皇帝賞賜的這一盞,更加精巧華貴,兔眼是紅色碧璽鑲嵌而成的。

“當年元宵燈會上,升之寫了一首詩——”薑沃聽到背後有腳步聲走近,知道是崔朝,頭也不回輕聲道:“願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

對景想起此句,頗多感慨。

聽到背後稚子笑聲,薑沃才轉身,看到小公主時麵上不由就笑了:“安安。”

她伸出手。

小公主被裹在大紅色錦襖中,頭上戴了媚娘親手做的兔兔帽。

是個粉雕玉琢又格外愛笑的小姑娘。

“公主願意出門看景,不願意總呆在屋裏。尤其現在院中廊下都是彩燈,出來看到燈,她便會笑。”崔朝溫聲解釋了一句冬日抱孩子出門的緣故。

薑沃就抱著小公主,指給她看兩盞相隔十二載的兔子宮燈。

*

直到把小公主哄睡了,兩人才坐到院中樹下。

守著圍爐,溫熱酒備小菜,邊賞燈邊閑聊——

也算不得閑聊,該算是正聊。

薑沃抱著手爐道:“昨日三司上書‘柳奭謀逆案’審畢,已然封了卷宗送到禦前了。”

崔朝拿了一支黃銅鉗慢慢撥炭火,時不時會有火光亮一下,映在他的麵容上。

他抬頭一笑:“是,此案一結,朝上又有新事。”

陛下必要廢後。

崔朝道:“這不,我就躲出來了——今年尋我的人實在太多,族長天天堵我,像是守著草窟堵兔子似的。”

薑沃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兔子的臉頰。

然後繼續若無其事說正事:“崔尚書還在舉棋不定?”

崔朝道:“應當是頗為煎熬,尤其是年後陛下下了這幾道旨意後。”

年後,皇帝不光隻大手筆公費請褚遂良等人去邊疆單程遊——貶官外還有不少升官旨意。

昨日結案後,皇帝下旨,將首告柳奭的禦史崔義玄,從禦史中丞升至從三品禦史大夫,直接接手了禦史台。

大理寺丞侯善業升為大理寺少卿。

而比這更早的,還有許敬宗、李義府等人的升遷。

帝心所向可見一斑。

尤其許敬宗如今可是接了‘擁有三亞新戶口’韓瑗的職缺,做了門下省侍中,正式位列宰輔。

同樣做了多年兵部尚書,也想進宰輔隊伍的崔族長如何不急?

薑沃以手托腮:“就以崔尚書這幾年行事,若再跟著太尉走下去,於廢後事上跟陛下爭一爭——還在想做宰輔?做夢更快些。”

崔朝遞給她一盞熱酒:“應當不會。我瞧族長有效仿於相之意。”

薑沃抿了一口:“也好。”

於相這一退,實在起了很好的帶頭作用。

與她設想中的一致,許多世家朝臣,也望風而退。

不需要他們站出來支持,但實在需要他們不聚眾反對,畢竟——

“其實走到這一步,廢後基本已成定局,難處倒是在……立後上。”

後位空缺後,才會是一場新的大風波。

明眼的臣子,自然看得出皇帝屬意武宸妃。

但,反對者必有,他們也一定早準備好了‘武宸妃不能為後’種種理由。

薑沃算了算:“後日是大朝會。陛下應當會在大朝會上明詔對柳奭的和魏國公府的處置。”

“明日我進宮一趟。”

崔朝聞言就伸手拿掉了她手裏的酒盞,笑容在燈下如珠玉明光:“那少喝點。”

**

皇城。

掖庭馬球場。

媚娘與薑沃正在看女衛的訓兵。

“你如今射箭練得如何了?”媚娘轉頭笑道:“我可提前給你透信兒——今歲端午,皇帝要行百官射粽大比。”

