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請立皇後

永徽五年。

二月初一。

帝祭天地並九宮貴神,祈一年風調雨順。

隨駕官員數十。

*

弘文館。

李義府應付走了來問詢公務的校書郎,然後把門關起來,拿出藏起的奏疏開始繼續潤色。

說來,他對自己的現況頗為不滿。

此番在‘柳奭謀反事’上最先追隨皇帝的官員,皆有升遷,李義府也不意外。

但他覺得自己升的不夠——隻從弘文館六品直學士,升為了五品學士。

雖說六品到五品,亦是邁出了極大的一步。

但比起旁人,他這個官就顯得不重要起來,依舊留在弘文館掌管校正圖籍,間或跟國子監一起教授學子,沒有調任六部。

還是沒有什麽權柄和油水!

尤其是他每回上朝,看到亦因文辭優美,當年跟自己並稱‘來李’的來濟,居然能坐在最前頭宰相的位置,而自己隻有六品時,李義府就憋悶得不得了。

他將潤色好的奏疏小心翼翼收好。

他要再立一功,讓皇帝記住他!

李義府看的明白——王皇後自請廢後,後宮無主,接下來就是立後事。

這可是件大事!

廢後事,畢竟王氏家族涉謀逆在先,又是以不能祭祀承宗自請廢後,並沒有留給朝堂什麽爭論餘地。

但立後就不一樣了!

後位空懸,多少人家會生出念頭來。

李義府沒忍住,又把藏起的奏疏拿出來細看了一遍——他準備明日朝上請奏皇帝立武宸妃!

他現在想想明日朝上事,就禁不住心驚肉跳:這是一次搏命啊。

太尉在廢後事上都沒有來得及怎麽反對,那麽在立後事上,一定會激烈應對。

哪怕如今不是長孫無忌一言堂,但那到底是這數年來權傾朝野的太尉啊……

且不光是太尉一脈,其餘盯住後位的勢力,想來也會渾水摸魚摻和進來。

比如此時依附東宮的勢力!

雖說太子才十歲,自己未必會聚攬什麽朝臣。

但他既入東宮,名下就是有屬臣的——這些人既然打上過東宮標簽,那一定是不願意武宸妃或是蕭淑妃這種有子的妃嬪繼立為後。

若是另外擇名門貴女入宮為後,一來新後不一定有子嗣,二來便是有,也又能拖幾年,而太子則一直在長大。

說到底,立後是各方利益博弈的又一場驚濤駭浪。

為此,眾朝臣還是以縮頭自保為主——巨魚不怕驚濤駭浪,不代表他們這些小魚小蝦不怕。萬一被卷到哪個浪頭裏,好處沒吃到,可還要送命。

李義府甚至覺得自己明兒不是帶著奏疏上殿,而是提著頭上殿啊!

於是他反複把自己的奏疏背的滾瓜爛熟,生怕明日在百官之前說不順當。

太尉一脈他從來沒進去過圈子,這一次的機會,他一定要抓住,要成為皇帝的心腹!

*

冬日。

太陽已然西斜,近黃昏時分。

薑沃走進院中時,就見媚娘正在窗下看書。

恍惚如昔年。

直到立政殿內獨有的香氣拂麵,薑沃才回神。

媚娘將早就備好的糖薑水遞給她:“今日又凍了大半日?”

薑沃接過來捧著,邊喝邊點頭:隨侍祭禮頗為辛苦,不但要立在外頭凍著,還要莊重無錯,站完後,她覺得人都是麻的——

眾人都一樣,剛結束祭禮後,薑沃看到好幾個走路同手同腳的同僚。

祭祀禮畢後,皇帝於甘露殿宴群臣,薑沃悄然告假,來到立政殿尋媚娘。

喝過一盞濃薑水,兩人才坐在窗下說話。

西斜的日光,在媚娘的眉眼邊暈開半麵金色。

薑沃換了一杯清茶捧著:“姐姐,明日又是大朝會了。”她頓了頓:“我的奏疏寫好了。”

媚娘眼底有著如陽般燦亮的笑意:“好。”

她將手邊擱下的書拿起來,是一本《孟子》。

“近來心中難免不夠靜,就翻過去讀讀少時便熟記的書。”

“果然聖人之言,讀千遍亦有千悟。”

身在不同的處境,不同的節點,再看一樣的話語,感慨天差地別。

曾經她坐在掖庭中,日複一日望著同樣的樹。

如今,她卻已經走到了這裏。

媚娘將書遞過來,與薑沃一起看,口中道:“方才我正看到這一句——”

“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1]

