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婦人一襲煙紫長裙套半臂,頭梳高鬢,來不及去猜想她是誰,溫殊色便被前麵那句“兒媳婦”炸得腦子空白。
跟前緊閉的房間也在婦人抬腿的一瞬間,從裏打開,閔章立在屋內一臉驚慌,躬身行禮,“二爺,二夫人。”
“喲,知道開門了。”婦人收回伸出去的腳,掃了一眼裏屋的位置,這才緩緩回過頭。
婦人目光碰過來的瞬間,溫殊色慌忙垂下了頭。
急急忙忙把挽起的長袖捋下來,往後退了兩步,朝跟前的二人屈膝蹲禮,“父親,母親。”
蒼天大地,她都幹了什麽……
這回倒怪不得旁人,全砸在了自己的手裏。
知道謝家公婆這兩日會來,今兒她還偷偷練習了一番,怎麽說話,怎麽行禮,站姿坐姿,都拿捏好了,殊不知沒算準日子,一切都白搭了。
祖母時常教導她,人與人的第一印象至關重要。要時刻提醒自己注意言行,誰知道什麽時候便被旁人瞧見了你不好的一麵,平時的努力豈不是都白費了嗎。
這話可不就是說的她嗎,她一向都做得很好,偏偏這時候來……
也不用隱瞞了,公婆已經知道了兩人分房睡,還撞見了她如此潑辣的一麵,以謝劭對兩人的描述,今兒八成要逼著他休妻。
也不知道謝老祖宗來了沒……
心頭忐忑煎熬,尤其是耳邊安靜了下來,知道自己在被公婆打探,愈發無地自容。
婦人側身讓出頭頂紗燈的光,歪下頭瞧了她一眼,大致見到了個模樣,輕聲一笑,“這一路上個個都說咱們兒子因禍得福,我還道是旁人嫉妒,如今瞧了兒媳婦,倒也明白了,果然是讓他謝三占了便宜。”
溫殊色一愣。
今日來得匆忙,二夫人也沒想到會便撞見了這一幕,知道這孩子怕是嚇得不輕,沒先與她說話,轉身進屋去瞧那位‘大爺’。
看看他何來的本事,把自己的媳婦兒關在門外。
謝仆射適才也怕溫殊色尷尬,沒急著上前,見夫人進了屋,才從旁邊走了過來,看了一眼跟前恨不得把頭埋在地心的小娘子,生怕嚇著了她,輕聲問道:“是殊色吧?”
溫殊色腦袋垂得更低了。
謝仆射一笑,“放心,你母親會替你做主。”
轉身也跟著進了屋。
兩人的態度似乎與她想象的不一樣,溫殊色一時沒回過神,愣愣地蹲在那,旁邊的晴姑姑及時扯了她一把,“娘子……”
溫殊色醒過神,趕緊跟上。
屋內謝劭也沒料到兩人來得這麽快,還是在這大晚上,如此不是時候。
小娘子在外麵不知道還好不。
伸長了脖子正往外看,便見快半年不見的二夫人撩起了簾子,目光輕飄飄地眺過來,打探著他。
謝劭一手捂住肩頭,皺緊眉頭,艱難地起身,“母親。”
二夫人配合著他的動作,輕“嘶”一聲,進屋走到他跟前,抬起手,不顧他阻攔一把扯開了他衣襟。
傷口已經換了藥,今日剛清了瘀血,血跡浸出紗布之外,瞧上去這傷確實不輕,二夫人意外地看向他,“何時如此拚命了?”
謝劭沒答,匆匆把衣襟合上,坐回**,“母親怎麽回來了,外祖母傷勢可好些了。”
“摔了一跤,問題不大,不過把養了半輩子的指甲給折斷了,慪了幾日,吃不下東西……”
謝仆射進來及時添了一句,“膝蓋也碰傷了,淤了好幾天。”
謝劭抬起頭。
所以,兩人為了外祖母斷掉的指甲,躲在揚州幾個月,看著自己傾家**產,謝家大爺犯蠢謀反,他和小娘子一路被人追殺?
