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黃昏時,一輛馬車拉著小娘子和郎君緩緩朝覓仙樓而去。
覓仙樓位於朝門鬧市,與舊曹門相連,乃東都最熱鬧的一條夜市。
兩人上回一道逛街,還是在剛進城的那日,郎君兜裏揣了十兩銀子,三個人的生計全都在那裏麵,連給小娘子多買兩身衣裳都買不起。
如今郎君成了從三品大官,雖談不上大富,但至少不會縛手縛腳,兜裏有了銀錢,心頭也有了底氣,拂開車簾,望著道路兩旁的小攤,記得她甚是喜歡這些新奇雜耍,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夜隻想討小娘子歡心,“娘子想要什麽,為夫今夜都買給你。”
連一盤咕嚕肉都舍不得倒掉的人,難為他願意鋪張浪費,在屋裏坐了這大半日,一雙腿腳是恢複了,如今坐上馬車一抖,腿心卻還是一陣陣酸脹,不想郎君夜裏睡不著覺,溫殊色搖頭道,“我不喜歡這些,這些個雜耍也就圖個新鮮,買回去還不是堆在那兒,日子一久成了破難,浪費錢還難得理清……”
她突然勤儉起來,謝劭還有些不習慣,心頭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當個神仙供起來養了,她卻要過回平常的日子,反倒讓人失落,大言不慚地助長她的胃口,“隻要娘子喜歡,浪費了又如何。”
果然沒有被餓死的娘子,隻看郎君肯不肯為你花銀子,見他非要替自己買一個物件,溫殊色指向賣海邊擺件的攤位,要了一個海螺。
嘴對著海螺口呼出一聲,“郎君。”再貼到郎君的耳朵上,嬌滴滴的回聲從海螺內傳來久久不消,震得人心頭酥麻。
沒成想這東西還有如此玩法。
剛體會過快活的郎君,色欲熏心,心思再也無法單純。
他想入非非,小娘子全然不知,手指頭撫了撫海螺輕聲道:“父親頭一回去福州,回來便送給我了一個海螺,我喜歡得很,覺得這東西太神奇了,整日對著母親的耳朵喊話,非得要母親回答,隻有母親的聲音透過海螺傳出來,才會聽出一絲力氣……”
觸及到了小娘子的傷心事,心頭的雜念瞬間散去,郎君伸手從小娘子的手上把海螺拿過來,“我試試。”
見郎君要喊話,小娘子配合地把耳朵貼了過去。
“縞仙。”
溫潤的一道聲音,低沉磁性,喚到了人心坎上,心肝突然跟著顫了顫,那頭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我喜歡你。”
很喜歡。
坐下的馬車繼續在往前,繁燈的光芒從**起的車簾縫隙內溢入,劃過了車內小娘子的眼睛。
靈動的一雙瞳仁如同定格了一般,久久不動。
光停了。
耳邊也安靜了。
隻剩下了回**在海螺內郎君的聲音。
一道吻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臉側,像是三月裏的春風,拂人心弦。
—
東都一到夜裏,幾大酒樓便人滿為患。
其中覓仙樓樓如其名,主打一個意境,酒樓靠水而建,後院有一方池子,也不知道是何原理常年霧氣繚繞,霧氣濃烈之時,整座樓都被騰在了雲霧之中,如仙如夢。
夜裏的華燈再一照,歌聲從裏麵傳出來,不似仙境勝似仙境。
今兒二公主替楊家劉娘子辦生辰,不能有閑雜人等在場,把整座酒樓都包了下來,天色一黑,酒樓前的馬車便排成了長龍,前來赴宴的都是京城內的權貴。
閔章停好馬車,郎君牽著小娘子的手下來,隨著前麵的人群一道前行。
楊家憑借著貴妃和楊將軍的名頭,在東都的地位一都很高,這回更是有二公主作保慶賀楊家六娘子及笄,前來的人都得給麵兒,名為參加生辰宴,多數都是奔著結交而來。
若哪家公子能攀上楊家六娘子,也算是鯉魚躍了龍門,是以,今日前來的倒也不全是女眷,也有各家體麵的郎君。
