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謝劭沒出聲,從他身前走過,先踏出門檻。
閔章快步跟在他身後,這才察覺,主子似乎還是昨夜的那身沒有換過,氣勢也有些不對,整個人沉靜了許多。
不知道他是如何想通的,但能猜到,應該是三奶奶勸了一番。
幾人到了東都後,日子愈發吃緊,險些連住處都沒,更不用說馬車,兩人走出了巷子,在街頭臨時招了一輛,去往兵部。
一般的告身,是先由官員考核完畢,再經尚書仆射的同意,稟報給門下省,由門下省給事中核查完情況,無異議,便交給黃門呈報給皇上。
皇上同意後,即刻任職。
謝劭的告身反了過來,皇上親自任命,隻需他自己拿著告身,去補一個尚書兵部的章印即可。
馬車到了兵部,閔章同侍衛報了謝劭的名諱,“謝家三公子謝劭,攜告身前來,煩請通報一聲尚書大人。”
朝廷六部中的人,幾乎一半都跟著元明安站了太子的隊列。
兵部尚書亦是如此。
太子被廢後,這兩日個個都沒睡好覺,不知道接下來到底是個什麽趨勢,太子畢竟是皇上唯一的親兒子,被廢,也能重新被立。
怕倒戈得太早,成了牆頭草,太子一旦得勢,再無自己的容身之地。
可心頭難免又忐忑,皇上先是把太子驅出東都,接著把靖王留在了東都,而後又廢太子,這一舉動怕是動了真怒。
史上養子繼位的先例並非沒有,說不準,還真會把位子傳給養子。
聖意難測,事情沒落定之前,他們底下的人也隻能盡量做到哪邊都不沾,哪邊都不得罪。
這節骨眼上,突然聽到謝家三公子前來索要告身章印,兵部尚書臉色一變,這不是要往他脖子上套繩子嗎。
太子被廢,謝家便是禍根,太子和皇後怕是對謝家已經恨之入骨。
且那謝家無論是不是謀反,能把刀尖對誰自己藩主的人,往後的路,也算是徹底斷送了,靖王必然不會再用。
不管他謝家三公子是從哪兒得來的告身,自己是萬萬不能沾手,“就說我不在。”
“是。”底下的人轉身沒走幾步,兵部尚書又把他叫了回來,到底還是留了一個心眼,“告訴他,我兵部不過是聽差辦事,若是門下省那邊考核完沒有意見,兵部自會蓋上印章。”又囑咐道:“態度客氣些,好好把人打發走。”
謝劭在門外等了兩炷香,便等來了這麽一句。
一聽便是在搪塞他。
閔章眉頭一皺,便要發作,謝劭止住,麵色平靜似乎並不意外,同那傳話的人道了一聲,“還望尚書大人說到做到。”
轉身又上了馬車,去往門下省,直接求見右仆射元明安。
元明安剛進宮了一趟,安撫完皇後,回到門下,一身精疲力盡,正坐在軟塌上撐頭閉目養神,底下的人進來稟報:“元相,謝家三公子謝劭來了。”
元明安立馬睜開了眼睛。
底下的人接著道:“謝三公子說有一份告身要大人授命。”
元明安緩緩地直起身,眉頭微挑,眸子半眯起來,眼底暗光在流轉,麵上帶了幾分看好戲的嘲諷,“請進來吧。”
半刻後,侍從再進來,身後便跟了一位年輕公子,踏著照進門內的一縷晨光進來,身影慢慢穿過那道雄鷹展翅的大屏風,步入了內堂。
昨夜一夜沒睡,謝劭眉間帶了淡淡的倦色,眸子卻清明沉靜,看不出半點憔悴。
至於那張臉,隻要過人眼睛,從來沒讓人失望過。
皎如明月,清雋矜貴。
元明安眼皮子一掀,漫不經心地瞧過去,目光落到那張臉上時,也有一瞬的滯頓。
瞧得出來,他身上的衫袍洗了幾水,不再光鮮,可此時披在他寬肩窄腰的骨架上,倒凸顯出了幾分天人的淩雲英逸。
不得不承認,有些人生來便是高貴的主兒,無論他眼下有多落魄,至少瞧上去,依舊光彩奪目。
人是認出來了,姿態卻得擺出來,元明安麵露狐疑,“這是?”