當初的諾言呢。
狗吃了。
謝仆射被他一盯,自覺理虧,很快把矛頭轉移出去,“你別這麽看著我,我催了你母親幾次,她不急,我能有什麽辦法。”
“著急有用嗎?”二夫人一腔接過來,立在床前,臉色平靜淡定,“咱倆回來,一塊兒被抓上,再全軍覆沒?他都這麽大人了,媳婦兒都娶了,別人來殺他,他不知道逃命,又不是傻子……”說完,目光還輕瞟了一眼謝劭
謝劭已經習慣了。
兒時自己無知,什麽東西都喜歡往嘴裏塞,謝仆射是屬於大聲嗬斥他的人,二夫人則永遠站在一旁,淡定從容,“你管他幹什麽,他吃下去知道不好吃,下回也就不會吃了,沒進他嘴,憑你說是香的臭的,他哪裏知道。”
謝劭不想同他們說這個,也不看二夫人,隻揪住謝仆射,“父親當日一諾千金,可要如何解釋。”
謝仆射麵色慚愧,但也沒什麽好解釋的,索性偏頭揚起了脖子。
當初去鳳城,是皇上的秘旨,他能說嗎,總不能老子走了留下一個兒子在,讓他身處狼窩,與元明安那隻狗去鬥。
八歲那年,他被元明安算計,把他和兩隻狼狗關在屋內。
要不是自己趕去得及時,他還有命?
況且皇上一開始,並非有過想立靖王為太子的想法,不過是把自己留給了靖王當後路。
他要是繼續留在東都,被太子拿捏,等他長大後和自己這個老子對著幹,那還不如養廢了呢。
二夫人掃了一眼破罐子破摔的謝仆射,回頭對上一臉烏黑的謝劭,歎了歎,“不是挺好的嗎,我聽人說,都成殿前司指揮了,從三品官職,還賞了千兩黃金。”輕聲一笑,“有了媳婦兒的人,果然不一樣,都知道拚命了。”聽到珠簾的動靜,轉過頭,剛好瞧見輕手輕腳進來的溫殊色,朝著她溫柔地招手,“兒媳婦,你過來。”
謝劭眸子一頓,也扭過了頭。
卻見適才還衝著自己囂張跋扈之人,如今垂著一顆頭,都快縮到肚子裏了。
嚇成了這樣?
她的虎膽呢,合著是衝自己一人而來,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隻能自己護犢子了,不待二夫人問她話,主動停息了爭執,“今夜晚了,你們先去安頓,明日再說。”
二夫人卻當沒聽見,等著溫殊色到了跟前,溫聲細語地道:“你祖母啊,早把你誇上了天,說因禍得福,娶來的這位孫媳婦,打著燈籠都找不到,人標誌不說,還聰慧伶俐,持家有道,是謝家的福氣……”
二夫人轉頭乜向謝劭,兔崽子居然還把人關在門外,他知好歹嗎。
二夫人的神色落入謝劭眼裏,意思便全然不一樣了。
她那一通話裏,除了標誌之外,那些詞兒用在溫殊色身上,簡直就是諷刺。
小娘子已經被嚇得不敢出聲了,再一個敗家的罪名砸下來,她怕是徹底直不起腰來了。
奈何不了二夫人,隻能衝著謝仆射,先把一切的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你的那些黃金,都被我花光了,糧食是我要買的,捐也是我要捐的,萬兩黃金,換謝家一個美名,也算圓了父親的家國夢。”
他這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二夫人當下一愣,回頭與謝仆射相視,都是千年老狐狸,不用交流,便也明白了怎麽回事。
合著這還不知道呢。
二夫人眸子亮了亮,對跟前的小娘子不免又高看了幾分。
就說呢,他怎麽突然拚起命來了。
自己這兒子與常人不同,要真娶個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指不定怎麽受他的欺負。
一物降一物,就得要個不走尋常路的小娘子才能治住他。
這不是服服帖帖的嗎。
之前溫殊色瞞著,那是因為答應了謝老夫人,想要他當官成才,如今官居三品,公婆也來了,自己這敗家子的冤名再不洗清,就當真要被掃地出去,出聲便要解釋,“父親母親,我……”
二夫人突然捏住了她的手,沒讓她繼續往下說,看向**的郎君,“那我的呢?當年承諾你的人可不是我,我的那些鋪子,是你外祖父和外祖母給我的嫁妝,總也不該是你的吧?”
