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喊話聲響徹在黑夜,砸在人心上,不覺心慌意亂,太子身邊的家臣好幾回看向太子,實在受不住煎熬,“殿下……”

太子緊繃著臉。

朝廷的人倒是來得快。

自己堵了兩三天的城門,已經放走了一個靖王,真要打開城門把謝家三公子送出去,讓他在父皇麵前彈劾自己假造聖旨?

不可能。

但這般關著門,把朝廷的人關在門外,便是抗旨不尊,同樣不是辦法。

太子看了一眼身後,問家臣:“裴元丘呢。”

家臣忙道:“裴大人讓殿下放心,隻要城門一開,謝家三公子必然會出現。”

門外朝廷的人已經喊了一刻的話,要是再不打開城門,怕是要傳到皇上的耳朵裏了,“開門,給孤守好了,見到謝家三公子,殺無赦。”

城門打開,前來接應的是馬軍都指揮使許荀。

等了半天,嗓門都要喊啞了,才見城門打開,人還沒進去呢,又被太子的家臣攔在了外麵,拱手笑盈盈地同他道:“太子殿下知道許指揮來接人,這不正急著找人呢,最近南城剛回來了不少亡魂,不宜受驚,還請許指揮見諒,在此先等上一陣,殿下一找到人,立馬給指揮帶到跟前。”

許荀勒馬,抬頭一瞧,城門是打開了,門內卻堵上了一隊人馬。

這是沒打算放他進去了。

許荀乃謝仆射的門生,今日皇上親自授命於他,務必要將謝三公子平安地接回東都,人沒見到,不可能退讓,對家臣一笑,“聖命在上,屬下怎可偷懶,讓殿下代勞。”轉頭吩咐身後的侍衛,“進城接應三公子。”

“許指揮!”家臣一下提高了嗓音:“據老夫所知,陛下隻說了要接人,可沒讓許指揮搜城,莫非許指揮還想硬闖東洲?”

話音一落,身後一排黑壓壓的侍衛,瞬間圍了上來。

許荀臉色一變。

對麵的家臣又客氣地笑了笑:“勞煩許指揮在此等候消息。”

裴元丘在山下守了半夜,剛打了一個盹兒,便聽身邊的人道:“大人,人來了。”

裴元丘一瞬睜開眼睛,抬頭見山路上下來了一隊人馬,天幕已經開了亮口,走在最前麵的正是謝家的三公子謝劭。

身後跟著裴卿,魏允等人。

一個不少。

裴元丘緩緩地從矮墩上起身,仰目看向馬背上的年輕公子,等著人馬慢慢地靠近,老熟人相見,無需多言,“謝公子,咱們又見麵了。”

謝劭一笑,“恭喜裴大人立了一大功,又該高升了。”

裴元丘沒答,不可置否,目光瞧了一眼他身後的裴卿,馬背後還坐了一位年輕的‘公子’。

活了這麽多年,對方是男是女,他還是能看出來。

從八年前起,裴卿的一切動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身邊接觸過哪些人,他一清二楚,可並沒有什麽小娘子。

哪兒來得呢。

太子的人馬為何會突然從山上撤走,魏公子又是如何與他謝三公子搭上的線,再聯想起鳳城的那場捐糧……

不由恍然大悟,想必這位就是溫家的二娘子,謝家的三奶奶了。

見他目光帶了些尖銳,盯向後方,久久不動,謝劭麵色一涼,“裴大人想要升官,謝某自認為這條命已足夠。大酆疆土遼闊,海陸並舉,皆可前行,裴大人何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謝家的三奶奶,這要是到了東都,怕也沒什麽後路了。

裴元丘沒動,在權衡。

正猶豫,裴卿夾緊馬肚緩緩上前,頭一回正眼看向底下的中年男子臉上,平靜地問道:“裴大人說話可算話。”

目光相碰,那眼裏直勾勾地看著他,突然不見了恨意,裴元丘微微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隻要他肯跟自己走,他可以賣給自己兒子一個情麵。

