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此人裴卿認識,裴元丘身邊最得力的親信,馮超。

從裴元丘回到鳳城來見他的第一天,便是此人跟在他身邊,今夜這番出現,裴元丘想必早已知道了幾人的行蹤。

裴卿手中斧頭不由攥緊,冷聲道:“放開她。”

“公子見諒。”馮超並沒鬆手,“若公子能配合,屬下保證不會傷害到無辜。”

自八年前裴元丘回來想要將他接到東都起,兩人之間的這一場拉鋸便一直持續,鳳城出事後,越演越烈。自己身上到底流的是他裴元丘的血,逃避不了,遲早都得有個了斷,裴卿平靜下來,問道:“裴元丘有什麽話。”

馮超看了一眼手中啞女,有些為難,裴卿及時出聲警告,“你動一下試試。”

馮超不敢得罪他,沒有出手卻遲遲不動。

裴卿又道:“她是啞女。”見馮超還是不放心,指了跟前的木墩,對啞女道:“你過來,坐著,別動。”

啞女慌忙點頭。

馮超這才緩緩地收了刀,一把將啞女推到對麵,同裴卿拱手道,“大人讓屬下來接公子下山。”

這話裴元丘那也將幾人堵到林子裏時也說過,當日沒同他走,如今更不可能。

裴卿一笑,“下山,然後呢?跟著他進王家?不知道他此舉有沒有經過東都王家那位夫人的同意,要是因我這個曾經被他拋棄的兒子,得罪了王家,丟掉他費盡心機攀來的榮華富貴,豈不是可惜了。”

王氏確實因此事在鬧,已經在娘家住了幾月,馮超麵色有些不自在,很快鎮定下來,“公子放心,隻要公子肯下山,大人立馬送公子出城去東都。”頓了頓,道:“至於公子之後同周世子的來往,他不再幹涉。”

裴卿麵色一愣,不敢置信,眼中露出的厭惡之色沒有半點遮掩,“他裴元丘為了權勢,當真無恥。”

他是想效仿謝道遠嗎。

可惜自己不是謝恒,他還是趁早斷了他的癡心妄想。

馮超勸道:“大人一心為了公子著想,還請公子體諒。”

“我不需要!”裴卿突然一聲低斥,“當年他丟下我和母親,怎就沒為我們考慮過,孤兒寡母要如何活下去。”

這些事都是大人之前的家事,他無法評價,也沒資格評論其好壞,馮超低頭不說話。

裴卿也沒想到自己會突然失控,很快冷靜下來,也沒心聽他再廢話,直接問道,“我若不下山呢,裴元丘會如何。”

馮超沒回他,隻道:“大人說,隻要公子下山,他不會動謝家三公子。”

裴卿冷笑一聲,忍不住嘲諷,“他裴元丘說的話能信?”

馮超也沒反駁,“公子恐怕沒得選擇,屬下隻能給公子兩個時辰的選擇,明日天一亮,公子再不下山,便會有人放出火信,等到太子的人馬趕到,怕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裴卿臉色一變。

馮超又道:“大人知道謝三公子在等王爺的人馬接應,也知道王爺能從南城逃出東都,走的並非是城門。他本無意為難謝三公子,隻是若讓謝三公子就這麽毫發無傷地離開南城,他無法給太子殿下一個交代,還望公子能理解。”

裴卿明白了。

他裴元丘不動謝三,隻是讓太子出手。

人他帶到太子麵前,能不能攔住謝劭全憑太子的本事,同樣謝三能不能從太子手上逃出去,也全憑謝劭的本事。

不愧是他裴元丘,當真是機關算盡。

馮超見他半天沒說話,知道他已經聽進去了,拱手道:“屬下等公子的答複,公子記得,莫要錯過了時辰。”

突然造訪的不速之客,隱入夜色,耳邊又恢複了安靜,夜色愈發濃稠。

前院幾間房屋一片漆黑,眾人皆在沉睡中,並不知道外麵的動靜。

裴卿原地立了一會兒,沒有回房,轉過身,緩緩地走到了啞女身旁,坐在了剛劈完的一堆木柴上。

啞女雖說不出話,但耳朵不聾,許是被幾人的身份唬住了,坐在那,身子僵硬目瞪口呆,見裴卿挨了過來,側目怯怯地看著他,臉上的懼色更甚。

裴卿突然抬頭問她,“識字嗎?”

