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自己的人關上城門堵了兩天,人家還是到了東都。
太子臉色一團死灰,又黑又涼,怒氣回旋在胸腔,憋得心口一陣陣脹痛。他早知道,父皇對這麽養子情深義重,但沒想到竟然會偏袒到如此地步。
一國太子前腳被罰回了封地,後腳便把親王召回了東都,此舉讓天下人怎麽看?
他是當真想要廢了自己,立他那位沒爹的野種外甥當太子嗎。
怕是老糊塗了吧。
太子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衝去宮中質問自己那位父皇,到底誰才是他的親生兒子。
可事情已經成了定局,眼下對他一點都不利。
鳳城之事已經敗露,他靖王又不是傻子,定會懷疑到自己頭上,尚且不知他會如何同父皇彈劾自己,單是一樁假傳聖旨,若是讓父皇抓到了把柄手裏,自己這太子當真就要廢了。
捏了捏疼痛的腦袋,到底還有一份理智,知道如今不是亂陣腳的時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轉頭看向還跪在地上的裴元丘,“裴大人起來吧。”
報信之人說的話,裴元丘也聽到了,心中正駭然,萬沒料到靖王當真到了東都。
太子抬起頭瞥了一眼他慌亂的神色,壓下厭煩之氣,問他:“裴大人可有好的辦法?”
如今靖王已經進了宮,顧大局不拘小節,親口扭轉了謝家謀逆一事,保全了謝家,這一來,矛頭便指向了太子。
這時候怕是顧不得去應付什麽靖王了,隻能先自保,裴元丘很快平靜下來,道:“臣以為,謝家手上並無聖旨。”
前兩日那位公公才從鳳城回來,太子親口過問,確定聖旨已經銷毀,當不會有假。
別說聖旨,如今連公公也都一並消失,此事要真查起來,是死無對證。
可壞就壞在,靖王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公然指出謝三身上有聖旨,皇上卻並沒有立刻下旨抄他謝家,多半已經信了。
原本就是個假聖旨,他們能造,靖王自然也能造,隻要是謝家的人攜帶進宮,這份聖旨無論出自誰手,都會成為最終的評判。
到那時,太子便成了被動,生死全掌控在了別人手裏。
是以,如今謝家的人對太子而言,無疑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刀。
太子自然也想到了這一點,還真合了那句搬石頭砸了自己腳,又氣又惱,恨得牙癢癢,卻又無可奈何,心頭煩燥,問旁邊的報信之人,“皇上派誰去的謝家。”
“陳浩。”
還好是自己人,“囑咐陳浩,萬不能留活口。”
“殿下放心,元相已有交代。”
至於剩下那位謝家三公子,自己的人馬搜了兩日,他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半點痕跡。
可靖王既然要皇上來接人,說明人定還在他南城,“繼續加派人手搜。”他還不信搜不到,甭管他藏在哪兒,都要揪出來,不惜一切代價。
南城地廣物博,人口眾多,山脈水域無數,人要真心想藏匿其中,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搜不出來,且也沒必要去搜。
裴元丘出聲道:“想他現身倒不難。”目光看向太子,“陛下的人前來接應,殿下敞開城門便是。”
他又不是真能飛天遁地,人到了城門口,還怕他跑了不成。
太子沉默片刻,比起假傳聖旨,落下被廢的下場,還有什麽可在乎的,抬頭看向裴元丘,“裴大人放心,隻要令郎不與孤添麻煩,孤不會為難他。”
“殿下仁厚,臣多謝殿下。”
心緒太亂,太子無心與他再談,一揮手,“下去吧。”
從太子府上出來,夜風一刮,裴元丘背後一片冰涼,快步出了太子府,剛回到自己的房間,便見門口站著王氏身邊的仆婦。
不知她來為何,裴元丘腳步頓了頓,緩緩上前,“夫人回來了?”
