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生死麵前不講究,她之前那些挑三挑四的毛病,這一趟全都治好了,先前覺得那幹草堆也能將就,但如今換到了房間,好歹有個床,自然更好。

感激地看向床前的人,衝他一笑,“多謝郎君。”

瞌睡被打斷,腦子還昏沉著呢,不知道什麽時辰,月亮都睡了吧,太困,繼續閉上眼睛。

過了一陣沒察覺到動靜,又掙紮著撐開一條眼縫,見郎君還立在床邊,疑惑地問他,“郎君怎麽了?”

該怎麽開口呢。

畢竟在謝府,兩人從未同過床,不知道會不會被拒絕,謝劭摸了一下鼻尖,委婉地提醒她,“隔壁人有點多。”

她要是還有點良心,就該主動把自己留下來。

溫殊色腦子昏昏脹脹,應了一聲,“確實多。”捂嘴打了個哈欠,“郎君睡吧,不要說話了,我好困。”

他怎麽睡,合著他還能站在這兒睡嗎。

謝劭覺得自己今夜要是不挑明,他可能真就沒地兒睡了,雙手負於身後,姿態上給自己撐起了威風,說出來的話卻沒有半點底氣,“我能一起躺下嗎?”

溫殊色一愣,他費這勁兒把人丟出去,自己搶了個床來,他不就是要睡這兒嗎。

“當然可以。”不太明白他什麽意思,看了一眼床榻裏麵,反應過來,是不是自己占了他的位置,問道:“郎君是睡裏麵還是外麵?”

“都行。”

溫殊色心頭嘀咕,這郎君怎的出了一趟門還變客氣了,想讓自己挪一下位開口便是,何必費這半天口舌,這大晚上的,他就不困嗎。

往裏挪了挪,給郎君留出了足夠的地兒。

農夫的床,還挺軟。

多半是那姑娘鋪好的,枕頭和褥子還有一股皂角的清香味兒。

今兒白日日頭大,她見姑娘在搓褥子,也借了皂角把昨日那身衣衫洗了,再用撐杆晾起來,曬在院子裏,很快便幹了。黃昏時又問姑娘討了一桶水,關上房門,讓謝劭在外幫忙盯梢,把發絲和身子都洗了一遍,用的也是姑娘的皂角,這會子抱著從姑娘屋裏分出來的被褥,周身清清爽爽,極為舒坦,隻想睡覺。

感覺到郎君已經躺在了身邊,溫殊色再次閉眼,“睡吧。”

終於得償所願,把閑雜人等關在了外麵,與小娘子睡在了一起,平躺在一個枕頭上,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片刻過去,竟毫無睡意。

睜開眼睛,偷偷往旁邊瞟了一眼,小娘子側身正對著他,臉挨在他的頭側,不過五指的距離,應該是睡著了,一動不動。

兩人成親以來,好像還是頭一回同床共眠,一路上雖說抱住摟過背過,但與此時的感覺完全不同。身後有追兵,隻顧著逃命,容不得他生出雜念。如今脖子上暫時沒懸著刀了,多餘的心思一股腦兒地往外冒,越想越興奮,簡直要思之欲狂。

但能怎麽辦,小娘子已經睡著了,再多的心思隻能壓下去。

強迫自己閉眼,但眼不見心並沒有安靜。

到了晚上,山上有些涼,很快感覺到了身上的涼意,轉頭去找被褥。

床裏側倒是還有一床農夫用過的被褥,但他不想蓋,小娘子身上裹著的這一床就挺好的,離自己又近,且還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被她裹在身上,看上去又軟又香。

身上越來越涼,實在扛不住了,伸手去牽了牽,小娘子沒動。

生平頭一回像做賊一樣,也不敢去看小娘子,慢慢地從她身下一點一點地拉出了一角被褥,終於搭在了自己的胸口。

胳膊枕在腦袋後,心口砰砰跳得更快。

皂角的清香被被子底下飄如鼻尖,愈發濃烈,除此之外,還有一股被小娘子體溫暈染出來的幽香。

喉嚨一滾,頗有了一種山雨欲來抵擋不住的自暴自棄,試想夜黑風高,房門緊閉,身邊還躺著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他要不幹點什麽,不就枉為男人嗎。

明兒指不定會被裴卿如何嘲笑。

管不了那麽多了,側頭過去,麵朝著小娘子,輕聲喚她:“溫二……”

夜色中,隻模糊地見到小娘子的眼睫垂下,並沒有應答。

偷親一下也行,怎麽著也算幹了點事,但在這之前,還是打算先君子,無論她聽不聽得到,圖的是個心安理得,於是又道:“現在沒人了。”

下巴勾起來,正尋著該從哪兒下嘴她才不會醒來,或是醒來了,也不會被嚇到。

還沒等他磨嘰出來,隻見跟前小娘子緊閉的兩排眼睫,突然打開,不顧他一臉驚慌,幽怨地道:“郎君你到底要不要親?”