侍從忙道:“稟大人,這位便是謝家的三公子。”
謝劭依規矩朝他行了一禮,“元大人。”
元明安這才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來,笑道:“八年不見,謝公子曾經的風采本官還曆曆在目,今日一見,倒是愈發英姿颯爽了。”
“承蒙元大人高看。”
元明安也沒讓人看座,繼續坐在軟塌上抿了一口茶,同他聊了起來,“你父親怎麽樣?八年前一別,再也沒有見過他了,聽說這些年,在鳳城當了一隻閑雲野鶴,日子賽過神仙,連陛下都心生羨慕。”
“家父不過一介布衣鄉農,哪如元大人身居高位的威風。陛下乃大酆天子,心懷天下蒼天,怎會羨慕胸無大誌之人。”
他這番不落人口舌的反駁,有了他少年時從不願落人下風的氣勢。
可就是這副模樣,讓人格外討厭,元明安看向他一眼,曾經被他處處碾壓著自己兒子的那股浮躁,又浮了出來。
放下茶盞起身,“謝公子既然來了我這兒,本官必會好好招待。”吩咐侍從,“給謝公子備宴,萬不可怠慢。”
“多謝元大人好意,隻是今日謝某為公事而來,不便打擾。”謝劭拱手謝了禮,道明了來意,“謝某從王爺之處得了一份告身,獨缺一枚章印,還請元大人授命。”
元明安笑了笑,“不過是一個印章,有何可著急的,謝公子先下去歇息,我自會替謝公子安排妥當……”
元明安說完便往外走。
謝劭腳步卻沒動,“元大人若公務繁忙,謝某便不再打擾了,既已來過,就此告辭。”
能略過他門下省,拿到這份告身,必是經過了皇上的授意。
當是他靖王為了穩住他謝三給的一點甜頭,畢竟往後還得借助他謝道林在朝中的勢力,為自己鋪路。
自己因太子一事,捅了皇上的肺管子,當下還沒脫身,要是再因此等小事鬧到皇上跟前,怕是正好給了他揪住自己的把柄,尋個由頭懲治。
謝劭轉身,快要踏出門檻了,便聽元明安道,“謝公子既然如此著急,便先辦正事。”
上前幾步走到謝劭旁邊,緩聲道:“隻是這東都不比鳳城,人多規矩也多,各門各處還得勞煩三公子親自走一趟。”
想要一份告身,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當真要鬥硬,先得查祖宗八代,還得考核身體,沒有缺陷方才合格,一套流程走完,花上大半日的功夫都算是少的。
今日能來,謝劭便做好了心理準備,轉頭同那侍從道:“麻煩帶個路。”
元明安轉頭,看著踏道下的背影,突然出聲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三公子想必應該不怕狗了吧。”
當年他可記得,謝仆射親自找上門,砸開房門的鎖,把人攙扶出來時,他謝三站都站不穩,哭得梨花帶雨。
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尚且囂張不到哪兒去,如今當了幾年的紈絝,回到東都,他還能翻天不成。
前麵謝邵腳步一頓,慢慢地停下來,回過頭,眸色冰涼,侵出了眼底的鄙夷之色,如同當年看他元明安那般,麵上帶著輕視和倨傲,“元大人不知,畜生不可怕,就怕人心連畜生都不如。”
說完,沒再看他元明安一眼,轉身讓侍從繼續領路。
穿過幾道月洞門,隨從的腳步停在了一道門外,衝著裏頭的人喊話,“給事中可在?”
