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皇上的話,他和靖王都聽到了,回來的路上,靖王曾問他,“謝公子害怕了?”
經曆了這些,其中局勢已經明朗,兩人用不著拐彎抹角,這一趟,謝家已和靖王綁在了一起。
太子是皇上唯一的親生兒子,縱然再專橫跋扈,皇上氣歸氣,未必會把他如何。
日後太子一旦翻身,謝家必有滅頂之災。
“謝家從搬至鳳城起,便已和那位站在了對立麵,謝家本該滅於半月前,能依仗王爺躲過此劫,乃天命不亡,何懼之有。”
靖王一怔,意外地看向他,對麵謝劭卻一臉平靜淡然。
靖王收回視線,不再說話,眸底慢慢地湧出了些微暗光。
自己何嚐不知,要到了那一步,不止是他謝家,還有靖王府,真能做到束手就擒?
若他德厚流光,勤政為民,受萬民敬仰,乃眾望所歸,自己的存在為他添上了顧慮,不用他來討伐,必會給他一個高枕無憂的交代。
但他屢次展現出昏庸無能的一麵,無端激發戰事,扣押將士糧草,這樣的人,當真能配讓他賠上整個靖王府,乃至整個天下……
“本王自幼便跟在陛下身邊,親眼見他從戰亂中一刀一槍打下了如今的江山,聖上登基,紛爭了幾十年的戰亂才得以終結,天下太平了二十餘載,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謝公子放心,聖上比誰都清楚這一切的來之不易。”
—
皇宮。
皇上摔碎了一個茶盞,痛聲罵完後,便一直坐在禦書房的龍椅上,久久不動。
煽動戰事,扣押糧草,假造聖旨,抗旨不尊,私調軍府公然追殺證人……
還有什麽是他太子不敢做的。
皇上閉上雙眼,依舊無法平息心中盛怒,胸膛急劇起伏,片刻後突然急喘起來。
劉昆趕緊上前攙扶,“陛下息怒,當心身子……”
皇上年輕時身強力壯,一人能從上百人的突圍中衝出來,如今上了年紀,不得不服老,這番一氣,老毛病又犯了,一張臉咳得通紅,飲了半盞熱騰騰的茶水,才平息下來。
太子這番所為,為的是什麽,皇上心裏清楚,可他固然耍上萬般手段,也不該喪失良知,敗壞品德,動國之根基。
“他隻知道攬權,可知如何禦敵?他以為這天下就永遠太平了,遼國為何不敢挑起戰事,是怕他太子?還是喪失了野心?”皇上失望透頂,“朕膝下單薄,無子孫之福,走到今日,就隻剩下了他和靖王,為何他還容不下手足?非要趕盡殺絕,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皇上這幾句質問,劉昆不敢發話。
知子莫如父,太子的秉性,皇上並非今天才瞧出來,為何在八年前把謝仆射派去鳳城,這不也是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
皇上怒氣漸漸平複,痛惜地道:“朕最痛恨的便是手足相殘。”
父母走得早,留下他們三兄弟,兒時也曾相依為命過,既能共患難,為何就不能有福同享。
是以,無論河西河北的兩位王爺做了何等的荒唐事,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太子說要削藩,把兩人這些年的所做作為全都查出來擺在他麵前,他才知道,自己不能再縱容下去。以兩人的德行,待自己百年歸去,必會揮軍攻入東都,到那時,便是他為大酆埋下了禍根,默認了太子的做法,任由他把河西河北的兩位親叔叔斬草除根。
可靖王不同,他安分守己,一直駐守中州,礙著他太子什麽事了!
當初自己身在戰亂之中,顛簸流離,萬不得已把尚且才兩歲的靖王帶在身邊,言傳身教,到底還是跟著他一道上了戰場。
好幾回都險些回不來,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曾經無數個日夜他都睡不著,愧對他母親臨終所交代的那句,“隻求吾兒一世平安。”
這天下他打下來了,終於可以履行當初的諾言,想讓他過上安穩的日子,把中州劃給了他,心頭還是想他離自己近一些。隻要大酆在一日,他靖王,包括他的子子孫孫都能安穩度日。
如今看來,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他的弟弟容不下他,不惜搭上自己的名聲和前途,也要取他的性命。
自己尚還在世,便能如此肆無忌憚,等將來他走後,靖王一家還能活?