謝劭倒是豪爽,“我賠你。”
二夫人也很爽快,點頭道:“好。”
時候不早了,兩人為了趕路沒同謝老夫人一道走水路,快馬加鞭連夜趕到東都,找到這兒來,已是一身疲憊,沒再打擾他,“你好好歇息,其他的,明日咱們再慢慢細說。”轉身拉著溫殊色,同謝仆射往門口走去。
溫殊色的手被二夫人一直握在手裏,一顆心忐忑不安,一時也猜不透二夫人到底是何意。待出了門檻,二夫人才鬆開她,低聲同她道:“銀錢的事,你祖母都同我們說了,委屈你了。”
溫殊色一怔,抬起頭來,這才看清楚二夫人的長相。
五官輪廓分明,同謝劭有五六分相,白皙又細膩,一點也瞧不出來是快四十的婦人。
見她終於肯抬頭了,二夫人也在打探她。
五官長相沒得說,見其一雙眼睛落在自己的臉上,慢慢地靈動了起來,從震驚到驚豔,雖沒開口,也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莞爾一笑,出聲誇讚:“殊色也好看。”
溫殊色臉色一紅,意識到自己失禮,立馬移開視線。
二夫人本念著頭一回見麵,態度得溫和,不能把她嚇著了,誰知竟撞見了自己兒子把人關在門外,這口氣得替她出了,“他既有本事關門,總得給他個教訓,下回要再趕你出去,便把租金加高,讓他自己睡大街……”
溫殊色愕然地望了過去。
二夫人沒讓她再跟著,“時候不早了,快些進屋去睡,有閔章和丫鬟收拾屋子,不用你操心,我和你父親也累了,往後的事咱們明日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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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殊色再返回屋內,這回郎君已經自覺起身,立在床邊,替她讓出了床榻裏側的位置。
就算是天大的怨仇,溫殊色如今也沒心再同他鬧。
已經沐浴更衣,褪了外麵的衫子,穿著中衣自個兒爬去**躺下,拉上被褥一蓋,閉上了眼睛,“郎君快睡吧,有什麽事兒就叫我。”
謝劭當她是被嚇傻了,跟著躺下,轉頭看著她一動不動的側臉,於心不忍,安撫道:“你是同我謝劭拜過堂的正經妻子,你怕什麽?家產之事,我不也同你保證過,不怪你,都是我的責任,你不必在意他們,更不用害怕。”
溫殊色心頭正掂量。
郎君能這樣說,她很欣慰,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忍不住也側過頭看向他,“郎君,我怎麽感覺他們和你說的不一樣呢。”
謝劭一愣,“她同你說什麽了?”
溫殊色突然抿唇一笑,目光都明亮了起來,一半羞澀一半得意,“郎君,母親誇我長得好看。”
謝劭滿腔安慰的話,全被她這一句堵了回去。
就這點出息,一誇連立場都變了,嘀咕道:“我也誇過你好看,怎麽沒見你高興成這樣。”
小娘子卻一臉意外,“郎君誇過我嗎?”