啞女搖頭。

裴卿從懷裏掏出一個藥瓶,“想活命就把它吞了。”

啞女接過,瞧了一眼瓷瓶上的字,又抬頭看向裴卿,一臉茫然。

裴卿沒說話,平靜地看著她。

啞女倒也沒再猶豫,從裏取出一粒藥丸,正要往嘴裏放,裴卿及時奪了過來,看來確實不識字,“放心,不會要你命。”

把瓷瓶收入懷中,裴卿沒再說話,陷入了沉思。

裴元丘沒在那夜對他們趕盡殺絕,且背著太子瞞下了幾人的行蹤,能做到這份上,已經是最大的讓步。

底下的城門尚且還能拚一把,等太子的人上山,謝劭必死無疑。

兩個時辰,倒也不用那麽久,他這條命活到現在已經是透支。

埋頭從袖筒內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旁邊的啞女,“原本想帶你下山,看來辦不到了,等一切結束,你拿著這個去找屋裏那位謝家三公子,他姓謝單名一個劭字,會助你脫離困境。”

自己也曾被他相助過。

八年前知道裴元丘回來找上自己後,一時情緒激動,刀架在脖子上,打算隨母親而去。

一道聲音突然從頭頂落下,“幹嘛呢。”

他詫異抬頭,便見一少年正躺在自家的那顆櫻桃樹上,隨著他起身滿身的櫻桃核落了下來,“身體發膚,受之令堂,你要是想玩點刺激的,我倒可以幫上忙。”

那日裴元丘離去之時,一身的髒糞。

兒時的憤怒純粹又簡單,看到那個拋棄他和母親自己在外活得光鮮的男人,一身狼狽,跳腳謾罵之時,痛苦了幾年的內心,頭一回有了痛快之意。

後來才知道,那位公子從東都而來,乃謝仆射的獨子,謝劭。

之後也是他把自己引薦給了周世子,“為夫不忠,為父不仁,一切的過錯在他裴元丘,你和令堂何錯之有?令堂一條命不夠,莫非還要你為這等人再賠上一條命?喜歡當捕快嗎,說不定哪天他裴元丘就落到你手裏,割他肉,不比割你的強?”

因為這份希望和不甘,讓他堅持到了現在。

救命之恩,兄弟之情,不能不報。

灶台的燈盞裏的油慢慢地幹涸,光線也越來越弱,啞女錯愕地接過絹帕,拿在燈火底下照了照。

知道她是在瞧什麽,對一個不識字的啞巴,也沒什麽好隱瞞,“我叫裴卿,名字乃我生父所取,盼我將來能封侯拜相。”

可惜沒等他長大,他便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他。

今日無意撞見這啞女,讓他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難免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啞聲道:“我和你一樣,我的父親也是一位畜生,六歲時他拋下我和母親,娶了一位高門夫人。”頓了一下,輕輕地咽了咽喉嚨,“我母親一輩子太苦,最後卻因我自縊而亡,如今該輪到我了。”

油燈的火光,跳躍了幾下,徹底滅了。

裴卿沒再耽擱,從木樁上起身,取下掛在腰間的一柄彎刀,塞到了啞女手上,“好好活下去,不要走我的路。”

說完轉身大步往前,走向前院,對著夜色高聲喚道:“馮超出來吧,我想好了。”

謝劭白日同閔章去附近查看了地勢,一日沒歇息,雖說昨夜被小娘子刺激後,短暫地失了眠,到底沒抵住疲倦,很快便睡了過去。

聽到裴卿的聲音,瞬間睜開眼睛,翻身爬起來,掀開被褥,同身旁同樣被驚醒的小娘子道:“穿好鞋,先別出來。”

房門打開,裴卿立在院子中央,對麵已圍滿了黑壓壓的人馬。

隔壁房裏的閔章,魏允和小廝也都陸續衝到了門外。

火光一瞬把院子照得通亮。

看到裴元丘身邊的那位心腹時,謝劭便知道了怎麽回事,昨夜合衣而躺,此時衣襟鬆垮,發絲也淩亂不堪,同馮超一笑,“難為裴大人半夜上門,可否容我等整理一番妝容。”

隻要他肯下山,不急於一時,馮超也很客氣,“謝公子請。”

人已經找到了這兒,便是最壞的結果,逃也逃不到哪兒去,再掙紮已無用,轉身吩咐身旁閔章幾人,“收拾東西,下山。”

回頭進屋,溫殊色剛穿好了鞋,匆匆忙忙趕到門前,臉上的瞌睡已不見了蹤影,急切地看向郎君,“誰來了?”