薑沃謝過考官提前透題,準備開春加練。

兩人站在窗前說起廢後之事。

“今歲內外命婦入宮,各有肚腸。”這是媚娘過的最忙的一個新歲。

皇後禁足,宸妃掌宮事,設宴待內外命婦。

“真是見了千人千麵。”媚娘道:“與我說什麽的都有——有從我這兒試探陛下廢後心意的;有‘好心勸說’讓我為了名聲考量,諫陛下勿廢後的;還有些看上去比我還著急,道既然王家柳家出事,就該早廢後,免得夜長夢多。”

人心詭譎從來更勝朝堂。

每一張擺著‘為她打算’的麵容後麵,並不知是什麽心腸。

好在媚娘也從來不為外言所惑,全當百戲來看。

*

“柳氏流放前,陛下會讓她進宮見一麵皇後。”

媚娘的眼神,依舊是冷靜而堅毅。

但薑沃能看出裏麵絲縷的唏噓。

果然,半晌後,媚娘還是道:“皇後啊……真的是從來不明白自己得到過什麽。”如今要失去,就也全不由她。

媚娘為了走到這一步,有多少堅持和賭性。

皇後就有多少糊塗和迷茫。

有人把寶珠遞到她手裏,她就懵懵懂懂拿著往前走。

走到拿不住,也就隻有拿不住了。

媚娘將手爐握的緊了些,提起一件舊事:“你把安安帶出宮後,有一回皇後見了我還提起此事——”

“皇後直接問我,把女兒送出宮,是不是害怕魏國夫人有想抱養公主之意。”

“她還與我道:‘我都已經有皇長子了,我不想養你的公主——孩子太小了不好養。你要不抱回來吧。’”

薑沃也不免感歎:王皇後真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她是真以為,養皇子公主這件事,就是她想不想。

窗外,數匹馬踏過馬球場的地麵,激的樹葉上積雪簌簌而落。

薑沃轉頭對媚娘道:“姐姐,隸芙還關在殿中省吧。”

媚娘點頭,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也好,你帶她去吧。”

**

正月十七。

大朝會。

皇帝以柳奭與魏國公府‘潛通宮掖,謀行不軌’等罪名,下旨廢爵除官,

子孫三代不許為官朝覲。

柳奭一族與魏國公一族,皆流放庭州,終身不得還。

*

柳氏走在宮道上,神色再不複從前為魏國夫人時的傲然。

隻有苦澀與擔憂。

這些日子,皇後是怎麽熬過來的?

遠遠看見紫薇宮門時,柳氏又想起家族中人的囑托——如今隻有皇後能救他們了。

聽聞她還能入宮見皇後一麵。族人紛紛拉著她,要她求皇後上諫表,為家族申冤求情。

哪怕流放不能免,也一定求皇帝免了那條‘子孫三代不許為官朝覲’。若真如此,家族不就再無起複之望了嗎?!

柳氏隻覺得滿心掙紮。

*

紫薇宮一片寂靜。

門口站著泥胎木偶一般的宦官,麵無表情說了一句:“半個時辰。”

柳氏入內。

在院中看到隸芙之時,柳氏才大大鬆了口氣:“有你陪著皇後,還好……”

話音未落,就見隸芙跪下叩首道:“夫人!求夫人念在母女之情上,勿令皇後再惹怒聖人了。”

抬頭時,眼底全是急切的淚與終於不顧身份出口的質問:“夫人這些年難道真不知,為著家族與太子事……陛下待皇後,早沒有一絲情分了嗎?”

隸芙叩首不止,額上很快就紅腫一片,悲泣道:“奴婢不配問,夫人今日來要與皇後說什麽。”

“但求夫人想一想皇後的處境!”

“夫人!”

柳氏淚如雨下。

“娘親!”王皇後在內,聽到庭院裏的動靜,急忙奔出來,拉著柳氏的手:“怎麽不進去?”

王皇後臉上都是著急與害怕的淚:“立政殿有宦官來傳旨,說是舅舅犯了大過,陛下竟然要流放他!”

“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母親?”

“母親既然能進來了,那我紫薇宮的封宮應當也解了。”

“母親別哭了,我這去立政殿求陛下!”