今兒來生辰宴的人都是提前派了帖子,擔心牛鬼蛇神混進來,覓仙樓門口站著三五個小廝守著門,見帖子放人。
前麵的人一路順暢,到了謝劭和溫殊色這兒,兩人雙手空空,門前的小廝一愣,又見兩人氣度不凡,不敢得罪,態度客氣地道:“還請二位出示一下帖子。”
“沒有。”謝劭拉著小娘子,坦**大方,言語謙卑有禮,“今日我攜內子前來,不為楊家六娘子生辰,隻占東家一處小閣,還請掌櫃的行個方便。”
那就是沒有拜帖了,門口的小廝一臉為難,“貴人不知,今兒二公主包了場子,除非有拜帖,否則小的們也不敢放人進去。”
“二公主在何處,可否知會一聲。”
身後陸續有人前來,見竟然出了岔子,目光都望了過去。
謝劭回京的日子短,到了馬軍司後,還沒任幾日的職又受了傷,很少有人認識他。
門前的小廝還沒發話,身後一位公子突然出聲,“我看這位仁兄,就別擋著大夥兒的道了,有拜帖進,沒拜帖便靠邊站,別耽擱了大夥兒的時辰,聽我一聲勸,回去再奮鬥個幾十年,下回二公主設宴,也不見得就沒希望。”
京城內到處都是高官,不乏有仗勢欺人,狗眼看人低之輩。
謝劭麵色平靜,沒有理會,見小廝為難,自報了家名,“在下姓謝,單名一個劭字,家中內子久仰貴樓美名,今日想前來一睹風采,還望行個方便,”
名頭一報,身後那位公子臉上再無諷刺囂張,也不吱聲了。
京城姓謝名劭的還能有誰,不就是當朝謝仆射的兒子,如今剛立功得了聖寵的謝副使嗎。
元家一倒,朝廷上隻剩下了一個謝家和楊家。
今兒二公主這拜帖乃女眷之間的交際,謝公子剛來東都,怕是一時沒周全到。眾人不敢出聲,心頭卻有了看熱鬧的興頭。
謝家離開了東都幾年,如今回來,那還能是之前的樣兒嗎?
大酆的商戶地位早已不是從前,聖上大興貿易,鼓舞大夥兒發家致富,甭管你是謝家還是楊家,要硬鬧起來,麵子上折了不說,官府還會記上一筆。
酒樓要想在京城這種一跟頭摔下去,便能砸到一個當官的地方立足,頭一樣便是講誠信,小廝就差把頭給折到胸口上了,“能得夫人的賞識,那是咱們覓仙樓的福氣,可今日咱們應承了二公主在先,規矩定在了這兒,實在對不住,這樣,謝指揮和夫人明日再來,我覓仙樓備好酒菜,不收分文,同謝指揮賠個不是。”
說到了這個份上,再堅持下去不好看,可若是就這般走了,恐怕明兒便會成為一樁笑話。
二公主收不收得了場,不該他們來發愁,日子優渥人一閑下來,誰不盼著點熱鬧發生。
謝劭並非那等胡攪蠻纏之人,但今日已經答應了小娘子,必須做到,心頭的那股橫勁兒好久都沒出現了,想當初在鳳城,他隻要往門口一邁,幾家酒樓誰不給他麵兒。
老實人當久了,忘記了自己也曾是個紈絝,對那小廝的一通言語絲毫不買賬,笑了笑,“倘若我今兒非要進呢。”
溫殊色心頭一跳,這混賬東西,狠起來酒樓怕是都要被掀了,忙把人往身後一拉,上前同小廝道:“你去把文叔叫來,我同他論理……”
三奶奶論理的本事閔章見識過。
萬事和為貴,講不通了他再動手。
小廝聽她說起了文叔,又是一愣,還沒想好該如何是好,身後突然一道聲音喚來,“少……二娘子來了。”
也不用去叫文叔了,上回接待過溫殊色和閔章的那位小廝走了出來,驚呼道:“二娘子今日過來怎麽不讓人提前打一聲招呼,小的也好派人去接。”
橫眼掃了一眼門口的幾個小廝,大抵也明白了怎麽回事,全然忘記了自己頭一回的囂張,斥責道:“這是怎麽了?眼珠子白長了還不如挖了不要。”
轉身再對著溫殊色和謝劭,態度極為熱情,“姑爺請,二娘子請,今日前堂被二公主包了場子,小的讓人騰出一間小閣……”
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看熱鬧的人都沒明白是怎麽回事。謝家的名頭都不管用,那位謝家三奶奶溫二娘子一句話,人倒是進去了。個個麵麵相窺,也不敢多問,熱鬧瞧不成,頂多少了一樁樂子,得罪了謝家那可是關乎著家族命運。