在外露臉的隻有他謝家三公子一人,至於其他人,他並不相識。

裴元丘雙手往身前一疊,和聲道:“自然算數。”

裴卿沒再說話,帶著溫殊色走向裴元丘身後,調過馬頭,轉身麵對謝劭。

裴元丘長鬆了一口氣,抬手一招,身後的人齊齊退開,為謝劭讓出了通往城門口的大道:“謝公子請吧。”

謝劭沒看裴卿,也沒去看他身後的溫殊色,拉了一下韁繩,頭也不回地駛向城門。

溫殊色意識往前一傾,裴卿伸手一把按住抓住她胳膊。

溫殊色繃直了身子,到底沒再動。

天邊開了個口後,光線很快亮開,眼前的人也越來越清晰。

裴元丘跟在隊伍後,與裴卿並排,轉頭看向他,胳膊上還綁著紗布,臉上也蹭了好幾道傷痕,這一路怕是沒少受罪,心頭多少有些心疼,“待會兒回去,好好歇息。”

裴卿沒應,問他:“母親的靈牌呢。”

“在我房裏,放心,沒斷過香火。”

馬蹄往前,篤篤聲入耳,裴卿突然問:“你後悔過嗎。”

裴元丘一怔,比起這個問題的答案,更讓他感觸的是他終於願意問自己了。

離開那年,他好像才六歲,自己抱著他到了門口,父子倆道別,他緊緊地摟住自己的脖子,哭著道:“父親早些回來。”

往後的歲月,他周旋於富貴之間,錦衣玉食之時,不止一次回憶起這一幕,心中泛起的痛楚,又怎可能沒悔過。

裴元丘啞聲道:“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娘。”

裴卿一笑,滿臉諷刺。

裴元丘並沒在意,又道:“但讓我重新選一次,我還是會走這一條路。”眼中那抹婦人之仁慢慢消失,眸色涼薄,“至少我能替你鋪一條捷徑,讓你今後不必去走彎路。我裴家的子孫後代往後不用再為生計發愁,能無所旁騖,一心拚搏。”

裴卿眼角一跳,“所以,母親就該被你拋棄。”

裴元丘無可否認,“是我有負與她。”

被丈夫無端拋棄,背叛,獨子一人帶著他的孩子,為了生計,活活被折磨而死,得來的便是一句有負。

裴卿雙手發顫,憤怒和痛苦交織,幾近將他吞滅,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裴元丘連畜生都算不上,他還有什麽可指望的。

不想再看他一眼。

隊伍押著謝劭繼續前行,兩邊的道路,越來越安靜,到了城門口,晨光正好照在城樓的九脊頂上,一道刺眼的光圈,晃得人眼花。

底下黑壓壓一片,全是太子的人馬。

前麵謝邵已停了下來。

“裴元丘。”裴卿目中一片寒涼,道:“你不配。”不配為人夫,不配為人父,更不配為人。

裴元丘一愣。

“嫂子抓穩,跟上謝兄。”裴卿將韁繩往溫殊色手裏一塞,猛地從馬背上躍起,撲到了對麵裴元丘的馬背上,

兩人重重地跌在地上,倒眾人回過神來,裴卿已揪住了裴元丘的衣襟,手裏的刀子緊緊地頂到了他脖子上,怒吼道:“讓開。”

馬匹受驚,溫殊色險些摔下來,緊緊地抓住韁繩,趴在馬背上不敢動。

裴卿衝前麵的謝劭大聲喊道:“謝兄帶她走,我來斷後。”

誰也沒料到會發生意外,馮超緊張地看著他手裏的刀,“公子冷靜,萬不可衝動。”

裴卿沒搭理他,拖著裴元丘往城門口移去,“讓他們退開!”

裴元丘那他一摔,骨頭都散架了,又被他拿刀子相逼,臉色憋得通紅,卻顧不得自己,氣得大罵,“愚蠢無知!有勇無謀,你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到太子?你隻會送命!”

