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天色太晚,幾人還沒找到安置之處,靖王不再耽擱,轉頭同謝劭道:“謝公子早些歇息,明日再敘。”
謝劭點頭,目送靖王帶著裴卿離開了軍營,也同許荀辭別,去往客棧。
許荀挽留了一番,說要騰出自己的宅子,讓三人過去安頓,謝劭客氣地謝絕了。
他並非初來東都,八年前從東都走出去,如今回來,雖說很多地方都變了樣,但不至於抓瞎,摸不著方向。
裴卿能得靖王照看,已了了自己心頭一樁大事。身邊有小娘子在,借住哪兒都不方便,先前已經拒絕了王爺的安排,如今也一樣,一路太疲乏,此時他隻想和小娘子安靜地待一會兒,一道等著明日的宣判。
從軍營出來,許荀的馬車把三人送到了街頭。
謝劭先下車,轉身替她打簾,溫殊色扶著他的胳膊往下一跳,人還沒站穩,便抬起了頭,開始打探起了眼前的大酆都城,東都。
隻見夜市千燈,瑩瑩相射,繁光墜天,高樓紅袖鶯歌,滿街袨服華妝,人聲沸鼎,車水馬龍,望不到盡頭……
大伯送給她的那幾副畫像,瞬間生動了起來。
如今才知鳳城之小,到了此處,方才覺得海闊天空,猶如江河入了海,雄鷹飛到了長空。不愧是所有才子寒窗苦讀,拚盡一生都要想達到的最終歸途。
也終於明白,為何大伯一家不惜一切代價都要搬來東都,繁華一旦入了眼,怎舍得再離開。
溫殊色雙目生輝,一時看癡了,拉了拉身旁的郎君,“這就是東都嗎,好熱鬧。”
與記憶裏的畫麵相比,確實繁華了許多,謝劭也恍惚了一陣,聞聲偏過頭,她臉上的髒汙雖洗去了,身上的衣裳還是魏允給的那身,素青色的長衫鬆鬆垮垮,沾著血跡和泥土,樸素又狼狽。
身旁幾位盛裝的女郎再經過,愈發襯得她格格不入。
她自己不覺,謝劭瞧得很不是滋味,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應了聲嗯,拉著她往前,“走吧,帶你去買幾身衣裳。”
溫殊色自然樂意,被眼前的太平盛世一衝擊,先前的苦難瞬間拋在了腦後,心情也好了,東瞧瞧西瞧瞧,嘴巴沒閑著,“郎君這是什麽,我怎麽沒見過……”
謝劭順著她目光看去,見幾個孩童手裏拿住長形圓筒,一隻眼睛湊在筒內,一邊轉著筒身,一邊大呼,“我看到了齊天大聖!還有王母娘娘……”
不過是小娃娃的玩意兒,謝劭答道:“影筒。”
溫殊色來了興趣,一把拉著他的衣袖,不走了,“郎君也給我買一個吧。”一雙眼睛朝他望過來,目光楚楚,巴巴地瞧著他,仿佛他不答應,就是造了天大的孽。
“郎君這個真好看。”
“郎君,郎君……”
“郎君再給我買一個。”
……
手裏的荷包越捏越緊,終究沒忍住,一把拉起小娘子便往前衝,“時辰不早了,咱們還是先買衣裳。”
時隔八年,東都城內繁華是繁華了,也多了一堆騙人錢的玩意兒。
怎就沒人管管。
好不容易把人帶到了成衣鋪子,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小娘子又被眼前花花綠綠的綢緞迷花了眼,“這個顏色好看,這款花色也好,還有這款,這麽好看的花樣怎麽鳳城就沒有呢……”
一麵嘟嘟囔囔,一麵往前,一雙眼睛看不過來,瞧她那模樣是恨不得把整個店鋪都收入囊中。
謝劭的心口又懸了起來,一點都不比白日被追殺時來得輕鬆。
見郎君跟在身旁,一直不出聲,轉頭拉他過來,試圖把他也帶入到自己的快樂之中,“從鳳城出來,我還覺得男兒的衣衫新鮮,穿在身上嬌小俊俏,別有一番風味,如今走了一路,倒是又想念起自己女郎時的模樣了。”突然問他,“郎君還記得我之前的模樣嗎。”
謝劭點頭。
小娘子又問:“那好看嗎。”