當初謝家大公子謝恒,接到朝堂的任命書時,大夫人無處不炫耀,閔章記得確實是門下省的給事中。
本以為會遇上熟人。
片刻後從裏走出來的一人,歲及中年,麵孔陌生,並非是謝家的大公子謝恒。
見是元相身邊的貼身侍從,那給事中問道:“元大人有何吩咐?”
侍從看了一眼立在台階下的謝邵,湊到那人跟前低聲交代道:“這位是謝家三公子,元相囑咐,讓給事好好招待。”
朝中大多數的告身都是提前定好了的,門下省這一關,不過是走走形式,有的人甚至隻遞個話進來,便給予通過。
元相今日特意派人來囑咐,給事中豈能不明白。
目光朝謝邵投來,揚聲道:“謝公子不好意思,麻煩稍等會兒,手頭上的事還沒辦完,實在是脫不開。”
謝邵一笑,倒也沒著急,“給事先忙。”
侍從把人帶到,便算完事,轉聲回去複命,留下謝劭和閔章兩人立在門前幹等。
時辰一點一點地過去,門口陸續有人進出,個個都低著頭,或是相互說笑,唯獨避開兩人,目光不往他們身上看。
閔章在鳳城才跟著謝劭,並不知道他之前在東都的日子,如今才看出來,官場竟然有這麽多彎彎繞繞的治人法子。
這些人明擺是在給主子使絆子。
轉身瞧了一眼院子裏的滴漏,這都快過去半個時辰了,再這麽等下去,怕是等到太陽落山,未必也能等到那位給事中忙完。
實在忍不住,同謝劭道:“主子的告身乃陛下親自所授,何須讓這等人為難,直接上三衙裏當值,誰敢阻攔。”
“連一枚印都拿不到,往後如何在軍中立足,豈不是讓人嗤笑。”見時辰差不多了,謝劭抬步走向門前,不顧侍從相攔,徑直闖進了屋,立在適才那位給事麵前,問道:“大人可忙完了?”
給事沒料到他會突然闖進來,忙把桌上的卷宗攤開,一臉為難,“還沒呢,謝公子怕是還要再等會兒……”
謝劭看著他,麵色再無半點和善,“門下每日的事務,都有歸案,五年前因你們門下省的延誤,導致奏聞沒能及時呈上,耽擱了大事,陛下便下令,明文規定,給事手上的所有文書,積壓不可超過兩炷香,謝某在外等了半個時辰,已給了大人足夠的寬限,既然給事還要繁忙,要忙多久,請給謝某一個準確的時辰。”
給事臉色一變,沒料到他一個從鳳城回來的人,倒是把門下省摸得清清楚楚。
能讓他繼續等,但時辰不能亂定。
元相既能讓人把他送到這兒,本意也是讓自己暗裏使絆子,明麵上不能撕破臉。
見好就收,“既然謝公子著急,那我便先替謝劭處理。”
謝劭沒再說話,從袖筒內掏出告身,放在了他麵前。
給事中接過,一看宣紙和字跡,便知是從何處何來,心頭一跳,嚇出了一身冷汗,哪裏還敢怠慢,沒多問一句,忙翻出案冊,當著謝劭的麵添上記錄,正欲遞上給予通過的木牌,門口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喲,這是謝三公子嗎?”
謝劭轉過頭,看著門口進來的那人,從對方那張放大的五官輪廓中,依稀認了出來。
元家的大公子,元潤。
兒時謝仆射與元明安兩人製衡朝堂,難免會被人拿來比較,比權勢,比文采,甚至比起了各自的夫人和子嗣。
可惜元家的這位大公子,並沒給元明安長麵子。
無論文武,一遇上謝劭,都被壓製得死死的,沒有一回贏過,因此便滋生出了更深的仇恨和妒忌。
謝劭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沒有半點波瀾,淡淡地收了回來,等著給事。
被他這般忽視,元大公子麵色一僵,並沒罷休,腳步走到了他跟前,攏袖又與他搭話,“怎麽,三公子去了一趟鳳城,連老熟人都不記得了?”
