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貶官

李勣往立政殿去的路上,見到不少小宦官在抬運除夕夜要燒的幹竹。

想到還有十日就要過年了,李勣由衷而歎:這兩年的年節,過的真有意思啊。

“英國公。”小山奔下台階,格外自然就給李勣賣了好:“陛下今日可動了大氣了。這不太尉與褚相於相剛走,就命人急召英國公。”

李勣點點頭,由小山引著直接入內。

進門就見地上還有翻著的硯台,滾落的朱筆。

*

英國公未到前,皇帝正在與薑沃說起明日朝上劉洎事。

薑沃點頭:“臣明白。”明日朝上肯定多有太尉一脈為褚遂良說話,也不能讓劉洎孤立無援。

尤其劉洎此人,人緣也一般。且他從前交好的多是李泰一黨,這幾年也都被長孫無忌修理的沒剩幾個了。

每到這種時候,薑沃就體會到了許敬宗和李義府這兩位的好用處。

尤其是許敬宗,出身禮部精通經史典章,筆杆與口頭是真的利索,廷辯的時候一個頂三個。

可見能言善辯的寒門子弟還是少,多半隻能附議。

禦史台內幾個專業對口的(專業就是彈劾,自然口才好)的人,又在三司會審中抽不開身。

見皇帝與薑沃說明日朝上事,媚娘邊聽邊走去把皇帝的黑匣子抱了過來。

皇帝很快從裏麵拿出了褚遂良那兩張——沒錯,褚遂良不但沒有跟人分享同一張黑名單,甚至自己獨霸兩頁。

媚娘另外尋了硯台和新的南紅朱墨。

皇帝在紙上新添了好幾行罪狀後,還起身去一張輿圖前站了一會兒。

最後用筆指點道:“就愛州。”

薑沃看向輿圖:愛州……即後世越南。

褚相這是喜提出國啊。

皇帝寫完後,把褚遂良這兩頁折了起來,單獨扔到另外一個匣子裏去,那裏麵已經有魏國夫人和柳奭了。

*

李勣就是這時候進到立政殿的,他步履自然繞過地上的一片赤紅,上前行禮。

皇帝免禮。

又直接省略開場白問道:“朕欲廢後,大將軍以為如何?”

李勣沉聲道:“臣乃外臣,未能知禁宮事,一應遵陛下聖意。”

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去歲今年,朝中謀逆事頻,是臣等無用,令陛下憂心。”

“臣謬膺顧命之臣,實才德有限,不能安定朝堂。伏惟陛下安心,拱衛京畿的南衙十六府絕不會生亂,悉聽聖命。”

皇帝欣慰:“唯有大將軍十年如一日。”因而皇帝口中的稱呼,也是舊時稱呼。

李勣語氣鄭重:“這是臣的本分。”

薑沃都想記一下筆記——李勣大將軍完全可以開一門‘對答的藝術’。

*

直到君臣問答完畢,李勣才謹慎與皇帝描補了一句今日事:“陛下,今日太尉原也叫臣到中書省去,道要一同就此事勸諫陛下。”

“臣稱病未至。”

他這才轉頭,正大光明看了看地上的硯台朱筆,蹙眉道:“陛下是動怒了嗎?早知臣便不該稱病不入,該入內護衛陛下才是。”

皇帝想起方才事,怒氣再次翻湧而起,不由冷笑道“大將軍不來,少看了好一場熱鬧!”

李勣低頭做聆聽狀。

而皇帝剛要繼續往下說,忽然便覺一陣頭痛目眩,整個人像是從昏暗的屋中瞬間走到了夏日的烈日下,眼前一片發花,什麽都看不清。

他不由一手撐住禦案,一手捂在眼上。

“陛下!”

比起李勣和薑沃,媚娘自然是第一個發現皇帝不太對的。

她扶住皇帝:“陛下近日歇的不好,今日又大怒,難免激起了症候。還有現成的治頭痛的藥,陛下吃一粒?”

