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靖王的意思,是沒打算讓他再回鳳城。
當初謝仆射逼著自己離開東都時,他便斷了所有的官途夢,做了這些年的紈絝子弟,已經習慣了,遲早要回鳳城,還領什麽職。
這麽大個東都,他就不信找不到一個能糊口的活兒。
文不能討活,那就用武。
日頭西沉之時,謝劭帶著閔章去了東都的碼頭,人還沒摸到巷口,便見挑著扁擔的各類挑夫排起了長隊。
甚至連婦人小孩都有。
見到謝劭過來,身旁幾人蜂擁地湧過來,“公子要挑夫嗎?不管多大的物件兒在下都能挑……”
“公子,價格實惠,保準替公子辦到位。”
“公子是上貨還是卸貨?”
……
閔章偷偷瞟了一眼主子,雖說身上的衣裳是舊了一些,但比起跟前的這些人,細皮嫩肉,明顯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哥兒。
謝劭抿了一下唇,眉頭緊鎖。
連個挑夫,競爭都如此激烈了?不死心,問跟前的挑夫:“你們一天幹這個能賺多少錢?”
“運氣好,能有個二三十文,運氣不好,能管一頓飽飯就不錯了……”
東都碼頭一天不知道停靠多少艘商船,上下卸裝都得要人手,謝劭心下納悶,繼續問:“碼頭上沒活兒?”
“稍微有點家底的船家,找的都是自家人,就算沒有挑夫,大頭也是先讓碼頭的船運商戶先吃,咱們這些散挑夫,隻能排號撿個漏。”
謝劭抬頭往前一望,一條長龍望不到頭,“這麽多人撿漏?”
要撿到何時。
老夫歎了一聲,“來東都討日子的人太多,咱們又沒讀過書,隻能搶一些體力活兒幹,不至於淪落街頭乞討,被官兵捉住,驅出城去。”
因進來東都的人實在太多,官兵每日都會清理一批,抓的都是路上乞討之人,把人送出城門,勸其回到自己的家鄉。
可過來東都的人雖多,機會也多,今日乞討之人,明日搖身一變,成為千貫大戶的人,不在少數。
且大多數人能進到東都,已經費了不少力氣,誰願意再回去,隻要有個活兒幹,慢慢地等著發財的機會。
老夫見他半天不說話,複而又問:“公子是有貨要裝卸?小的可以便宜些。”
此話一出,旁邊的一位婦人也湊上來,“公子,我更便宜……”
“公子我氣力大。”
謝劭看著擠到跟前的一堆人,頭都擠歪了,此時他要是說一聲,自己也是來搶飯碗的,跟前的這堆人,恐怕立馬便會同他翻臉。
這些人已經很不容易了,他萬不能再來搶活兒。
回頭招呼上閔章,又去了鬧市。
幹不了挑夫,跑趟洗盤子也行,為了能和小娘子住上大宅子,睡上大床,他已經徹底地豁了出去。
連續去了幾家客棧和酒樓,都被人拒絕。
理由是各家招的隻是奴才,長成他這樣的,比主子還像主子,今後還怎麽差使。
最後一家客棧的小二好心地替兩人指了一個地方,“兩位公子條件這麽好,來這兒也是糟蹋了,去前麵掛彩旗的哪家試試。”
兩人謝過小二後,徑直朝著那家走去。
到了門口,確實瞧見了招工打雜夥計的告示。
此時天色已黑,門前倒是安靜,並不見賓客來往,裴卿上前詢問房門,“請問這兒可還招工。”
那人瞧了兩人一陣,眼睛一亮,笑得極為親和,“是招人,兩位公子裏邊請。”
兩人一前一後,跨入門檻。
不到半刻,突然逃命一般從裏衝了出來。