謝劭這才道:“謝某倒是想忘,可元大公子的名聲,在八年前的一場狩獵中,便響徹了東都,誰人不知?”
可不是嗎,八年前他元大公子狩獵遇上大蟲,當場嚇尿,被謝劭拖出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變了顏色的□□。
元大公子嘴角一抽,恨不得將其扒皮抽筋。
終究不是十一二歲的年紀,不能因一言不合,說動手就動手,目光突然看向桌上的告身,沉聲道:“三公子既然是來討告身授命,給事可不能玩忽職守,所有入編之人,都得要身體健全,誰知道他三公子這些年在外,有沒有缺陷,給事還不派個人過來仔細檢查清楚。”
沒看到告身之前,給事或許還能聽他的話,如今一頭大汗,兩邊為難。
元相都不敢明著把事鬧大,他一個給事,哪裏敢冒頭。
見給事一副把快自己藏起來的窩囊德行,元大公子氣不打一出來,冷笑一聲:“怎麽,他三公子莫非還有何特殊之處?”
說完,伸手便要去拿案上的告身。
手還沒摸到,手腕突然被擒住,元大公子還沒反應過來,隻得一聲“哢嚓——”當成脫了臼。
鑽心的疼傳來,還不及痛呼出聲,人又被謝劭按在了跟前的木案上,隻見其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眉眼鋒利,麵上帶著當年那抹熟悉的諷刺,“八年沒見,還是這般無用。”
耳邊傳來一陣豬叫,謝劭拿起案上的告身和木牌,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
剛下台階,便見到了一人。
謝恒懷裏抱著幾本厚厚的檔案名冊,擋住了半邊臉,頭一眼謝劭還沒認出來,經過身邊,察覺出對方愣在那沒動,方才偏過頭。
當初謝家大爺為了攀附太子,想盡辦法把他謝大公子送入東都,如今犯了事,太子因謝家被廢,謝大公子的處境自然也會跟著遭殃。
身上的官服,同屋內的幾位都不同,想必也不再是什麽給事中。
瞧這副模樣,倒是像個誰都能差使的仆役。
謝恒大抵也沒料到會在此遇上謝劭,來東都前謝家替他辦的那場送別宴,有多熱鬧,兩人都記得清楚。
曾經的自己光鮮照人,所有人見了他都會投以傾慕的目光,臨走之時自己還曾在他謝三麵前炫耀過,到了東都如何地出人頭地。
如今卻被他瞧見了最為不堪的一麵。
謝恒脊梁一僵,同謝劭對視片刻後,眸子內光芒一暗,突然埋下頭,沒說一句話,抱著書籍上了門前台階。
見他如此,謝劭也沒再同他打招呼,轉身帶著閔章出了門下省,去往兵部蓋章。
—
早上謝劭一走,溫殊色便起來了。
昨夜睡得也不好,那些話一經說出來,她便知道兩人的關係會麵臨什麽,或許會回到最開始的陌生,甚至更糟。
雖不後悔,心頭卻踏實不下來。
眼見天色慢慢暗沉,夜幕拉下,還沒見人回來,有些坐不住了,“姑姑,你說他會不會不回來了。”
“娘子放心,姑爺不回來,他能去哪兒。”
溫殊色沒再吭聲,正忐忑,突然聽到外麵的動靜聲,心頭“咚咚”兩跳,一瞬從圈椅裏站起身來。
晴姑姑先出去打探,片刻後回來,高興地同她道,“姑爺回來了。”
溫殊色忙邁出門檻,立在他必經的長廊上,等著那頭的郎君緩緩走過來,等人到了跟前,像往日那般,喚了一聲,“郎君。”
夜色暗沉,看不清他神色,隻模糊見其點了下頭,沒應她,腳步也沒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