太子等了這三日,早就恨不得將謝家的人挫骨揚灰了,怎可能因為他裴元丘放人。

果然退到了太子的人馬前,便再也挪不動了。

謝劭幾人早已下了馬背,溫殊色也到了他身邊,一行人被裴卿護在身後,夾在了裴元丘和太子的人馬中間。

太子坐在馬車內,看了好一陣了,起初見人終於來了,還很高興,暗讚他裴元丘是個人才,殊不知卻養了個蠢兒子。

太子之位,和一個得力的屬下,孰輕孰重,幾乎不用考慮。

簾子一放,同身邊的人交代,“動手,一個活口都別留。”

將士領命,翻身騎馬到了跟前,看了一眼狼狽的裴元丘,“裴大人,這是怎麽了。”

裴元丘急聲道:“還請殿下再給臣一次機會。”

“裴大人糊塗了吧,此等賊人妄圖謀害殿下,裴大人應該立馬誅之。”將士說完,不顧裴元丘死活,一招手,身後的侍衛瞬間圍攻而上。

謝劭將溫殊色護在身後,早有準備,低聲同幾人道:“王爺的人就在外麵,捂住口鼻,往城門口靠近。”

話音一落,手中丟出一隻煙筒,濃煙瞬間蔓延開。

衝上來的侍衛沒有防備,個個被嗆得撐不開眼睛,幾人趁機拚力往城門口衝,裴卿被身後的溫殊色一把拉住袖口,當下也拖著裴元丘跟著往外退。

可惜城門早已被太子圍成了銅牆鐵壁,不過往前移動了十來步,幾人再次被侍衛圍住。

謝劭突然抬頭衝著城外揚聲喊道:“請問太子殿下,我謝劭到底犯了何罪,要殿下如此大費周章,不惜派軍府之人誅殺。”

守在外麵的許荀,剛看到了裏麵冒出來的濃煙,知道情況有變,心頭著急,卻奈何尋不到理由攻城。

如今聽到謝劭的聲音,再也沒有猶豫,當下駕馬帶人往裏攻入,“陛下有令,接謝家三公子謝劭回東都,違令者視為謀逆,殺無赦……”

許荀從外一攻,前麵堵得水泄不通的侍衛,慢慢地有了鬆動。

今日圍堵在城門口的將士,有不少的府軍,原本以為當真是來捉拿逆賊,如今聽到朝廷的人在外喊話,心頭都有些慌。

相反謝劭幾人,知道來了援兵,拚盡全力往外衝。

身後一條路又被裴元丘的人堵住,太子的人馬攻不上來,眼見情況不對,將士怒吼道:“裴大人,你在幹什麽,還不快速速捉拿逆賊。”

人已經到了城門的位置。

再往前,等到朝廷的人馬接應上,便一切都來不及了,知道自己的主子為了這一日付出了多少努力,馮超顧不得那麽多,先以大局為重,衝上去攔人。

不遠處的太子,也看出了不對,罵了一聲廢物,下令道:“關城門,備箭!”

“弓箭手,備箭!”

一旦關上城門放箭,所有的人必死無疑。

裴卿突然一把將裴元丘推開,刀子劃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雙目泛紅,死死地盯著他,“現在呢,不知我這條命能不能威脅到裴大人。”

裴元丘被他推出來,還沒緩過神呢,看著他脖子上的刀,神色一僵。

裴卿咬牙道:“還請裴大人送我們出城。”

裴元丘臉色鐵青,“你這個逆……”

不待他說完,裴卿手裏的刀子毫不猶豫地往喉上一割,刀口的位置瞬間留下了一道血跡。

裴元丘雙腿一軟,臉上終於有了慌亂,“你別亂來,你先冷靜……”

裴卿把刀子又往肉裏一送,“你隻有我一個兒子,我死了,裴家便再無人延續香火,你有何顏麵麵對九泉之下的先祖。”裴卿一笑:“好好想想,是要我活著,替裴家延續香火,還是你裴元丘苟且於世,斷子絕孫。”

鮮血從脖子上留下來,裴元丘看得心驚肉跳,靜靜地注視著跟前這位自己唯一的兒子,神色慢慢地陷於崩潰。

裴卿突然一刀子捅進腹中。

裴元丘嚇得癱在了地上,吼道,“讓他們走!”