謝劭喘著粗氣,臉色都綠了,衣襟歪向一邊,手捏住額頭,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氣得咬牙切齒,“去,把這兒給我掀了。”
閔章也沒好到哪兒去,為了護主子的清白,自己犧牲了不少。
一邊臉頰還有一道口脂印。
日風日下,東都的小娘子何時敗壞到了如此地步,就不知道害臊嗎……
閔章聽到主子的吩咐,抽出彎刀便要回頭,謝劭輕嘶了一聲,又把他叫住,“回來,把臉擦幹淨。”
主仆二人,到了一處暗巷,各自整理好了妝容,確定對方身上沒有半點痕跡,才從巷道出來。
找了快兩個時辰的工,一無所獲,還險些丟了清白。
再也沒有心思找下來,灰頭土臉的回到了宅子,進門之前,謝劭不忘回頭交代,“嘴巴給我閉緊點。”
這等丟人的事,閔章自然知道,“是。”
—
院門沒上鎖,謝劭推門而入。
今夜原本答應了帶小娘子逛夜市,如此也黃了,以為她多半已經歇息了,沒想到回到宅子,卻見到了滿院子的燈籠。
聽到動靜聲,溫殊色從一堆紗燈之間探出了腦袋,因手上不空,隻仰起頭來,遠遠地招呼了一聲,“郎君回來了。”
謝劭緩緩地走到她身旁,一臉疑惑,“娘子做這麽多燈作甚?”
“賣啊。”溫殊色在捐紗上畫完一筆,輕輕地吹了吹,轉頭看向郎君,兩道眉梢被紗燈的光暈染出了一層喜色,雀躍地道:“今日聽晴姑姑說,街市上賣的紗燈沒我做的好,價錢還不便宜,橫豎我也閑著,想著做幾個拿去試試,誰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全都售了個空。”
揚頭指了一下堆在跟前的數盞紗燈,“郎君走後,我便沒停過,我做完,晴姑姑幫忙拿去賣,已經來回跑了好幾趟。”
謝劭神色愣住。
小娘子又從腰間取下了荷包,遞給了他,“郎君幫我數數,怕是快有半貫了,我再做上幾日,應該很快就能把這個月的租金付上。”
謝劭木訥地伸手,脹鼓鼓的荷包內,全是一枚一枚的銅板,心頭突然一陣五味雜陳。
太丟人了。
溫殊色想了起來,擱下燈籠起身,“郎君在外跑了半天也累了,進屋歇著吧,我去給你沏杯茶。”
“不用。”謝劭一把將她拉住。
他不配。
他跑了半天,一個銅板都沒賺到,到頭來還不如小娘子會賺錢。
溫殊色見他麵色不好,輕聲問:“郎君怎麽了?”
謝劭擠出一道笑容,“我不渴,娘子不必勞累。”
溫殊色見他如此,便又坐了下來,埋頭一麵繼續勾著紗布上的仕女圖,一麵輕聲同他道:“當初我跟著娘親學做燈時,手笨得很,還被娘親嫌棄,說誰敢買我做的紗燈,我還反駁她,將來我又不靠紗燈賺錢,不成想有朝一日還真靠著這門手藝糊口了。”
回頭看了一眼郎君,“郎君要是累了,先進屋早些歇息,我不困,再多做幾個。”
謝劭沒動,半晌後緩緩彎下身,“我也不困,娘子教教我,怎麽做。”
溫殊色見他一臉真誠,還撈起了地上的一條竹篾,有模有樣地比劃了起來,想起曾經紮進他手指內的竹刺,這大半夜,她可不想再替他挑一回刺,擱下紗燈,小心翼翼從他手裏拿出竹篾,“郎君初學,竹篾會割到手。”
謝劭兩手空空,有些茫然,“那我能做什麽?”
自己這番折騰,要的便是他這樣的態度,體會到了辛苦,方才知道珍惜,抬頭問他:“郎君會畫畫嗎?”