那仆婦對他俯了俯身,垂目道:“夫人知道大人這幾日忙,說她就不回來打擾大人了,想在王家多呆幾日。”
什麽意思,裴元丘豈能聽不出來。
自從他上回去了一趟鳳城回來,王氏對他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鬧了幾回,直接回去了娘家。
王氏同右相的夫人乃親生姐妹,她那一回去,不僅王家的人知道,元相也知道,估計如今都傳到皇後娘娘耳裏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話,等著他如何收場。
裴元丘不說話,仆婦又道:“夫人說,王家三奶奶娘家有位遠方親戚,剛生下來了一位男嬰,孩子的父親已經去世,孤兒寡母活不下來,裴大人要是得空,她讓人把孩子抱過來,讓大人過過眼……”
他與王氏成親多年,王氏一無所出,娶她本就是高攀,又不能養妾。但跟前總不能沒有子嗣,年輕時王氏還想了不少法子,往自己身上使勁兒,見徹底無望了,便動了領養的念頭。
他有親生的兒子,何須去領養。
“讓夫人好生照看自己。”不顧那仆婦臉色如何,裴元丘推開房門進了屋。
門一關,裴元丘麵色便露出了疲憊,盤腿坐在蒲團上,身邊小廝替他倒了一杯茶水,“大人不必憂心,公子沒事。”
昨夜搜山,裴元丘自然知道幾人還在山穀底下。
他謝三的命固然重要,也不能賠上自己唯一的兒子。
端起茶杯,仰頭灌入喉嚨,一抬頭,便看到了跟前案上擺的一塊牌位,那是自己的第一位結發之妻。
算是槽糠之妻。
自己離開鳳城的那年,家中幾乎揭不開鍋,臨走之前,他與自己的妻子道別,“等我賺錢回來。”
可這天下有本事的人太多,他被埋沒其中,手中無權無勢,哪裏有那麽容易立腳。
當過挑夫,賣過苦力,所賺來的錢財卻是寥寥無幾,後來無意之間得了王氏的青眼,從馬奴一躍成為王家的女婿,誰不心動。
人這一生,到死不過是黃土一捧,唯一能留下來的,便是流傳給子孫後代的祖業。
於是他拋妻棄子,攀上了高門,一心想要光宗耀祖,這些年也不負所望,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為裴家攢下了基業。
可惜不如人願,膝下再無子嗣,隻剩下了當初被自己拋棄的兒子。
即便他不認自己,自己也別無選擇,得為他做打算。
天下人都知道,皇上也隻有太子一個兒子,生母貴為皇後,將來的江山必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不知從何時起,局勢卻悄悄地發生了變化,直至今日,靖王進宮,便徹底顛覆了他心中的推想,倒是有了另外的打算。
慶幸沒將自己的兒子也拉進來。
真有一日,皇帝改了主意,太子失寵,靖王上位,他裴家依舊還有希望。
自己這頭也不能有半點鬆懈,未來的事情誰也料不準,他沒謝道遠那麽傻,緊要關頭最忌諱的便是沉不住氣。
謝家的那位三公子必須得除,“選幾個可靠之人,把人先引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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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卿手裏的刀一路抵著姑娘的脖子,進了對麵山頭的農舍。
農舍的門被推開,裏麵一位中年農夫回頭見到這陣勢,嚇得跪地連連求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幾人奔波至此,隻為找個安頓之處,並無惡意,閔章先進去打探一圈回來,同謝劭點了下頭。
謝劭上前走到男子跟前,態度客氣,“出門路過此處,借個地方歇歇腳,還請大叔行個方便,騰出幾間屋子,再備些吃食,銀錢我照付。”
明晃晃的刀子都抵在人脖子上了,他能不答應嗎,農夫顫顫巍巍地道:“好漢要是不嫌棄,請吧。”
裴卿這才鬆開了手上的刀。
姑娘得了自由,忙站到一邊,臉上的恐懼並未退去。
周遭就這麽一家農戶,裴卿也早猜到了那姑娘不過是個普通百姓,力氣倒是挺大,胳膊上的一刀不淺。
把人讓到屋內,農夫立在門檻外,客客氣氣地道:“各位好漢先坐會兒,灶台上有茶水,先解渴,我這就去給各位備吃食……”
此處雖是農舍,但不可不防,裴卿走在最後,轉身跟了出去。
沒走幾步,農夫突然扭頭盯著還站在那遲遲不敢上前的姑娘,嗬斥道:“愣著幹什麽,啞了又不是聾了,還不去給幾位好漢收拾屋子。”
姑娘慌忙點頭,匆匆往前,被裴卿嚇了一路,一雙腿早就軟了,不慎跌在了地上。
農夫看得鬼冒火,衝上去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把人往上提,嘴裏咒罵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養你有什麽用,殺千刀的死丫頭……”
正要拽著她的頭發往前拖,轉頭便見一把刀抵在脖子上,農夫脖子僵住,臉色都變了,“好,好漢有話好說……”