馮超:“大人……”

“沒聽清楚嗎,讓他們走!”

馮超也看到了裴卿腹中的刀柄,神色呆住,再也不敢動。

城門已被關上了大半,沒了馮超的人相攔,謝劭幾人很快衝到了城門口,跨出城門,急切地回頭,“裴卿,快,跟上!”

裴卿一把抽出腹中的刀子,轉身往外,卻沒出城,肩膀頂住侍衛來不及合上的半邊門扇,使力往外一推,目光看向門外的謝劭,彎唇一笑,高聲道:“謝兄,替我好好看一眼東都!”

太子今夜痛下殺手,外麵的怕是抵擋不住。

他能多拖延一陣,謝劭活下來的幾率就更大。

沒等謝劭反應,那幾百斤的城門重重地合上,發出了一道悶沉的聲響。

“裴卿!”謝劭怒聲一吼,猛地回頭,衝向城門,一彎刀劈在門上,“裴卿你出來,我們都能到東都。”

裴卿的脊背抵住城門,臉色慘白,額頭細細密密全是汗珠,“走!”

知道他不會出來,謝劭一腳踹在城門上,仰頭大罵:“裴元丘,你個畜生!虎毒不食子,你真要斷子絕孫嗎!你把他放出來!我帶他去東都。”

破喉的怒斥聲,穿透城門,傳入裴元丘耳中,充血的瞳孔驚恐地看著後背貼在城門上,身下漸漸被血染紅的年輕男子。

那是他裴家唯一的兒子,是他曾經抱在懷裏,親口教他喚自己為父親的兒子。

他這一輩子,除了他裴卿,再也沒有體會過何為父子之情,他已經拋棄過他一次,還要再拋棄一回嗎。

裴家當真就要斷送在自己手裏嗎。

“馮超,送他出去!”裴元丘從胸腔裏震出一道怒吼聲,臉上的青筋暴顯。

身後的弓箭手已就位,見裴元丘擋在了門口,將士怒聲道:“裴元丘你是要叛主嗎?”

裴元丘眼裏隻看到了裴卿身上不斷流出的鮮血,整個人瘋了一般,從身邊侍衛的腰間抽出彎刀,轉身對向太子的人馬,“聖上有旨!送謝公子入東都,爾等誰敢造反!”

他裴元丘爬在如今的位置,用的是什麽手段,依附的是誰,誰不清楚,怎麽也沒料到他會反,太子聽得怒火中燒,恨不得一刀子要了他命。

將士也憤怒地看向他,“裴大人可想好了。”

裴元丘沒答,再次催身後的人,“送公子出去!”

將士嘴角一抽,“放箭!”

身後幾人急忙拉開城門,馮超拖著裴卿的胳膊,從門縫裏把人遞給了外麵的謝劭,還沒來得及退回去,一隻長箭,穿入背心,突然往前一跪,忍痛艱難地交代謝劭:“務,務必要救,救活公子。”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自己從門縫裏退出來,身體往城門上一壓,奮力喊道:“快走!”

門口的廝殺聲傳來,太子是要魚死網破了。

謝劭扶住裴卿的胳膊,同魏允一道將人抬了起來,許荀及時接應到人,指了身後一輛馬車,“三公子扶人先上車。”

知道太子不會罷休,許荀翻身上馬,招呼人手,“掩護謝公子入京,撤!”

馬車在前,許荀的人馬斷後,一路疾馳,兩刻後,終於達到了東都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