謝劭點頭,“嗯。”
“那郎君勾畫,我來做框架。”指了腳邊的紗燈和筆,“這一盞我已畫好了一麵,另一麵交給郎君,郎君喜歡什麽便畫什麽。”
“好。”
早年在東都的十二年,自己也曾名動一時,畫過不少讓人稱讚的畫作,翻過她剛畫完的仕女圖,對比一二,慢慢地落了筆。
兩人各自忙著手裏的活,耳邊的蟈蟈聲與夜色融為一體,一點都沒覺得聒噪,反而空曠靜謐。
溫殊色用小刀在木棍上挑完了孔眼,瞟了他一眼,突然小聲問道:“郎君今日是不是出去找工了?”
雖有些丟人,但也不能騙小娘子,很久沒動筆了,有些生疏,全神貫注地勾完手裏的一畫,才回答:“嗯,沒找到。”
聽出了他的沮喪,小娘子開解道:“找不到慢慢來,郎君不必著急,我有這門手藝在,大不了以後我來養郎君。”
小娘子語氣豪爽,說完膝蓋頂著竹篾,“啪”一聲折成了兩半,再埋頭用小刀剃起了刺。
筆鋒一頓,謝劭側目。
幾縷發絲鬆開從小娘子的額側垂下,她一身素衣,挽起袖口,青蔥十指原本連陽春水都沒沾過,此時卻握著刀,幹起了粗活兒。
她養他。
小娘子對他的真心和情誼令人動容,同時也羞愧難當,一股夾著燥熱的夜風撲在臉上,謝劭心口驀然一酸,“溫二……”
溫殊色依舊埋著頭,“嗯。”
“是我食言了。”
溫殊色詫異地看向他。
“新婚夜你我約法三章,我沒辦到,沒讓你過上好日子,抱歉。”
旁邊的燈盞在他眸子內映出了兩簇火,眼底清晰可見,微微閃著亮光,溫殊色一愣,手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突然有些心虛,懷疑是不是自己這一劑藥下得太猛了,趕緊緩和道,“郎君不要介意,咱們如今這樣,全拜我所賜,郎君沒休了我,我已經知足了。”
都打算做燈籠養他了,就算家底真是被她敗光的,又如何?
人一旦被感動後,頭一樣便是開始反省自己,過去自己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不想還好,一想,愈發覺得對不起小娘子。
新婚夜他竟然還同小娘子吵了一架。
真不是個人。
患難見真情,小娘子能為了他不顧一切折回來,救下他的性命,如今明知自己身無分文,她卻依舊不離不棄。
他謝劭何等何能,才得了這樣一個要貌有貌,要情有情的小娘子青睞。
有妻如此,夫複何求。
謝家破產,說起來也不怪她,“破產一事,皆因我自己太懶散不作為,並非娘子之錯,我是你夫君,我該對你負責。隻是往後要難為娘子同我一道吃苦了。”
謝天謝地,他終於醒悟了。
溫殊色有了一種即將要苦盡甘來的希望,當下領了他的這份情,鼓勵道:“之前的事都過去了,郎君就不要想了,以後多努力便是。”
不用小娘子說,他也知道。
“好。”謝劭點頭,突然伸手奪了她手裏的小刀,“娘子教我吧,餘下的燈籠我來做。”
溫殊色愣住。
“日後這些燈,都有我來做,娘子不必操勞。”
事態似乎同自己預想的發展有些出入。
她絞盡心思,用心良苦,坐在這兒做了半夜的燈籠,斷然不是當真想要他和自己做燈籠,為的也不是讓他繼承自己的衣缽。
是想讓他振作起來,好好地發揮自己的長處,做自己該做的事。
在鳳城時,他明明就能做好,為何就不能去當官了?
突然有些沮喪,她已經盡力了,要不就這樣吧,謝老夫人要怪罪就怪罪,是她能力有限,愛莫能助……
謝劭並沒有察覺到她的神色,見她遲遲不出聲,伸手拉了一下她衣袖,“娘子?”