隸芙忙起身,然而在她勸阻皇後前,柳氏已經伸手拉住了女兒的胳膊。

“不要去。”

柳氏不由分說帶著皇後進門。

她抬頭摸了摸女兒消瘦許多的臉龐,忽然問起:“太子殿下這些日子可曾為皇後求過情?為咱們家求過情?”太子也已經十歲了,生在皇家,這個年紀,絕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孩童。

皇後茫然道:“太子?我不知有沒有。”

這些日子她隻是關著門在哭——主要是想出去也出不去。

柳氏愈加心酸。

皇後遇到事,竟然連最大的依仗太子都不曾想起來。

柳氏搖頭道:“無事,娘隻是隨口一問。”

她心中著實掙紮搖擺。

家族。

女兒。

她原知道該選什麽的——她們受家族生養之恩,自然要為家族出力。

隸芙遞上一杯茶。

皇後隨著轉頭看到隸芙,不由驚訝問道:“你額頭怎麽了?你快去上點藥吧。”

隸芙聞言落淚,再次‘撲通’跪下來:“夫人……”

話音未落,柳氏就打斷:“你出去。”

“我有話單獨與皇後說。”

*

室內,隻有母女二人。

柳氏再次抬手撫了下女兒的臉頰:“你從來是個聽話的孩子。這次,再聽一次娘的話吧。”

王皇後點頭,一點兒沒有猶豫:“好”

柳氏心如刀割,將筆遞給皇後:“皇後,給皇帝上一道諫表吧……”

**

永徽五年。

正月。

皇後王氏向皇帝上了她做皇後以來,第一道正式諫表。

皇後以當年拒行親蠶禮之事省罪,書陳自身‘數違教令難奉宗廟,無恭祀禮難承天命’。

自請廢後。

帝準。

廢皇後王氏為庶人。

再詔廢玉華行宮為玉華寺,王氏遷玉華寺,終身非詔不得出。

*

冬日清晨。

冰涼的空氣吸入肺腑,像是吸了一口小刀片。

薑沃從修葺中的大明宮回皇城入北門時,遇到送王氏去往玉華寺的馬車隊。

並不是真正的偶遇。

薑沃隻是想起了幾年前,她自吐蕃還,陪文成公主入宮的舊事。

那次,皇後曾經為她多要了一日休沐。

今日,她來還那一日休沐。

*

“太史令。”

還是王氏先看到的她,大約是見到認識的人,下意識招呼了一聲。

薑沃下馬上前與她相見。

直到四目相對,薑沃這才想起,自己並不知如今該如何稱呼她。

薑沃在馬車下,仰起頭問眼前姑娘的名字。

算來,皇後比皇帝還小一歲,那就是比自己要小四歲,不過是二十五歲的年輕姑娘。

聽她這麽問,眼前已經去掉珠翠與華服,顯得麵如清荷般的秀麗女子,竟然也愣了愣,似乎要想一下才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鳴珂。”

她想了起來:“祖父給我取的名字,鳴珂。”

“母親說過,這是個尊貴的名字。”最後一次有人念叨起這個名字,還是數年前她封後大典之前,魏國夫人一遍遍給她整理頭上的鳳釵,提了一句:“你有如今的尊貴,果然應了你的好名兒,鳴珂。”

薑沃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鳴珂——尊貴之人所乘馬車因可佩玉,行起來便特有的一種玉珂響動之聲。

或許,這便是世家許多女子,從出生起,就背負的家族期念。

令家族鳴珂鏘玉。

她與王皇後其實相識多年。

至今日,總算得知了她的名字。

負責送皇後往玉華寺去的侍衛在旁恭敬道:“太史令,時辰不早了。”

薑沃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裝著金餅的荷包,一一遞給名為護送,實為押送的侍衛,並負責看守‘廢後’的兩位宦官。

目視他們鄭重道:“這一路,勞煩幾位費心了。”

侍衛與宦官們連忙謝過,都答道:“哪裏敢不盡心!”

薑沃這才退後一步,讓出出宮的道路。

天光已然大亮。

薑沃站在朱紅色的宮門前,對車中的人揮手作別:“鳴珂,隸芙,保重。”

馬車緩緩駛出了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