心底默念了一聲那個名字。
念兒,這天下沒有真正的安穩和平安,隻有坐上了這把椅子,方才能決定自己的生死。
“劉昆。”皇帝突然喚了一聲。
劉昆忙上前,“奴才在。”
“擬旨吧。”
打下這江山,能安穩地坐上二十年,其中的艱辛和不易,沒人能比他更有體會。一國之君乃萬民共扶,自己付出了多少辛苦才換來了天下蒼天的安穩,誰也不能破壞,包括自己的兒子,也不能。
劉昆弓腰:“是。”
—
皇後元氏聽說皇上已經麵見了謝家三公子,臉色一陣發白,急急忙忙趕過來,劉昆扶著皇上剛從禦書房出來。
見到皇上的神色,心頭便“咯噔”一沉,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可是延兒他又惹陛下生氣了……”
不等皇上回答,皇後又急聲道:“那孩子自幼在陛下身邊長大,對陛下的父子之情勝過了君臣,要是他有什麽不對之處,陛下是他父親,把他叫到跟前來,好好說教,他定會聽陛下的話。”
皇上搖頭,冷笑一聲,“說教?朕怕是沒那個本事了。”
皇後臉色一變,忙拽住他衣袖,顫聲道:“陛下,陛下是他的親生父親,兒子錯了,父親不教,誰還能教,他不過是一時糊塗,陛下……”
“一時糊塗?”皇上冷哼一聲,厲聲道:“假造聖旨,挑撥戰事,扣押軍糧,他眼裏可有朕這個父親?可有天下蒼生,黎民百姓?”
皇後“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他已經知道錯了,都怪臣妾,舍不得管教,陛下把他叫回來,臣妾定會好好訓斥……”
“晚了。”皇上聲音一軟,仿佛熬盡了全身力氣,“你要是之前有這個覺悟,他也不至於走到今日這個地步,朕教不了他一輩子,你也不能。他從小日子過得太好了,不知何為艱辛,何為民生,沉迷於權術,不行儲君之責,怎能行諸君之權,借此機會,讓他自己好好反省吧。”
這話是何意?
皇後元氏一慌,拽得更緊了,“陛下,他可是您唯一的兒子啊……”
皇上轉頭看向她,“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他做了何事,是不是昏庸無能,朕別無選擇,都得將這天下交給他?”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厭惡,“別再逼朕追究你元氏一族,太子為何走到今日,你身為母後,也當好好自省,好自為之。”
皇後一愣。
皇上抬手從她手中抽出衣袖,扶著劉昆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回了寢宮。
—
翌日早朝,眾臣子早早便到了大殿之外,等候開門朝拜。
氣氛與前幾日突然轉了一個風向,元相立在一旁,麵上再無半點輕鬆,神色凝重,眼袋下一片清淤,一看就知道昨夜沒有睡好。
這回換成楊將軍主動前來同他搭話了,“喲,元相這是怎麽了,昨兒沒睡好?這世上還有元相難眠之事?”
元明安豈能看不出他的嘲諷,轉過頭,不想搭理他。
楊將軍卻沒放過,湊過去悄聲道:“聽說謝家公子昨日到了東都,許指揮去接的人,在南城內還遇上了刺客。”搖頭咋舌,“也不知道誰這麽大的膽子,這不是公然抗旨,不把陛下和太子放在眼裏嗎。”
元明安臉色越來越難看,“楊將軍前幾日不是才生了一場大病嗎,怎的,吃了什麽救命藥,突然意氣風發了?”