*

大朝會。

宰相與六部尚書先回稟朝政要務。

最後一個站出來回春耕事的,是皇帝新升的‘同中書省門下三品’宰輔杜正倫。

這位曾經是先帝年間廢太子李承乾的東宮屬臣,後因此事被貶出京。皇帝登基後又把他撈回來了——魏征魏相曾經舉薦過此人,甚至還道此人‘才能古今難匹’。

隻是前幾年,他雖調任回京,依舊因出身舊事,難為太尉一脈相容。

如今他與許敬宗能拜相,也可見皇帝已然開始掌朝綱了。

待宰輔們將事回畢,朝上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接下來,便是其餘朝臣有事出列回稟,無事可退朝的時間了。

李義府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

他捏著笏板的手全是汗。

就在他要走出來的時候,隻見前方一個朱袍身影已然飄然出列。

如一片紅色的雲霞。

薑沃沒有什麽緊張,她與媚娘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太久,以至於她開口時,語氣平靜的,像是已經說過了千百遍。

“陛下,臣有事奏。”

她將笏板持於身前。

“君後取則,以禦家邦。後德匹之,方熙內治。”

“譬如太任佐姬周之盛。”

“天子與後,如天地惠養萬物。”

“如今天下無後,四海不可安。”

“臣伏請陛下立武宸妃為後!”

朝堂之上,一時靜的驚人。

無數各異的目光,盡數匯聚在薑沃身上。

她神色依舊如往常。

會有攻訐嗎?會有謾罵嗎?這個世界的史書之上,又會如何記載這一回請立?

這都是後來事了。

此刻,薑沃隻想為她的君王,上一道奏疏。

*

甭管朝堂上其餘人是什麽心思,李義府拿著笏板,隻覺得腦子嗡嗡的。

心裏隻剩下一個絕望的想法:她,她說的都是我的功勞啊!

*

皇帝道:“武宸妃素有令德,朕欲立為後。”

“陛下!此事不可!”

皇帝話音方落,前麵宰輔中有人出列反對。

來濟出列跪諫:“陛下,立後需擇禮教名家!妃嬪既為妾,又如何能為後。”

“皇後需母儀天下,請陛下令擇名門之女立之。”

“以婢為後,將使皇統亡絕,社稷傾淪。”[2]

薑沃看到來濟,就想起曾經立宸妃時,來相說了一句:如此帝王稱號,賜予嬪妃,實乃不通——難道嬪妃還能做皇帝不成?

其實還挺想來相長壽,能見那一日的。

來濟的極諫,皇帝也認真聽完了。

在聽完‘皇統亡絕,社稷傾淪’後,皇帝冷然而笑——

簡直是荒唐到可笑!與他同心同力,且無母族父兄相助的妃嬪做了皇後,會讓社稷傾覆,倒是世家名門之女,才能保他的江山社稷。

這是欺他糊塗,還是朝臣們以‘忠心’自欺欺人?

皇帝已經不欲多說。

這原不是講通道理的事情。

每個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場上來開口,從來是權柄之爭而非口舌對錯。

於是皇帝當庭下旨。

來濟與韓瑗一般,也沒有什麽先帝舊臣的金鍾罩護體。

皇帝直接貶來濟至燕然都護府,任兵曹參軍務。

隨後根本不待其餘朝臣再紛紛附和來濟‘另擇名門之女為後’的諫言,而是直接退朝:“諸卿若再有此等‘社稷傾頹’之諫,便到立政殿去諫,朕靜候!”

皇帝拂袖而去,諸多想趁著來濟打頭陣,當庭站出來的附議的朝臣,統統傻眼:當著滿朝文武‘秉公直諫’,跟私下鼓起勇氣去立政殿請見,再與皇帝麵對麵,直接麵諫皇帝,絕對是不同的!

原想著渾水摸魚法不責眾(反正已經責了首),結果皇帝直接來了這一手,可怎麽好!

於是持反對意見的朝臣們,隻好重整思路,準備私下再彼此通通信,聯眾往皇帝跟前去群諫。

薑沃按序退朝時,依舊飽受不善目光的洗禮。

頗有些被當作罪魁的待遇。

她也無甚所謂。

這些隻敢、隻想跟在人身後附議,見到來相被貶就畏懼不前,甚至不敢獨自去立政殿諫帝,隻想著拉幫結派再去的朝臣們——

他們的不善,就隻能停留在目光和口舌上了。

薑沃自己,下朝後的第一件事倒是去查輿圖。

好奇皇帝這次又把人貶到哪個邊疆去了,聽起來像是北疆。

陛下這是覺得南邊用完了?