謝劭覺得她腦袋長得太神奇,不該記住的,一直不忘,該記住的一樣都沒記住。
被他這番盯著一瞧,溫殊色也開始去回憶,很快便想了起來,極為不屑,“郎君不過是騙我少買點衣裳,又不是真心,母親不一樣,我能從她眼睛裏看出來喜歡。”
這一番話更戳心了。
要說她沒心,真情假意她倒是分得清清楚楚,還知道揪住自己的把柄,可她今夜那句喜歡,何曾又帶了真心。
都能從剛見了一麵的人眼裏看到喜歡,合著自己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晃,她心盲眼瞎,就是瞧不見。
不能想,越想越心涼。
轉回頭平躺在繡枕上,閉上眼睛,“早點睡。”
不知道是不是小娘子太過於緊張興奮,沒空來折騰他,乖乖地躺在一側動也不動,一夜相安無事,翌日一早,他醒來了小娘子還沒醒,猜也知道,怕是大半夜才睡著。
再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被褥隻剩下了一塊邊角,岌岌可危地搭在了自己的一側腿上,其餘全被小娘子裹在了身上。
這就是她所謂的睡相好。
這屋子四麵通風,早晚有些涼,伸手想去扯一點過來,及時停了手,他不能破壞現場證據,得等小娘子醒了自己瞧。
挨著凍幹熬了一陣,廊下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很快聽到了二夫人的聲音,“我煲了蓮藕湯,給他們端進去……”
謝劭心頭一跳,眼疾手快地從小娘子懷裏扯過被褥,搭在自己身上。
被他這一拽,溫殊色也終於醒了,意識到自己睡過了頭,急忙翻身下床去穿衣裳,壓根兒沒往他身上瞧,“郎君醒了怎麽不叫我一聲……”
謝劭看著嚴嚴實實蓋在自己身上的被褥,前功盡棄,一聲不吭。
晴姑姑已端著湯盅立在裏屋簾子外,朝裏喚了一聲娘子:“二夫人剛煲了湯,說等姑爺和娘子醒了便能吃上。”
頭一夜印象沒留好,全靠後麵掰回來,這一早上又睡過了,溫殊色懊惱地拍了一下額頭,“瞧我,就沒一件事做好。”
見她緊張成這樣,謝劭好心為她解脫,“你要是怕麵對他們,哪兒都不用去,好好待在這兒,我自會替你應付。”
溫殊色卻沒領情,匆匆穿好衣裳才掃了他一眼,“郎君好好躺著養傷,有什麽事就叫閔章,丫鬟我也給郎君請了兩個,就在外麵,郎君喚一聲她們便會進來,我先去忙了……”
走出去吩咐晴姑姑,“把湯拿進去吧,郎君已經醒了。”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這一離開,一直到傍晚都沒再出現。
不僅如此,閔章和晴姑姑也不在宅子。
晚飯的點兒,謝劭坐在木幾前,看著桌上擺著的豐盛菜肴,終於忍無可忍,抬頭掃向杵在跟前的兩個丫鬟,沉聲問道:“三奶奶人呢。”
成日不見人影,她是忘了還有個躺在**的病夫嗎。
她忙,她有那麽忙嗎,之前兩日,好在晚上這一頓無論如何也會過來陪著他,今兒三頓,就沒見到她人影子。
一丫鬟忙垂目稟報:“稟公子,三奶奶和二夫人在外尋宅子去了。”
昨夜謝仆射和二夫人來得匆忙,能在外麵的院子裏將就一夜,但這宅子終究還是太小了,不能再住下去。
謝劭憋著一口氣。
成,這兩老的一到東都,一個搶了他的小廝去宮中複命,一個搶了他的夫人去尋房子。
他們怎麽就這麽會來事。
小娘子也是,她嫁的人是他,自己才是同她過一輩子的人,如今卻把他一個人丟在這兒,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了。
“把她叫回來。”他得好好告訴她,誰才是她最重要的人。
丫鬟見他臉色極為難看,趕緊出去報信。
可等到天黑了也沒見到人影子,倒是閔章和謝仆射先回來了。
進屋後,謝仆射便坐在他對麵,提起茶壺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灌入喉嚨,“你大伯死在了鳳城。”
謝劭沒覺得意外。
上回削藩的假聖旨一出來,皇上立馬派人去鳳城捉拿謝道遠。
人是太子的,到了鳳城隻會滅口。