皇帝點頭。

薑沃則立刻轉身出門,讓小山去叫尚藥局奉禦。

李勣也帶著憂色站在一旁——雖說他自己就頗通醫術,不比尚藥局的奉禦差,但皇帝不開口,他作為臣子,自是不能越俎代庖幹大夫的事。且再往深裏說一層,皇帝的身體狀況到底如何,皇帝可以告知心腹之臣,但臣子不能主動問。

皇帝是含了一枚藥後,才緩過神來。

他閉目養神卻伸出了手:“大將軍,你替朕扶一扶脈吧。”

李勣知這是皇帝對他的信任,便也不推辭上前扶脈。

他邊扶脈邊看了看皇帝臉色,診過後鬆了口氣道:“陛下無大礙,就是一時情致大動,氣逆血行。”

皇帝緩一緩也覺得好多了:“朕原來若是動怒,也常覺得頭痛。但今日目眩至此,倒是頭一回,大約是氣的狠了。”

李勣收回手,懇切勸道:“陛下聖躬安康最要緊,切勿再如此動怒了。”

皇帝麵帶倦色道:“既如此朕便不提那事了,讓太史令將今日事轉告大將軍吧。”

聞言,李勣和薑沃一並告退,好讓皇帝早些歇著。

*

方出立政殿,薑沃便將今日褚相之言相告。

李勣都停了下來,與薑沃確認了一遍:“當真?”

霍光?

見薑沃再次給予一遍肯定答複,李勣才道:“那明日朝上,要多看兩眼褚相了——以後隻怕見不到了。”

薑沃心道:大將軍竟然還有點冷幽默在身上。

但對李勣來說,這倒是真心話。

作為手握兵權的武將,他每一句話出口前,都會在心裏過三遍以上,若無絕對把握寧願不說,唯恐帝心生疑。

薑沃又將明日劉洎要上朝與褚遂良對峙事告知,再道:“大將軍若有信得過的下屬,明日朝上也可就機而言。”

李勣點頭:“好,我回去尋幾個穩妥的人。”

又加了一句:“此事是給他們在陛下跟前露臉的機會,太史令有心了。”

薑沃再次感慨:在為人處世方麵,李勣大將軍與長孫太尉就仿若兩個極端。

長孫太尉是那種‘你給我做點什麽是你的榮幸’的態度,並不在乎(他覺得也沒必要在乎)旁人的想法。

但人心,一向是很複雜的。

薑沃想起了今日的於誌寧的持中不言。

*

“於相?”

李勣微愕然,再次停步問道:“太史令怎麽會覺得於相與太尉並不一心?今日他們三人不是一起來的?”

同進同出,本來就是一種態度。

李勣又道:“且從出身來說,於相與太尉也相似。”

這點薑沃也知道:於誌寧先祖位列西魏八柱國,是正兒八經跟長孫氏一般的關隴門閥。

但…

薑沃忽然問道:“大將軍可知於相之子,現任何職?”

李勣思索片刻,還真沒想起來。

他與於誌寧雖是多年同僚,但文武有別,後來又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對彼此家事所知不多。

但李勣也是做過尚書左仆射,掌過六部的。

若是於相兒子若為要職,有實缺,他不至於全無印象。

也就是說……

薑沃道:“於相隻有一個兒子,如今隻在太仆寺掛名做個虛職。”太仆寺掌廄牧、輦輿、馬政事。

於誌寧位列宰輔,隻一個兒子,居然隻掛在太仆寺。且於相今年六十有五,兒子也快四十歲了。

在九寺裏,太仆寺比起大理寺、鴻臚寺等,相對都沒什麽存在感。

薑沃自己數九寺,都得最後才數到太仆寺。

“於相對獨子都如此安排,隻怕自己也不想再深陷亂局之中。”

“今日我一直在看於相——他應當是有些後悔自己今日到了立政殿。有些想要脫身之意。”

“其所慮者,應當是今日已經深罪於陛下,不可回轉。”

在於相心中,若是已經將陛下開罪完了,那他就隻能繼續跟著長孫無忌了——否則把兩邊都得罪死了,他還怎麽活。

可若是皇帝這邊,還有希望呢?