謝劭拉過她,讓她背對著自己,伸手把她散亂的發絲解開,沒有梳柄,隻能用自己的手指頭,五手穿進她的發絲之間,一麵替她挽發,一麵回道:“裴元丘的人。”

溫殊色身體一僵,果然不脫層皮,是到不了東都了。

“後悔了?”郎君偏頭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布條一圈一圈地纏住她的發絲,“早讓你先走,你非要留下來,如今知道怕了,後悔也來不及了,恐怕得委屈小娘子同我一道死無葬身之地了。”

溫殊色被他嚇到了,打了一個哆嗦,“郎君這不就是馬後炮嗎,昨夜郎君看到我時,分明很開心,咱們既得了半夜偷歡,付出些代價也是應該。”

她怕是對偷歡二字有什麽誤解。

束好頭發,打了一個結,掰過小娘子的肩膀,看著她假小子的打扮,別有一番俊俏,同她正色道:“裴元丘和太子要的是我的命,沒人見過你,出去後你跟著裴卿走,裴元丘就這麽一個兒子,定不會傷害他,這是你最後能活命的機會。”不等她說話,先堵住了她嘴,“不許同我倔,隻有你安全了,我才不會有後顧之憂。”攏了一下她散開的衣襟,“放心,昨夜讓小娘子失望了,我必然會留下一條命補償娘子。”

溫殊色一臉茫然,她失望什麽了。

可郎君似乎覺得不解氣,那股憋屈,隔了一個晚上,不僅沒有消散,還更旺盛了。

又或是擔心當真就再也沒有機會,若是這般給她留下一個無能的印象,即便九泉之下,怕也無法安寧,為了不讓自己從墳墓裏爬起來去找小娘子,還是先替自己正了名才好,念頭一出來後立馬付出了行動,伸手捏住了小娘子的下巴,往上一抬,突然附身把自己的唇瓣親了上去。

不再像昨晚那般蜻蜓點水,若即若離,也不似那日在樹林子裏隻光顧著堵住她的嘴兒不動,這回那唇瓣一碰上來,便用唇緊緊地咬住她來回地碾壓。

溫殊色瞪大了眼睛,這時候,命都要沒了,他還來……

不容她動,謝劭的手掌緊緊地扣住了她後腦勺。

這回真如了那豺狼虎豹,屬於男子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壓過來,吐在她麵上,唇瓣越來越燙,勾著她的雙唇,一下又一下地親吻。

魂兒如同被吊了起來,溫殊色忍不住顫了顫,渾身酸軟,徹底亂了呼吸。

還沒等她回過神,他突然張嘴,濕漉漉的舌尖滑在她的唇齒間,急促地描摹,不斷地往裏探……

躲在齒列後的舌尖被勾到的瞬間,陌生的觸感如同閃電擊過,溫殊色腦子“嗡”一聲炸開,什麽念頭都沒了,耳畔全是郎君舌尖親出來的細碎水聲……

外麵一堆的人馬候著,裏麵的郎君捧著小娘子裏的後腦勺,一雪前恥。

片刻後,如同自斷臂膀,艱難地從混沌中抽出理智,垂目看著眼前呼吸淩亂,麵紅耳赤的小娘子,那張小嘴上還沾著水澤的痕跡,頓時周身通暢無比。

這回是死而無憾了。

鬆開小娘子,背過身淡定從容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衫袍,再回去時,人突然精神了許多。

立在門檻外,揚聲同馮超道:“昨日剛爬上山,腿腳有些酸,實在爬不動,還請馮大人備幾匹馬,咱們也好早些下去。”

馮超同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很快有人牽來了馬匹。

謝劭沒再等身後的溫殊色,一人先上前,經過裴卿身旁時低聲同他道:“護好你嫂子。”

裴卿麵色平靜,應了一聲:“好。”

等溫殊色回過神,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臉色已經紅得不能再紅。

所有人都到了院子,容不得她繼續害臊,轉身跟出去,火把的熱氣夾著一股濃煙,撲鼻而來,陣仗確實不小。

正往前走,身後衣袖突然被人一拉。

溫殊色回頭,見是農舍的啞女,愣了愣,道是她害怕,安撫道:“姑娘別怕,我們立馬就走,你不會有事。”

啞女卻不鬆手,伸手指向前麵剛坐上馬背的裴卿,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一雙眼睛急切地看著她,嘴巴一張一合,奮力地想要對她說些什麽。

瞧得出來她似乎很著急,但溫殊色並沒聽懂,愛莫能助地看著她。

啞女又是一番比劃,手指著急地抹了一下脖子,見溫殊色還沒明白過來,眼裏竟憋出了水霧。

見她這番模樣,溫殊色猜著是和裴卿有關,想起啞女曾被裴卿挾持過,溫聲同她道:“姑娘放心,他是個好人,不會害你們的。”想了起來,從袖筒裏偷偷摳出半兩銀子塞在姑娘的手裏,“姑娘拿好,別讓你父親知道,想法子盡早離開這兒。”

啞女猛地一陣搖頭,眼裏的淚水也流了出來。

前麵謝劭已經翻上馬背,策馬而去,並沒等她,溫殊色一著急,顧不上啞女了,匆匆丟下一句,“姑娘保重。”立馬追了出去。

大半夜城門口燈火通明,朝廷的人馬被堵在了門外,一聲接著一聲高呼:“陛下有令,請太子殿下速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