—
眾人不明白,謝劭同樣滿腹疑惑,走在溫殊色身後,看著小娘子同小廝聊了起來,“最近人多嗎。”
“二娘子放心,咱們覓仙樓從不缺人,隻要一開張,一個早上甭管是小閣還是大堂,位子全都被約滿……”
瞧這樣兒,兩人似乎熟絡得很。
謝劭回頭看向閔章。
這是要讓他解釋,閔章會意,小聲稟報道:“三奶奶上回來過一回,以理服人,認識了這兒的小廝,加之平日的飯菜訂的都是覓仙樓,想必已經熟悉了。”
所以今夜才給了這個麵兒。
這東都還真是奇怪,從三品的官都不好使,全靠一張嘴。
小廝把人領到了後院單獨的一處亭台小閣,回頭同溫殊色和謝劭又鞠了一躬,“謝副使,二娘子稍候,先坐會兒,小的這就去張羅酒菜。”
人一走,謝劭便一臉狐疑地看著溫殊色。
溫殊色主動解釋,“覓仙樓一位跑堂的夥計,我與他相熟。”
這個不用她說,他也看出來了,“娘子今兒的麵子比我都大。”
溫殊色笑了笑,替他擺好了茶杯,“可不是嗎,花錢的才是大爺,郎君以後也該出來多走走。”
—
那頭二公主正陪著楊家六娘子說笑,又進來了幾位貴婦,同二公主行完禮,又奉上了給六娘子的賀禮,落座後便說起了適才門前的一幕。
“今兒可是奇了,那溫氏到底什麽來頭……”
二公主性格隨和,也不擺架子,京城的女眷們都喜歡和她親近,說話的人是永昌侯府家的二奶奶,皺眉道:“謝家的名頭沒管用,溫氏一開口,覓仙樓的小廝立馬把人請了進來,二殿下今日可是清了場的,那規矩定死了,按理說沒了拜帖,可不能放人……”
二公主怎麽也沒料到謝劭會來,他傷好了?愣一愣,自怨道:“怪我,是本宮疏忽了。”趕緊差身邊的宮娥,“你去找覓仙樓的人送幾樣菜過去,就說是本宮不知謝公子今夜前來,給他賠罪,失禮之處還望他別記在心上。”
宮娥很快走了出去。
屋內繼續說著話,多數都在討論謝家的三奶奶溫氏。
“謝家這樣的高門大戶,怎就同門檻如此敗落的人戶聯了姻,那溫家大爺是個侍郎吧……”
工部侍郎,那可是溫家大房一家的驕傲,但在這些有伯爵在身的貴婦圈子裏,便也瞧不上眼了。
且這位溫二娘子,還不是溫大爺所出,是溫家二房一個普通商戶之女。
要是放在之前,溫家老爺子太傅的名頭,倒也能算是書香門第,如今大酆建國都二十多年了,溫家那道文昌帝賜的牌匾早就被取了下來。
還有何榮譽可言。
“我倒是還聽說了一個消息,也不知道準不準確。”
女人堆裏的話一向捕風捉影,哪裏管它準不準,隻愁沒有新鮮事兒可聽。
“我聽說,這當初成親的人壓根兒就不是謝家三公子,而是謝家大公子,那溫家也是,嫁進謝家的本該是溫家大娘子,結果抬上府的卻是二娘子……”
消息太讓人震驚,眾人齊齊呆住。
“老天爺,竟然還有這等子事。”簡直不可思議,“新人成親,名字衙門沒登記?”
一個藩地哪裏有東都這麽多的規矩名堂,“這個我倒是知道,鳳城的規矩新人洞房後才去衙門立門戶……”
“你這消息可靠?”楊家六娘子問永昌侯府朱家的二奶奶。
“應該可靠,昨日婆母見了溫家大夫人,那大夫人在飯桌上提起這事,還抹了淚呢……”
溫家大夫人親口所說,錯不了了。
同樣都是偷桃換李,到頭來同情的隻有權高位重者,“可憐了三公子,這是硬逼著娶人了,若論家世人才,謝三公子尚公主都有資格……”
這樣的話也就隻有楊家六娘子敢說出來。
幾人偷偷地朝著二公主望去,二公主似是沒聽到一般,呆呆地坐在那,一時走了神。
楊家六娘子瞧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二公主,再清楚她的心思不過,過了一會兒突然低聲在她耳邊道:“表姐這是還沒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