腦子裏立馬浮出她挽著披帛,立在街頭,歪頭手扶高鬢的一幕,那時自己一眼瞧去,心頭便想著,小娘子長得真豔麗。
後來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察覺她善會打扮,身上的衣裳,幾乎從沒重過樣,但不可否認,“好看。”
“我怎麽覺得就那樣了呢……”之前她對自己的穿衣打扮一向很有信心,可如今見到了更好的,才知道運到鳳城的那些綢緞花樣,都是過時了的,“原本我在鳳城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小娘子,今日來了東都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再不好好收拾收拾,定會被淹沒在人群裏,豈不是給郎君,給鳳城丟了臉嗎,郎君要不替我多買幾身吧……”招手便要換老板來,“麻煩量……”
胳膊被郎君輕輕一拽,將其拉到一處無人的角落。
溫殊色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便聽郎君湊近她道,“娘子不知,即便在東都,娘子的容貌也是驚鴻一瞥的存在。”
兩人成親以來,他從未誇過她,冷不防地聽他這樣誇讚,心頭自然高興,臉色也微微生了紅。
郎君握拳輕咳一聲,又低聲道:“所以,娘子不需要靠裝扮,天生麗質,已壓過無數小娘子,至少在為夫眼裏,你是最好看的。”
誇人的話都愛聽,可過了頭,便沒那麽真實了。
溫殊色愣了愣,終於品砸出了一絲不對勁,“郎君這話,我怎麽聽得都像是在敷衍我呢。”
倒也不全是敷衍,人被逼到了這個份上,隻得同小娘子說了實話,盡量好聲好氣地哄著,“娘子體諒一些,為夫身上銀錢不夠。”
再好聲好氣,也沒起到半點作用,隻見小娘子麵露失望,拖出一聲“哦——”,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看向不遠處的綾羅,如同沒討到糖吃的小孩,滿眼的不舍。
謝劭看在眼裏,如同被當眾淩遲。
小娘子陪著他出生入死一場,他卻連幾身衣裳都置辦不起,想起周鄺曾經同他說過的那句,苦著自己的媳婦,算什麽男人。
活了二十年,從未受過如此打擊。
甚至有股衝動,想問問,有何地方可以賣身,想歸想,但斷然不能自甘墮落,自己這副身子隻能留給小娘子。
能怎麽辦呢,繼續哄著小娘子唄,攬住她肩膀,細聲細語道:“待會兒給你買個糖人,好嗎。”
還好小娘子是個好哄的人,猶豫片刻後點了頭,“成。”
長鬆了一口氣,喚來老板,給小娘子量尺寸,先做兩身能換洗的,自己去交銀錢,讓小娘子先去外麵等。
免得她看多了,又得不到,更糟心。
溫殊色抱著包袱去了門口,等著郎君出來,早聽大伯說過,東都不禁宵,夜裏如同白晝。如今眼見為實,一點都不假。
新鮮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行人來來往往,瞧完了風光,便又打探起了人,花枝展昭的小娘子無論男女看了都喜歡。
一時伸長了脖子,看著對麵高樓內翩翩起舞的歌姬。
正入神,視線突然被一輛寶馬雕車擋住,急忙仰起頭,對麵馬車上的人碰巧從裏掀起了簾子,朝著這邊望了過來。
溫殊色下意識瞥了一眼,視線又匆匆落到了對麵的高樓上,神色卻猛然一頓,忙看向車內的人。
馬車往前,車內的女郎也正扭著脖子愣愣地看著她。
鵝蛋臉柳葉眉,五官端莊溫婉,不是溫家的大娘子溫素凝,又是誰。
溫殊色怎麽也沒料到,進城的頭一夜,便遇到了溫家大娘子。
兩人隔著半條街,驚愕地看著彼此,過了好一陣溫殊色才過神,脫口喚她:“大姐姐?”