“大將軍,我覺得可以一試。”

哪怕於誌寧不是什麽可以團結的力量,但少一份反對的阻力也好啊。

若換個人來說‘看’於誌寧,李勣未必肯信。

他是個將領,從來最信自己基於現實做出的判斷。

但若是眼前這位太史令說的‘看’,想到她的師門過往,李勣雖不會立刻改變自己的想法,但是願意如她所言試一下於誌寧。

李勣頷首:“我盡快與於相會一會麵。”

正好也到了宮道的分岔口,薑沃便與李勣辭別。

**

次日。

朝會之上。

薑沃手持笏板,隻有一個感觸:劉洎,真不愧是當年敢直接跳到先帝禦**搶飛白書的規則破壞者啊。

殺傷力爆表啊。

薑沃還見許敬宗顯然是做好了準備,隨時要出來聲援的,然而愣是沒找著插話的機會。

手裏的笏板抬起好幾次,又都放下了。

劉洎自己就能打十個!

簡直是殺瘋了。

*

且說,劉洎此番歸京,原本就無所顧忌!

他自知先是曾經魏王李泰的人,後來還曾接觸過從前的吳王李恪。

如今兩人已然一死一國除流放。

劉洎早就深知,當今陛下是不會重用他的。

這點劉洎隻會遺憾,但沒什麽可怨懟的——是他自己,兩次都沒站對儲位,願賭服輸罷了。

但,劉洎對於褚遂良,那絕對是恨得刻骨銘心。

七年前,他可是門下省侍中,是審天下詔令的宰輔,在先帝一朝原本會大有可為。

哪怕新帝登基,他要退下來,那也是自宰輔位退下來,說不定還能夠獲得跟房相一般陪葬昭陵的榮耀。

結果褚遂良一句話,害的他蹲在窮鄉僻壤的清水做了七年縣丞。

縣丞——甚至連先帝駕崩,都不配進京為先帝送殯。

此時再見褚遂良,於劉洎來說,一定要褚遂良體會一下他的痛苦。

於是都未怎麽辯解自己當年被誣告之事,隻抓住褚遂良這句‘霍光’不放——當年你褚遂良以此於先帝前告發於我,道我悖逆謀亂,今日自領此罪!

至於長孫無忌和褚遂良想拿先帝遺命回之,對劉洎而言並無用,誰沒聽過先帝之言,受過先帝囑托啊!

他直接回懟道:“先帝常有深重托付之語,我亦曾聽聞!”

直接不顧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而是倒過來,寧願傷己一千,也要損人八百。

劉洎直接拿自己自己做例子——

“貞觀十九年,先帝親征高句麗,令時為太子的陛下於定州監國。”

“當時先帝也曾如此托付於我,道‘太子年少,監國尚淺,社稷安危之機,一寄於卿。’”

“彼時我也糊塗,竟就回了一句‘陛下安心,若大臣有過,不必太子煩憂,我自處置。’”

劉洎提起舊事,也很是懊悔,自己這一生啊,真的毀在一張嘴上了。

“先帝聞言大怒,

立時斥責我僭越狂妄!”

“當年事便如今日事!”

“褚遂良!先帝托孤之語稱‘漢武寄霍光’是信重臣下,但你口出此語,便是僭越欺君!”

“便如我當年言語不謹狂妄一般——先帝在時若聽此語,必不能容你!”

不等褚遂良答話,又道:“不,這話也錯了。先帝在時你也不敢如此!不過欺陛下年少新君罷了!”

薑沃聽得酣暢淋漓:果然,還是得上優秀的匹配機製。

能打敗魔法的隻有魔法。

褚遂良言必稱先帝言行,如今終於叫劉洎的‘先帝舊例’堵的說不出話來了。

而劉洎甚至不等長孫太尉開口為褚遂良求情。

他直接先尋上長孫無忌了。

“聽聞太尉曾與陛下道,君禦天下當如先帝般虛心納諫?”

“這倒沒錯,先帝當年樂於納諫,願聞愆失,哪怕魏相當麵窮詰也能包容。”

劉洎還抽空對上頭的皇帝行了個禮:“陛下是當效仿先帝。”

然後轉頭就厲色對長孫無忌道:“但你長孫無忌也不是魏相!”

“魏相當年身正心直,於陛下諫言並無私心——不薦親族,不結朋黨,所諫自然令人信服!”

“但你如今舉目四望,朝上豈不都是你長孫無忌的人?”

“且當年你既力勸先帝我心不軌,不能留之,今日為何又要保褚遂良?”

“如此前後不一,你也有顏麵再諫陛下?”

長孫無忌已有許多年未受過這等當麵厲折,當即大怒!