“我不想賣燈,也不想做燈籠。”心底那股恨鐵不成鋼的,堵到了嗓門眼上,溫殊色再也沒忍住,突然起身,甩開他的手,滿臉失望,毫不避諱地看著跟前的郎君,語氣陌生又冷硬,“你是打算一輩子做燈籠嗎?就算一天能賣一貫,兩貫,又能賺多少錢?能養得起家嗎,能讓我過上好日子嗎,郎君知道我真正想要什麽嗎,我想要豐衣足食,想要成為人上人,還想當官夫人,想要活得光鮮,可郎君看看自己如今是何模樣,連給我買幾身衣裳都買不起。”
刺耳的話,紮進人心,比那刀子還鋒利,見血封喉,耳邊一瞬安靜。
剛畫好的燈籠,被她那一甩,也跌在了地上。
血液倒流太快,四肢有些僵硬,謝劭眼睜睜地看著那盞燈籠,碰到了旁邊的紗燈,慢慢地燒了起來,卻做不出半點反應。
到了這個份上,溫殊色也不想再同他裝下去,“我並非真心想陪郎君吃苦。”
溫殊色覺得他的想法,有些太過於天真,“這天底下,又有哪個小娘子願意吃一輩子的苦?或許也有,但我不是。”
她兒時經曆過食不果腹的日子,自己的母親便是因為沒有銀錢買藥,慢慢地壞了身子,離開了人世。
她比誰都知道銀錢和權利的重要。
就算自己告訴了他,謝家並沒有破產,他還能繼續揮霍,可憑他這副沒有半點上進的模樣,家底遲早還是會被他敗光。
“我能與郎君共患難,是因為郎君乃我拜堂成親的夫君,我承諾過郎君要同你過一輩子,便不會反悔。就算郎君以後想要繼續過這樣的日子,我也能陪在你身邊不離不棄,但那些並非我心之所願,更不是我喜歡的。”
小娘子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帶了刀子。
所以,從鳳城到東都,一路上他所有的感動,都不過是她粉飾出來的和諧。
雖殘忍,卻更真實。
沒有突如其來的感情,也沒有無端的愛,是他被後來的日子所迷惑,想得太簡單,忘記了兩人的開始。
不可否認,她身為夫人,做得很好,讓他無可挑剔。
她那句話裏,或許還有一句,她一開始想要同其過一輩子的人並非是他,隻是出了意外,被逼無奈隻能選擇自己。
視線突然一陣模糊,謝劭坐在那沒動,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都已經說到了這一步,斷然也不能繼續再待下去了,溫殊色沒去看他,把正院的大床讓給了他,轉身去了外麵的院子。
出了長廊,方才呼出堵在喉嚨的那口氣,後知後覺地發現心口不知何時已緊得發疼。
晴姑姑剛從外麵賣完紗燈回來,迎麵見到溫殊色,臉上一喜,還沒來得及稟報,及時察覺出她神色不對,心頭一跳,“娘子這是怎麽了。”
溫殊色沒應,眼淚順著臉龐“嘩啦啦”地往下掉,適才所言,皆為她的肺腑之言,可不知為何,會如此難受。
晴姑姑哪裏見過她這副模樣,急聲道:“可是姑爺欺負娘子了?”
溫殊色搖頭,一步跨進廂房,坐在屋內的木墩上,手背胡亂抹了一把淚痕,艱難地吸上一口氣,咽哽道:“姑姑,我心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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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閔章便去了正院裏的長廊下候著。
昨夜見到主子和三奶奶兩人一道坐在院子裏製燈,沒再打擾,退去了外院,並不知道兩人發生了何事。
見人突然從裏出來,正欲問是不是要去賣燈籠,便聽謝劭開口,聲音沙啞:“告身拿上,去兵部。”
閔章一愣,稀罕地露出一道笑容,“主子能想明白,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