楊將軍笑了笑,“我那外孫昨日也回來了,托陛下的福,安然無恙,可不就是救命藥嗎。”
元明安額角兩跳,腳步索性往旁邊挪了幾步,懶得再理他。
溫大爺也在隊列之中,暗中一直看著元相和楊將軍的方向,心中一陣忐忑。
朝中最近的暗湧,在朝為官者,誰人不知。
他進京為官,最為忌諱站隊,之前不論是元相的人還是裴元丘的人,幾番上門有意拉攏,他都沒有鬆口。
或許也是因為這一點,他才能做到底氣十足。
前日突然傳來鳳城叛亂的消息,謝家牽扯其中,犯下了殺頭之罪。
謝家三公子是他溫家的姑爺,謝家一出事,縞仙必然會受牽連,身為大伯,他怎能袖手旁觀,即便是折了自己一身青骨,也得想盡辦法保全她。
熬了一夜沒有睡好。
到了第二日早朝,聽元相等人同陛下匯報完謝家的罪證,更是緊張得背心出了汗。
可按理說,謝家犯下此等大罪,理應抄家滅族,皇上卻並沒有立馬下旨,而是派人前去接應謝家三公子。
這一來,他突然摸不清風向了。
昨夜又聽府上幕僚探來的消息,說謝公子已經到了東都,同靖王一道麵見了聖上,心頭的石頭頓時落地。
所謂家醜不外揚,平常人家尚且都關起門來解決,更何況還是太子,一國儲君,關乎著大酆的將來。
揣測之間,大殿的門開了。
眾臣朝拜後,鴉雀無聲,皇上同劉昆使了個眼色,由劉昆宣讀了一道聖旨。
太子失德,邪僻是蹈,疏遠正人,悖逆綱常,所犯之罪令朝野失望,萬民嗟怨,經警示仍屢教不改,朕甚痛心,愧對先祖,愧對萬民,故廢其太子之位,望能洗心革麵,好生悔改。
聖旨如同一道驚雷,瞬間炸開了鍋。
知情人沒料到皇上會如此果斷。不知情的驚愕萬分,可細細想來,上回太子突然被貶回東洲封地,如今這道廢太子的聖旨,實則也並非毫無征兆。
朝堂上元相一派,支持太子的人占了一半,此時個個麵色如灰。
溫大爺站在末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散朝,立馬叫上大公子,回了宅子。
大夫人正關起門同溫素凝說話。
昨夜溫素凝回來,並未將自己見到溫殊色一事告訴溫大爺,早上實在忍不住,怕人突然找上門來,不好應付,便去了大夫人屋裏,把昨日見到溫殊色的情形說給了大夫人。
大夫人一愣,臉色立馬變了,“她怎麽來了。”
溫素凝皺眉,“和謝家三公子一道。”
大夫人嚇得瞬間從椅子上起身,“我就說這兩天眼皮子跳得厲害,果然沒有好事,你說她這時候來東都幹嘛?謝家出了這麽大的事……”神色一頓,驚恐地道,“她該不會是來找你父親,替謝家求情的吧,老天爺,你父親才到東都多久,屁股還沒做熱呢,這就被惦記上了,不行……我去同門房的打個招呼,萬不能讓她見到你父親……”
謝家真出了事,那謝三公子和溫殊色便是逃犯,如今兩人到東都,定是事先知道大難當頭,八成是來東都尋求庇佑。
這還了得。
當初老夫人不顧大娘子死活,非要把自己的親孫女嫁去謝家,如今謝家攤上了麻煩,就該自己負責。
暗自慶幸,幸好沒同謝家沾上關係。
“等會兒你去打聽打聽,她住在哪兒,暗裏讓認看著,隻要她人來了,立馬將其攔住……”
話沒說完,聽到外麵的腳步聲,知道是溫大爺回來了,忙住了聲。
溫大爺推門而入,本想質問大夫人怎麽白日還關起門來了,進屋見問素凝也在,當是娘倆說體貼話,並沒有在意,麵上還帶了幾分喜色,難得同大夫人主動說起了朝廷之事,“謝家沒事了。”
大夫人一愣。
溫大爺又道,“太子被廢,謝家已經洗脫了冤屈。”
大夫人和溫素凝齊齊一怔,半晌才回過神,大夫人低聲問:“怎麽回事,太子怎麽就被廢了呢,這,到底出了何事?”