原本溫素凝還以為是自己眼花,聽到這一聲,便知道沒有認錯,轉頭忙讓車夫停車。
溫殊色腳步噠噠地趕了過去,看著溫素凝從車上下來,上下把她瞧了一圈,暗自感歎,東都的水土果然養人,氣質明顯比之前更好了,不由目中生羨,“大姐姐到了東都,越來越好看了。”
可她在溫素凝眼裏,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頭一眼不敢認,便是因為她這一身打扮,此時皺緊了眉頭,問她:“你怎麽來了,二叔呢。”
“在鳳城。”
溫素凝一愣,“你一個人來的?”
溫殊色回頭,看向鋪子門口,謝劭正好從裏走了出來,“喏,同郎君一道來的。”
溫素凝眉頭皺得更緊了。
謝家出了那麽大的事,東都早鬧得沸沸揚揚,謝大爺謀反,把靖王趕出了藩地,雖說陛下還未治罪,但如今的謝家,半條命都懸在了刀口上。
謝家當真出了事,她溫殊色還能逃得了?
不僅是她,隻怕父親多少都會被她牽連。
不由想起了自己當初對她的忠告,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當初我便同你說了,要你離開謝家,賣了宅子同祖母一道來東都,你偏不聽。”
溫殊色記得,她確實說過,讓自己同謝三和離,來東都。
但這有什麽衝突嗎,她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相反慶幸自己留在了謝家,郎君挺好的,自己也挺好的。
“大伯還好嗎。”
溫素凝點了下頭,不太想多說,從袖筒內掏出荷包,取出二兩銀子遞了過來,“家中的宅子是租來的,地方小,沒有多餘的房間住,即便是你找上門來,父親恐怕也幫不上你,我手頭的銀錢也不多,這些你先拿著。”
自己送了六七年的銀錢出去,如今終於收回來了一回,稀罕程度,如同太陽打西邊出來。
有錢不要是傻子,溫殊色沒同她客氣,“多謝大姐姐。”
溫素凝沒再理會她,“你自己多保重吧。”轉身上車前到底還是衝他身後的謝邵點了下頭,看得出來不是很待見。
謝劭自然也認了出來,那人是溫家大娘子。
等馬車離開了,才走過去。
本以為看到的會是一張黯然傷神的臉,卻見小娘子轉過身攤開手掌,笑著衝他顯擺,“這回不用郎君破費了,我有銀子了,自己能買糖人。”
—
小娘子絲毫不受影響,買了糖人,越逛精神越好,身旁的郎君卻灰頭土臉,到了客棧,故意落後幾步,同閔章道:“明日你去尋尋,有沒有抄書的活兒。”
這才頭一夜,手上的十幾兩銀子便沒了。
且客棧的錢還是小娘子從身上搜刮出來的。
要是多呆幾天,不得餓死。
一分錢能憋死一條好漢,想起之前自己的揮霍,有種腸子都悔青了的痛恨。
“是。”閔章早就感同身受,主子往後怕得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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逛起來隻覺得新鮮,忘記了累,等進了客棧房間,人泡進了浴桶內,溫殊色方才覺得全身累得慌。
一日之內,經曆了生死,從鬼門關闖回來,身心都受到了摧殘,熱水一浸,昏昏欲睡。
時辰久了,外麵的郎君“嘚嘚”叩了兩聲門,“好了嗎。”
慌忙睜開眼睛,匆匆應了一聲,“好了。”伸手摸去屏障上,卻撈了個空,頓時瞌睡都醒了一半。
完了。
她好像沒拿換洗的衣衫進來。
外麵的郎君似乎也察覺出了她的窘迫,“等會兒。”
等會兒是什麽意思?