薑沃對官職很了解,不必查就知來濟被貶的‘兵曹參軍務’是軍隊文職,為正八品——比褚相的九品縣丞還是高那麽一點點的。

可見還是褚相拉的仇恨更穩,皇帝對他更加關照:畢竟連上司都給他安排的是熟悉的舊人,多麽貼心。

薑沃對著大幅輿圖的北境,確定了燕然都護府的位置。

啊,來相原來去了北邊俄羅斯。

*

“來濟所貶的燕然都護府,我倒是很熟悉。”李勣大將軍與薑沃再次遇到時,還提起了此事。

當年他打薛延陀以及附屬的鐵勒等部,就曾率軍打到過那裏。

“挺好。”李勣大將軍‘挺好’的標準一向跟別人不一樣。

就像他覺得江夏王李道宗被貶到安西都護府,能夠盯著吐蕃,就很好一樣。

來濟也是一樣的‘挺好’。

李勣道:“北境諸部向來不是很安分,先帝在時都常彼此鬥氣,刀兵一起就打一場——來濟也算個文武雙全的人,正好去頂一頂。挺好。”

說到薛延陀,李勣不由想起,當年往督軍山把夷男可汗侄子咄摩支可汗抓回長安的事兒。

不由隨口感慨了一句:“可惜,咄摩支不如夷男有意思。”

薑沃聞言露出真誠好奇臉:大將軍,您有意思的標準是什麽?

李勣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一般,有點遺憾道:“夷男好歹還能在沙場上與我一戰,且輸了還能跑掉,比一抓就抓住的強遠了。”

“說來,這幾年未領兵出征,實有些想上戰場。”

對李勣大將軍來說,這幾年他在京中雖位高權重,卻很是約束,朝堂之上總要走一步看十步的時時謹慎,自不如戰場上酣暢淋漓。

*

薑沃與李勣大將軍偶遇,兩人還有閑情逸致聊一聊‘北上俄羅斯’的來濟,李勣還要懷念下沙場舊事。

立政殿的皇帝便沒有這麽清閑了。

自從二月初大朝會上,太史令請立‘武宸妃’,皇帝本人也明確表態要立武宸妃後,接下來的時日,勸諫反對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飛到立政殿。

但皇帝金口玉言,有話就到立政殿回稟,這些奏疏通通不看不理會。

然後皇帝就搬出了自己的黑匣子,隻等著上門來‘諫’的朝臣。

除了太尉長孫無忌屢次勸諫,皇帝雖不聽但也沒有加以任何責罰外,其餘各懷心思往立政殿來諫皇帝的朝臣,均得到了‘皇帝親自安排就職地’的殊榮。

*

薑沃後來回想永徽五年冬春交界這段時光。

想起來的就是:貶官、流放、邊境這幾個關鍵詞。

又想起皇帝曾在立政殿邊對著輿圖挑地兒,邊語氣溫和中帶著動容說的一番話——

“朕的宰輔、朝臣們真是各個忠公體國:知道朕的天下土地遼闊,卻苦於廣地勞民,總是缺少能臣治邊,於是紛紛主動替朕守邊疆。”

薑沃聽的也感動極了。

**

就在皇帝對著黑名單,犁地似的勤勤懇懇將記錄在冊的朝臣,挨個發落下去之時。

朝上又出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

永徽五年。

二月末。

大朝會上,弘文館學士李義府,參奏太尉長孫無忌私結貶官的來濟、流放的柳奭,意圖謀反!

薑沃聞此事,都不由回頭看了一眼李義府:這位是真想出頭啊。

因李義府人品不善,更因皇帝與媚娘此世並非無人可用,李義府實在沒從廢立皇後事中,撈到什麽一步登天的好處。

所以,此時竟然如此孤注一擲,直接賭皇帝不隻要打壓太尉,而是起了殺心嗎?

竟然直接狀告太尉謀反。

而李義府之所以選來濟和柳奭做為‘太尉同謀’,薑沃也很快明白過來:柳奭所在庭州和來濟所在燕然都護府都是頗有兵力的,且能夠接觸到突厥外族,甚至能扣上一個勾連外族叛國謀反的大罪。

相較而言,讓褚遂良從越南,韓瑗從三亞跟長孫太尉一起謀反,就實在不可信。

李義府也算是有備而來了。

聞奏震驚回望李義府的人有許多,但薑沃敏銳察覺到,李義府格外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裏還有不少嫉恨和複雜的不善之意。

薑沃:?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不妨礙她覺得這人眼神很煩。

於是她不再看李義府,而是轉回了頭,看著皇帝。

其實皇帝到底要拿太尉如何,她也摸不準,甚至……媚娘也摸不很確切。

長孫無忌,反而是皇帝黑匣子裏,唯一沒有記錄在冊的人。

用皇帝的話說:“舅舅的所作所為,皆在心中。”

或許連皇帝自己,不到最後,也實在無法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