溫大爺沒答,轉頭同剛跟進來的大公子道,“你跑一趟鳳城,回去瞧瞧你祖母。”
鳳城一亂,老夫人想必受到了驚嚇,另外再同二爺商議,早點搬來東都。
不等公子應,大夫人立馬阻止道:“這節骨眼上,你讓老大一人回去,是不想讓他活命了。”
這話倒是提醒了溫大爺,太子被廢,如今靖王又在朝中,自己一個侍郎都能看出苗頭,何況太子。
溫大爺能從鳳城的縣令,做到東都工部侍郎,並非隻是運氣好。
當下神色一緊,忙同大公子道:“你速速派個可靠之人給鳳城那邊遞個信,把東都的情勢告訴二爺,讓他帶著老夫人盡早離開鳳城,記得避開南城的方向,往江陵走……”
—
昨夜客棧的床,實在是太差,好在兩人一身疲憊,說完話後沒再動,一覺到了天亮。
醒來時,謝劭還躺在身邊,睜著眼睛扭頭過來看她,“睡醒了?”
溫殊色點頭,見窗外光線大亮,知道時辰不早了,懶懶地翻了一個身,“郎君昨夜睡得可好。”
回應她的便是一陣“咯吱咯吱”聲響。
溫殊色深吸一口氣。
看著她一臉菜色,謝劭忍不住腹腔一震,彎唇笑出了聲,這才掀開被褥從**下來,一麵往身上套衫子一麵道,“今夜換家客棧。”
沒見她應,回頭見她神色發呆,又問:“想吃什麽?”
溫殊色的神智還停留在他那一道笑容裏,壓根沒聽他說什麽,“郎君。”
謝劭側過身,眉尾輕輕一揚,“嗯?”
“要不我去找找房子吧。”溫殊色終於回了神,從**下來,赤腳踩在地上,“橫豎都要住下來,還不如早些找到住處,還能省了客棧的銀錢。”
謝劭沒聽明白。
溫殊色見他還沒腰間的大帶還未係上,及時上前獻殷勤,“路上我向魏公子打聽了,郎君的員外郎是在朝廷造冊了的,屬於編製內,在鳳城能用,在東都同樣也有用。”
謝劭沒應,問她:“喜歡東都?”
“喜歡,東都多熱鬧!”
“那就再呆一月。”
溫殊色瞥了他一眼,小聲嘀咕:“郎君為何就不能呆在東都呢。”
謝劭依舊沒答,看著她拿著大帶比劃了半天,還沒係在自己腰上,出聲問她,“到底會不會?”
溫殊色本就是心不在焉,動作快過了腦子,亂搶了活兒來,搶來了才知道為難,抬起頭懊惱地道,“不會。”
“小娘子難得有如此賢惠之心,為夫甚為感動,請吧。”胳膊一展開,給了她發揮的空間。
溫殊色看了一眼手裏的大帶,又看向跟前郎君露出的窄腰,實在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抬頭救助地看向了郎君。
“別看我,自己想辦法。”
“行吧。”溫殊色上前,不再客氣了,一把抱住了郎君的腰,手中大帶從他後腰處繞過來,似乎反了,腦袋在他胸前一蹭,手也開始**,“怎麽擰住了呢……”
謝劭屏住一口呼吸,目光垂下。
小娘子身上穿著他的中衣,光滑的肩頭如凝脂膏玉,瑩白剔透,藏在萬縷青絲之下,若隱若現。
她是故意的吧。
展開的胳膊突然落下,手掌摟住了她的纖腰,歪下頭去,盯著小娘子愣住的臉,眸子深邃,揚唇道,“親一下?”
“啊,我剛順過來,郎君別動……”
“郎君……”
唇瓣眼見就要碰到小娘子了,門外突然一道叩門聲,閔章的聲音傳了進來,“主子。”
一股悶氣堵住,謝劭深吸一口氣。
“主子?”
片刻後裏麵的郎君黑著臉打開了門,“何事。”
閔章見他臉色不對,知道可能壞了好事,好在眼下的消息足以讓他脫身,“今日早朝皇上下旨,廢除了太子,王爺派人來,請公子過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