“放手。”裴卿目露憎惡,“某生平最為憎恨欺負婦孺之人,畜生鼠輩不過如此。”
農夫急忙鬆手,“放,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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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郊野外度過了幾日,總算有了安頓之地,太子的人雖說暫時找不上來,同樣他們也打聽不到山下的消息。
算日程,王爺應該到了東都,不出意外,今日就便會派人來南城接應。
消息一出來,太子必然會坐不住。
從進東洲後,太子不惜布不了天羅地網,到最後靖王卻還是躲過了他的千軍萬馬,從他眼皮子底下到了東都,太子怎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他們的處境隻會比起之前更糟。
連聖旨都能假造,以太子的性格,會不惜一切代價對自己趕盡殺絕,即便南城所有的城門打開,他們也不見得能安全。
城門不能走。
唯一安全的,是走王爺同樣的路,進暗道入東都。
他能想到,王爺也能想到,如今賭的便是皇上對他謝家的態度,若皇上相信他謝家,明日之內便會派出一隊人馬從後山接應。
隻要熬過明日,便能知道結果,如今眾人要做的,便是養精蓄銳。
深山的農舍太簡陋,統共就三間房,農夫占了一間,姑娘一間,餘下隻有一間空房。
為了更大地利用到空間,到了晚上,溫殊色主動抱了一床褥子去了外屋,躺在一堆幹草上,把房間讓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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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卿身上的傷不輕,尤其是被姑娘砍的那一刀。
那姑娘許是從未見過生人,今日突然見到有人上山,手裏還帶著刀,心慌之下,先發製人,才砍了裴卿的胳膊。
謝劭替他清理完傷口,塗上了魏允的金瘡藥,正包紮著,裴卿突然湊近低聲道:“我都看見了。”
沒頭沒腦的話,謝劭沒聽明白,抬眸一掃。
裴卿一副看穿了一切的表情,見屋裏幾人都睡著了,又朝屋外瞧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告訴了他一樁辛秘,“其實謝兄不必自吹,你之前說的那些話,不瞞謝兄,咱們三個就沒一個人信,沒碰過小娘子就沒碰過,這也沒什麽丟人的,橫豎如今有了嫂子在,又不會跑,一回生二回熟……”見謝劭眉頭慢慢地蹙了起來,臉色有些不對了,趕緊一口氣說完:“看得出來,謝兄是頭一回親嫂子,哪有人像謝兄那麽粗魯……”
“啊——”話還沒說完,胳膊的傷口便被謝劭毫不手軟地捏住,疼得眼淚花兒都冒了出來,咬牙求饒,“謝兄,謝兄饒命……”
謝劭手裏的白紗狠狠一係,裴卿再次吸了一口涼氣。
謝劭轉身推門出去。
屋外的小娘子抱著被褥睡得正香。
好不容易有個幹爽的地方能躺著,終於能把自己的腿腳展開,即便是幹草,溫殊色也覺得舒服。
人還在夢裏,突然被人打橫抱了起來,以為又是遇到了追兵,瞌睡頓時醒了一半,“郎君……”
還沒回過神呢,便聽耳邊“砰”一聲,郎君踢開了旁邊的一道門,接著進屋把她往屋裏的竹椅上一放,再去**,一把提起早已被嚇醒的農夫,一路拖拽,又回到了剛才的房間。
又是“砰”一聲,裏頭的裴卿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突然把手裏的人往跟前丟來,“正好,晚上你看著,別讓他耍花招。”
可憐農夫連鞋子都沒穿,稀裏糊塗地被他從被窩裏提起來,扔到了這兒,再看到裴卿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嚇得縮成了一團,連連道:“好漢,我可什麽都沒做……”
裴卿額頭兩跳,一臉發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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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殊色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呆呆地坐了片刻,便見郎君去而複返。
還沒來得及問他一聲到底怎麽了,郎君又彎下身,連人帶被褥一道抱起來,放在了跟前的床榻上,“睡覺。”
這回溫殊色總算明白了。
當初在謝府,他要是拿出這等搶床的本事,哪裏還有自己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