“劉洎!爾乃罪臣,安敢……”

劉洎都不等長孫太尉說完,直接幹脆利落打斷:“是,我確是罪臣。”

然後與皇帝行禮道:“臣之罪,正在於言。”

“先帝早些年就曾斥責過臣‘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果然,臣終以此罪”。

劉洎叩首道:“陛下,聖人有言:亂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

“還望陛下以臣,以褚遂良為例,重懲此罪,嚴明正法,以警示朝堂諸臣。臣甘領其罪,雖死不悔。”

言下之意:我有罪我幹脆認了,褚遂良也必須得罰!

薑沃大開眼界:真的是,極限一換一。

恨的力量實在太偉大了。

自皇帝登基後,太尉一脈應當沒吃過這麽大的虧。

實在是論起先帝來,諸如韓瑗、來濟等年輕宰輔,完全是插不上話。

而能插上話的李勣和於誌寧,似乎都被劉洎驚到了一樣,一言不發。

大概是這一場廷辯聽得實在舒心,皇帝麵色上看不出一點昨日的怒氣和病容了。

皇帝一錘定音:“劉卿所言極是。朝不可無規度。”

“褚遂良出悖戾之言犯上,構陷朝臣。念及先帝舊臣免死罪,去其爵位。按先帝例,貶為愛州安順縣丞。”

見長孫無忌要說話,劉洎再次打斷:“臣亦請陛下降罪。”

皇帝頷首道:“劉卿雖亦有言語之罪,但一來當年高句麗之言,為褚遂良誣告,二來,卿已然做了七年清水縣丞。”

“便升為刺史吧。”

皇帝頓了頓:“劉卿已在桂州待了數年,不如換一地——愛州刺史如何?”

劉洎立刻應下:“罪臣謝恩領命!”

從此後,他就是褚遂良的上峰了。

**

永徽五年的元日大朝會,氛圍頗為壓抑——

褚遂良已於年前奉旨出京,同上峰劉洎一同往愛州付任去了,連年也沒有能在京中過。

正如去歲,江夏王李道宗等宗親,也未及過年,就按太尉的要求不得不離開長安去向各自的流放地。

這風水輪流轉,也實在是,轉的太快了些。

再不靈醒的朝臣,也感覺出了朝堂已經變成了壁壘分明的陣營。

大多數臣子,就像叢林中大部分的小獸一般,躲避起這場狂風驟雨——雖依舊不敢站在太尉的對立麵,但也不會再如從前一樣,太尉進言上書,他們紛紛跟上生怕落後。

現在,是生怕被太尉看到。

因而,年後上書為褚遂良求情的朝臣寥寥無幾。

且就算是上了奏疏,皇帝不批複,他們也就罷了,甚至心內還覺得慶幸——正好太尉的麵子也給過了,他們也不是沒按太尉要求上書,隻是皇帝不允罷了。

唯一堅持上書為褚遂良求情的重臣便是侍中韓瑗。

三日連上三道奏疏,皇帝依舊不理不睬。

韓瑗下一道奏疏便是‘上表辭官請歸鄉野’。

這道奏疏皇帝理會了——左授韓瑗振州刺史。

薑沃對著輿圖查了下:韓侍中去了三亞啊。

*

正月初五。

長安城。

燕國公府。

於誌寧難以入眠,扶仗而起,立於冬日院中。

先帝朝時,他是黎陽縣公,當今登基因輔政之臣,晉為燕國公。

偌大府邸,數代家族。

他看的分明,兒孫皆無宰輔才,他也從未想過將他們向上推。

於誌寧望著院中些微雪白積雪,眼前卻想起立政殿那片觸目驚心的赤紅,與滾到自己靴旁的朱筆。

又想起年前與自己有過片刻私談的英國公。

他長歎一聲。

*

初八,燕國公於誌寧上表,以年老為由請解侍中職,再請致仕。

帝準。

恩加從一品‘開府儀同三司’散階。

*

永徽五年,正月十二。

皇帝正在對著朝臣名冊,勾選可奉詔入宮,列席元宵燈會的朝臣。

比起去歲,又少了數人。

褚遂良貶愛州。

韓瑗貶振州。

於誌寧表請致仕。

柳奭收監於大理寺。

崔、盧等世家朝臣,一時俱不敢言。

皇帝擱下朱筆。

朕在朝上,曾經覺得孤立無援。

此時此刻,不知舅舅你有沒有同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