謝大爺一番雄心壯誌,圍堵了王府後,等了兩日,沒等到朝廷的援兵,心頭便開始著急了。
到了第五日第六日,已經心急如焚,一麵猜到了自己恐怕是中了計謀,一麵又存了希望,等了七八日終於看到朝廷的人來了,一時激動,連問都沒問,迫不及待地讓人打開了城門。
還沒來得及高興,官兵手中的刀便對向了他,將其團團圍住,宣讀了真正的聖旨。
謝道遠以下犯上,企圖謀逆,即刻捉拿。
謝大爺當場腿都軟了,隻能落荒而逃。
被官兵追到了城外,痛下殺手之際,一批人馬及時出現,護住了他性命。
皇上早猜到了那假聖旨乃前太子所為,明麵上派出去的人乃前太子一黨,為的隻是試探前太子,實則暗中派了人手,務必要保住其性命,活著帶回來。
兩隊人馬在鳳城到東都的路上,一路廝殺。
謝仆射便是在此時出現,為了保其性命,隻能以退為進,暗中把謝道遠又帶回了鳳城。
謝道遠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
但一切都晚了。
無論聖旨是真是假,他謝道遠拿刀對向自己的主子,難逃一死,不僅是他,整個謝家都不會有活路。
知道自己犯下了滅族的大罪,謝道遠跪在謝老夫人麵前,痛聲懺悔,又去祠堂跪了一夜,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等到太子的人馬攻進鳳城時,頭一個衝上去抵抗,戰死在了城門外。
謝道遠死後,周夫人也對外發了話,“謝副使乃奸人所害,並非叛逆,如今以死護城,將功抵過。”
一句話算是保住了謝家大房的一眾性命。
“今日我去麵見了皇上,皇上也給了我謝家恩賜,禍不及家人,不過你大伯母……”
從被周夫人送回謝家,大夫人吳氏的神智便開始淩亂。
謝大爺一死,徹底瘋了。
如今一家子在鳳城,日子也不好過,家裏雞飛狗跳,沒一個能擔事之人。謝仆射管不了,也不會再管,把謝老夫人接進了東都,其他人就看他們各自的造化。
謝劭聽完麵色平靜,自己並非袖手旁觀,阻止過了,他謝大爺非要找死,自己也沒辦法。
抬頭看向謝仆射,“然後呢。”這就是他給自己的交代?
謝仆射知道他想問什麽。
當年自己在他最風光得意之時,掐斷了他羽翼,強行把他從東都帶到了鳳城,不讓他施展才華,拿金銀去腐蝕他,可自己的兒子是什麽樣的秉性,他清楚,苗子好,養不廢。
故意裝作不知,沒回答他,露出幾分自豪和討好,“我聽皇上說,是你生擒了前太子?可以啊,同為父說說,是怎麽發現的前太子端倪?”
能沉得住氣,知道把自己這一功勞發揮到極致,不愧是他謝道林的兒子。
謝劭神色沒有半點動容,目光死死地盯著他。
就像當年,他謝道林摔了自己的墨寶,折了自己的劍,怒聲告訴他,謝家不用他來爭光,他這一輩隻管吃喝玩樂便是。
如今這番又是為何。
他能不要臉皮,想忘記就忘記,自己做不到,記得清清楚楚。
見他如此,謝仆射沒了脾氣,“行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年你不是也沒放棄嗎,周世子建的那兵器庫,你可沒少去,否則怎麽會今日這麽好的身手,能生擒住前太子。殿前司指揮使,這可是從二品的官職,封你一個從三品,已經是在掩人耳目,怕落人口舌,今後你要再往上,就要壓在為父頭上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謝仆射心虛地瞥開目光,“你當年就算留在東都,也不見得會有這番成就,倒也確實吃了不少苦……”
謝劭眉心幾跳,嘲諷道:“謝仆射幾年沒做官,連體麵都不要了。”
橫豎已經這樣了,也沒什麽外人,“我在自己兒子麵前,我還要什麽體麵,錯了就是錯了,拿出態度麵對便是。”挑眼看過去,“你說,你想要為父怎麽補償?”
他謝仆射早年,德高望重,手底下的學生無數,無不對他敬佩,也不是這番賴皮樣,想必是同二夫人呆久了,跟著不要臉了。
同一個打算不要臉的人,是講不了道理的,除非自己也不要臉,但明顯他不削與其為伍,“我要聽實話。”
謝仆射神色一頓,疑惑地看著他,“這不就是實話,是我犯糊塗,坑害了自己兒子的前途。”
“謝道林。”謝劭突然站起身,“你以為我好蒙騙?”