她都閉眼等了他這麽久了,真的很困。

郎君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怔住了,遲遲沒有反應。

溫殊色再也沒了力氣陪他耗著,無奈翻身轉了個方向,背對著他。

人剛轉過來,身上的被子便猛地被掀開,一隻胳膊搭在了她腰上,手掌貼著她的小腹,用力往外一拉。

背心撞在他胸膛上,溫殊色心下一驚,忙睜開眼睛,郎君已經撐著身子,單膝跪在了她上方,居高臨下凝視著她。

一雙黑眸沉靜深邃,夜色中乍一看,猶如一頭豺狼虎豹,緊繃的身體裏仿佛蘊含了驚人的力量。

心口突突跳了起來,想起上回,突然有些害怕,他這番架勢,今夜該不會把自己的嘴親腫吧……

沒等她多想,郎君的唇毫不猶豫地落了下來,覆蓋在她的嘴上。

溫殊色深吸一口氣,抓住底下的褥子,做足了準備,然而……片刻過去,沒有預想中的氣勢洶洶,也沒有預想中的狂風卷巨浪。

郎君的唇瓣輕輕地在她的唇上一下又一下地啄著,剛碰上便鬆開,再啄再離。

溫殊色突然有了一種錯覺,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一碰就碎的豆腐,讓他不敢下嘴。

他一欺上來,她的心便吊了起來,還沒來得及落下,他又鬆開,猶如撓癢癢,半天沒撓對地方,瞌睡都被驅走了大半,實在是受不住折磨了,主動伸手摟住他脖子,把他正準備離開的唇瓣一把壓下來,嘴兒緊緊相貼,隻聽“啵——”一聲,癢癢終於撓到了正中心,小娘子舒坦地吸了一口氣,再也不想折騰了,輕輕地把郎君從身上推開,拉起被他掀開的被褥往身上一蓋,懶洋洋地道:“好了,郎君睡吧,我頭都被你鬧疼了……”

被她推開的郎君,仰躺在了枕頭上,雙目空洞,神色慘敗,頗受打擊。

黑暗中緊咬牙關,心中怒罵,裴卿那頭沒見識的蠢驢……

旁邊裴卿拉開門出來,目光剛往旁邊的房間瞥了一眼,莫名有了種想打噴嚏的感覺,及時捂住嘴。

一時噴嚏落下,被拳頭堵住,還好沒吵到人。

謝劭把那農夫塞進屋後,那農夫便是一副戰戰兢兢,賊眉鼠眼的模樣,實在倒胃。

橫豎白日裏也睡過一覺,裴卿起身打開門走到了院子,月色被林子裏的樹木遮擋,淡薄又模糊。

本想去院子前的柴堆上坐一陣,突然聽見屋後傳來幾道涔涔水聲,尋聲走過去,便見夜色下,一姑娘正抬著胳膊費力地往竹竿上晾曬衣裳。

正是農舍的那位啞女。

不知道身後有人,一回頭看到裴卿立在那兒,啞女嚇得不輕,往後退了兩步,惶惶不安地看著他。

裴卿知道自己的長相不如謝家那位三公子風流倜儻,也沒有周世子的貴氣,更沒有崔家那位富家子弟的溫潤如玉。

加上白日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半天,恐怕早就成了凶神惡煞的土匪。

怕把人姑娘嚇出個好歹,立在那沒動,掃了一眼盆裏的一堆衣裳,又抬頭看向滿竹竿的濕衣,出聲道:“都是你洗的?”

姑娘點了點頭。

裴卿想起正躺在屋裏的那位肥胖農夫,眉頭一皺。

啞女卻走去旁邊屋簷下搭建的灶台上,提著一個瓦罐往土碗裏倒了一碗藥,小心翼翼地捧在他麵前,目光看向他胳膊上的傷。

裴卿一愣,很快猜到了她是什麽意思,並沒有接。

啞女似乎看出了他的顧忌,把碗送到嘴邊,“咕嚕”一口吞下,再抬頭看他,眼裏帶了幾分歉意。

瞧出來她是在道歉,碗裏應該是治傷的草藥。

這才伸手接過,仰頭一口,碗裏見了底,把空碗遞給她,“多謝。”

啞女搖頭,倉促地笑了一下,碗放上灶頭後,蹲下來繼續搓衣裳。

裴卿便坐在牆邊的穀草堆上,看著她把一盆子髒衣洗完,晾了滿滿一竹竿,幾乎都是屋裏那位農夫的衣裳,又問:“你父親不幹活?”

啞女搖了下頭,又慌張地點頭。

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但裴卿看出來了,這農夫壓根兒就不是在養女兒,而是在養奴隸。

心中暗嗤了一聲,這天下的父親,不是東西的還真不少。

啞女洗完了一盆衣裳,見他還坐在那兒,對他揚了揚手,雙掌疊起來放在臉側,偏頭做了個睡覺的手勢。

大抵是在勸他早些歇息。

瞧了一眼天色,確實不早了,正要起來,見啞女轉身又走去了灶台後,不由疑惑,“你不睡覺?”