是他幫她拿嗎?
成衣鋪子定製的兩身衣裳,最快也得兩三日才能那道,今夜她還是得穿之前的,魏允的兩身自己穿了一身,另一身來不及洗,落在了啞女的院子裏嗎,如今能換的隻有包袱裏麵溫二爺的衫子。
可那包袱裏除了衣衫子,還有一些此時萬不能讓郎君看到的東西……
溫殊色腦子“嗡”一聲炸開,慌忙叫住他:“郎君!”
外麵的郎君似乎被她這一聲嚇到了,回頭:“嗯?”
“你,你還有幹淨的衣衫嗎,能不能借我穿穿?”
郎君頓了頓,“靖王不是把包袱給你了嗎。”
“裏麵的衣衫都是我父親的,他平時又不講究,不像郎君幹淨,身上還自帶香氣,衣裳也香……”
話音落下半天都不見他出聲。
片刻後,才又聽到了郎君離去的腳步聲,不確定他有沒有同意,提心吊膽地等著那腳步聲返回來。
越來越近,不久後頭頂的屏風上,突然搭進來了一件雪色的中衣。
熟悉的暗香撲鼻,溫殊色不用看就知道不是溫二爺的。
深吐一口氣,道了一聲:“多謝郎君。”趕緊拉下來,往身上套。
謝劭的個頭比溫二爺高,褲子也更長,從淨房出來,溫殊色雙手隻能提著褲腿,囔囔道:“郎君,太大了……”
謝劭還沒從她適才那一番話裏回過神,見她出來,目光瞟了過去。
昨日還穿在自己身上的衫子,此時正貼身穿在了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的發絲剛洗過,濕漉漉地披散而下,雙頰被熱氣熏得駝紅,衣襟太大,鬆鬆垮垮掛在她身上,肩頭和頸項均露出了一片,瑩白得灼人眼睛。
他適才說得那話並非為假。
在他眼裏,小娘子是最好看。
喉嚨突然一燥,輕輕咽下,瞥開了視線,“先將就一夜,把頭發擦幹,早些歇息。”拿了另外一身,忙走去了淨房。
今日謝劭也累了,匆匆洗完,怕小娘子尷尬,在淨房絞幹了頭發。
出去後,溫殊色果然已經躺在了**。
昨夜兩人在農舍同了半夜的榻,有了個開端,後麵便順理成章,知道他喜歡睡外麵,溫殊色主動給他讓出了位置。
走到床邊,見小娘子閉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往**一坐,腿還沒來得及抬上去,整張床便往下一沉,隨後便是一串聲響,“咯吱咯吱——”
謝劭神色一僵,下意識地看向裏側的小娘子。
小娘子也睜開了眼睛,錯愕地看著他,怕他心裏有負擔,安撫道:“郎君已經很瘦了。”
硬著頭皮躺下去,由著那咯吱聲響在耳邊,仿佛隨時都能塌下去。
起初聽閔章說找了一家客棧,一個晚上隻要二十文錢,溫殊色還覺得撿個了便宜,如今可見,便宜沒好貨。
躺下後,謝劭不敢再動了,“睡吧。”
溫殊色也不敢動,稍微偏過頭,問他:“郎君,皇上怎麽說的。”
今日他能和靖王一道回來,便知道謝家八成沒事了。
但她不確定。
謝劭抬手,動作盡量小心,拉住她搭在被褥上的手,握在掌心,低聲道:“不會有事,明日宮裏便會出消息。”
今日他隨許指揮進宮麵聖,靖王也在。
許指揮將南城的事全都稟報給了皇上,皇上聽後,沉默了好半晌,又讓他把鳳城發生的事一件不漏地稟報完。
皇上還是沒吭聲,反而讓人替他賜了座,奉上茶水招待,還問候了父親。
離開後,才聽到了身後屋內傳來了茶盞摔地的聲音,“這個逆子,他這是德不配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