“你叫誰!”謝仆射也急眼了,“不孝子……”
謝劭提步往外走,“行,我立馬進宮辭官。”
謝仆射眼角抽了抽,終究是服了軟,對著他的背影道,“靖王是陛下的親生兒子,他母親是周家娘子,你親姑婆。”
—
月上枝頭了溫殊色才同二夫人回來。
今兒一早兩人便出去找上了文叔,從謝家買來的幾個宅子中,挑中了溫殊色之前所說的那套。
靠近相國寺,七進七出的大院子,雖是新建的,隻要肯花錢,裝飾起來也簡單。
往後一家人住,不能馬虎,婆媳兩人親自去了宅子,把想要的效果和意見交代完,挑家具,挑床,挑擺件……
婆媳兩人的眼光倒是極為相似,相處了半日,溫殊色便同二夫人徹底相熟,不再緊張,一聲一聲的母親叫得極為順口。
兩人逛了三條街,中午晚上都在外麵的酒樓裏用餐。
用完餐回來,馬車經過戲樓時,聽到裏麵的熱鬧聲,溫殊色沒忍住,掀開了車簾。
二夫人問她,“想去看嗎?”
“改日吧,今日太晚,母親也累了……”
“我倒是不累,擇日不如撞日,誰知道哪天還有空。”二夫人也是商戶出身,沒那麽多講究,“去瞧瞧吧。”
兩人聽完戲,說了一路,進門時溫殊色手裏還拿著一串糖葫蘆,提起裙擺跟著二夫人跨進屋。
溫殊色又遞給她,“母親真不要嗎。”
二夫人搖頭,“年輕時我也喜歡甜食,近幾年牙疼了幾回,也就沒什麽欲望了,待會兒吃完記得好好漱口,免得蛀了牙,可遭罪了……”
溫殊色乖乖點頭:“好。”
晴姑姑提燈在前引路,今日那戲聽著無趣,後勁兒倒是挺大,二夫人輕歎一聲,“姚十娘真可惜。”
溫殊色也讚同,“最後還跳河了,豈不是便宜了那狐媚子。”
二夫人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憤懣,覺得她還是年輕了一些,不吝教導,“姨娘固然可恨,歸根結底,乃夫不正,說一百句,不如瞧他的行為,所以,當姑娘的能不能安穩地過一輩子,全憑出嫁前的那一眼,有沒有擦亮眼……”
突然意識到,怕是自己好巧不巧地戳了兒媳婦的痛處,她出嫁確實是擦亮過眼睛,但架不住出了意外……
二夫人神色僵了僵,忙住了口,“早些回屋歇息,他要是再敢把你關在門外,明兒那扇門也不用要了。”
倒也沒用二夫人出馬,這回溫殊色一進院子,遠遠便見到房門敞開著。
不僅留了門,裏頭還燃著燈。
先前二夫人已派人回來同謝仆射和郎君打過招呼,溫殊色並不著急,腳步悠悠地跨進屋,見郎君正躺在**翻著書,一麵把手裏買的一堆物件兒擱去木幾上,一麵扭著頭關心地問他:“郎君,今日還在疼沒?”
**的人沒有應她。
溫殊色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微微詫異,東西擱好了,才走過去彎腰喚他,“郎君……”
見他依舊沒抬頭,索性把自己的臉擱在了他書頁上,衝他一笑,“郎君,我回來了。”
謝劭被迫地看著跟前消失了一日的小娘子,終於出了聲,“我怕不是你郎君。”
溫殊色一愣,目光落在他臉上細細打探了一番,抿著笑意,“你不是我郎君,那你是誰。”
今日那丫鬟回來稟報她和二夫人進了戲樓時,他是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了,如今見到這張臉,又瞬間沒了脾氣,無力地問她:“什麽時辰了?”
溫殊色轉頭看了一眼滴漏,回答,“亥時。”
“你還知道回來。”
原來是為這個事,“今兒我陪婆母瞧宅子去了,婆母真不是郎君所說那般,她也喜歡聽戲……”
謝劭並不想聽,偏頭打斷,“嗯。”
“父親回來了嗎?聽母親說他喜歡飲高粱酒,明兒我去給他買幾壺……”
堵在心口的悶氣,實在憋不住了,謝劭突然一聲嗤笑,“溫殊色,是不是所有人你都能放在心上。”
看著她愣住的神色,心口驀然一揪,目光沉靜地問道:“唯獨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