啞女搖頭,衝他指了一下跟前的堆柴,從裏麵掏出一把斧頭,一手對著他做了個捂耳朵的動作,又是在催他回去,怕吵到了他。

裴卿沒動。

啞女見勸不動也沒再管他,忙著幹活。

啞女的個頭並不高,身體看著纖弱,一雙胳膊揮起斧頭來,力氣倒是不小,灶台上點了一盞油燈,光落在她跟前劈柴的木墩上,瞧了一陣,裴卿的眼前突然恍惚了起來。

啞女的身影慢慢地同腦海裏那道熟悉的身影重疊。

裴元丘走時,他才六歲。

一對孤兒寡母,想要討生活更難,那些年母親白日替人做工,夜裏便和這位啞女一樣,劈柴洗衣,常常忙到半夜。

也很纖瘦。

一雙手幾乎成了皮包骨。

“你是要累死我嗎……”突然一道尖銳的聲音從耳邊刮過,穿透了跟前的黑夜,周圍的光亮瞬息不見,變成了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洶湧的海水猛然倒灌過來,撲在他臉上,堵住了他口鼻。

“宴卓,對不起,對不起……”破碎的哭聲拉扯著他,四肢動彈不得,海水肆虐地灌進他的心肺,劇烈的疼痛滅頂而來。

不知掙紮了多久,快到窒息的邊緣了,袖口突然被人拉拽了一下。

口鼻之間的海水陡然退開,猛地一口急喘,掙紮回來,灶台上那盞星豆的油燈重新映入瞳孔。

啞女正蹲在他跟前,手抓住他衣袖,驚慌地看著他。

缺失的氣息慢慢地回穩,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從身後的穀草堆裏爬了起來,嗓音有些嘶啞,“沒事。”

啞女忙去灶台倒了一碗水遞給他。

裴卿迎頭一口飲進,頻跳的心口漸漸地平靜下來。

蹲了一陣,見他沒事了,啞女又對他做了個睡覺的手勢,裴卿點了點頭。

啞女走回灶台,拿起斧頭繼續劈柴。

裴卿坐在穀草堆上,看了一陣,終究放下了手裏的碗,到了啞女身旁,伸手一把奪過了她手裏的斧頭,“去歇會兒,我來。”

啞女一臉驚慌,忙伸手去奪,一抬起手,一截胳膊便從袖口中露了出來,隻見那胳膊上,密密麻麻全是暗紅的傷痕。

裴卿目光遽然一頓,眼皮子跳了跳,一股怒火陡然冒了出來,“那畜生打的?”

不用她說,也知道。

“我不弄死他。”裴卿咬牙,提起斧頭便要往屋裏衝,身後啞女卻拖住他胳膊,死死地拽住。

裴卿回過頭,便見啞女滿眼哀求地看著他。

再是畜生,那也是她的父親,不就是和自己一樣嗎,一陣無力感襲來,便也立在那兒不動了。

啞女趁他呆住的功夫,趕緊奪他手裏的斧頭,太慌張,不慎把他的一截袖口也掀了起來。

適才擦完身子後,忘了捆繃帶,隻見手腕內側,橫七豎八的幾道小刀傷痕,被旁邊的燈火一照,觸目驚心。

啞女一愣,愕然抬頭。

裴卿神色倒是平靜淡然,伸手拉下袖口掩蓋住,指了一下自己適才坐著的草堆,“你去那歇著,我睡不著,幫你劈一會兒。”

啞女不知是不是被嚇到了,退到了一邊,立在他旁邊沒再動。

一斧頭劈下去,裴卿低聲同她道:“他下次再打你,你就躲,躲不掉……就求饒吧。”

這是他用母親的性命,換來的道理。

兒時他性子執拗,沒少挨過打,尤其是嚷著要去找父親,都會被狠狠揍一頓。

慢慢地便成了家常便飯。

每回挨完一頓藤條後,母親都會後悔,抱著他哀求:“宴卓,娘控製不住,下次娘再這樣你就躲,跑得越遠越好,別讓娘追上好不好……”

他並沒有跑,以為隻要讓她把心口的那股氣順過來,便會平靜。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負罪感最終還是壓垮了母親,意識到自己再活下去隻會對他造成傷害後,便選擇了自縊。

他從未恨過母親,即便她打他一輩子他也願意,反倒是沒了那樣的疼痛後,再也支撐不下去。

所以,他當上了捕頭。

他喜歡與人搏鬥,喜歡刀子割在身上的感覺。

她不一樣,她再待下去,屋裏的那位畜生會要了她的命,他能幫她,必不會袖手旁觀,“你要是願意,明日我帶你一道走。”

雖說也是刀山火海,但闖過去了,便能重見天日。

把劈開的木柴騎撿起來扔到旁邊,轉身去看啞女的反應,一回頭,卻見那啞女的脖子上不知何時抵了一把刀。

裴卿眸子一沉,滿臉寒氣。

那人把啞女往前一推,衝他客氣地喚了一聲:“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