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村民被謝劭拽到船艙後,突然掏出尖刀,回身便朝著他刺去。

謝劭早有防備,身體後仰一腳踢上他手腕,那人沒得逞,跌倒在船艙內,裴卿趁機上前壓製。

人剛到跟前,隻見白光一閃,尖刀已朝裴卿的喉間刺來,動作又快又恨,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當了這麽多年的巡檢頭兒,裴卿自然不是白幹,脖子往邊上一偏,不等對方反應,快速擒住了他手腕,用力一捏,那人吃痛,五指散開,刀跌落船艙,謝劭彎身拾起,裴卿又一腳踢在了村民的腿彎,那人踉蹌幾步,跪在了船艙內,剛要掙紮起身,對麵謝劭手裏的刀尖已抵在了他喉嚨上。

目光相對,那人似乎要與他做一場豪賭,僵持片刻,村民突然轉頭,人還沒得及跳入河中,謝劭的手裏的尖刀毫不猶豫地刺進了他喉嚨。

刀尖入喉,還能聽到“咕嚕嚕”的掙紮聲。

溫殊色臉上早沒了血色,遲鈍地閉上眼睛。

人被裴卿踢入河中,閔章也順利把撐杆卡在了落腳的木板上,謝劭側身在河水裏淨了手,回頭見小娘子雙手緊緊地抓著船沿,兩眼緊閉,知道她緊張,不覺替她回憶了一番,“嗯,娘子也算是見過場麵的人了,就算見到殺人,也不會眨眼。”湊過去打探了一番她緊閉的雙眼,“倒確實沒眨。”

溫殊色:……

當初為了跟著他,她是放過此等豪言。

沒等她想好怎麽反駁,郎君的語氣又恢複了正經,朝她伸手,“手給我,好好看著路。”

船隻靠岸,裴卿先跳下去,轉身好奇地問謝劭:“謝兄是怎麽看出來的。”

“村子裏曬了一堆的銀杏,既是村長,好不容易見到商隊,為何不推廣村中產物,反而急著把咱們往外送。”又道:“其他百姓見了我額頭的傷口,個個都在躲閃,心中必然懷疑咱們商人的身份,他一個村長,卻深信不疑,似乎還有意替咱們隱瞞,避開不談,因為什麽?怕打草驚蛇。”

想必此時渡口附近,已有人在等著他們。

裴卿聽得一臉佩服,歎息道:“謝兄不做捕頭,實乃可惜了。”

謝劭沒領他的情,對他的捕頭不感興趣,拉著身旁被嚇壞了的小娘子上了岸。

前方靖王早下了船,手下的侍衛正押著那位斷了手腕的村長在盤問:“底下有多少人?”

村長死咬牙不吭聲。

侍衛抽刀,刀柄猛地往他後腦勺一敲,村長疼得抱頭嚎叫,脫口而出:“百餘人馬……”說罷又恨聲道:“你們逃不掉。”

既如此,水路不能再走,人一旦在江麵上被堵,便無活路。

走官道,至少還有機會。

幾人沒再下渡口,轉身返回林中。

靖王走在前尋路,其餘的人跟在身後,沒走幾步,突然又聽身後一道慘叫,靖王神色一緊,回頭便見謝劭的一隻腳正踩在村長的身上。

村長臉著地,趴在地上,半邊臉被踩變了形。

不知發生了何事,謝劭已彎腰,從村長懷裏掏出了一枚已被他用牙刁出來了一半的火信。

適才被謝劭從身後一腳踢中,押著村長的那名侍衛,還沒明白發生了何事,見此,臉色發白,氣得抬腳往村長身上猛踹,“還想放火信,不老實的東西……”

黃昏天色將黑之際,江河的渡口突然亮起了一道火信。

一聲炸開,十裏之外都能看到耀眼的火花,附近所有的人馬傾巢而出,把渡口堵得水泄不通,十幾艘船隻順江而下,攔截了整個江麵,見船便搜,連隻鳥雀都不放過。

與此同時,靖王帶著謝劭一行,騎上了重新置辦的馬匹,連夜穿山越嶺,於第二日早上徹底離開了身後的小鎮。

一招聲東擊西,起了不小的作用,前麵的一段路程輕鬆了許多,第三日清晨一行人順利地到了南城腳下。

太子的東洲府便在南城,過了南城之後,是大酆的東都,比起身後的渭城,南城的城門更加堅固威嚴。

單是一條門栓,便有四百多斤重。

門前幾十名侍衛來回巡邏,所有進出城的人,無論是商隊還是百姓,都得挨個詢查,防衛堪稱密不透風。

上萬的敵軍都不見得能硬闖進去,更別說他們十來人。

靖王沒急著冒進,住進城外的一處暗樁,等待時機,正好隊伍也借此歇息調整。

最後的兩個日夜,路上幾乎沒停,統共隻歇息了兩三個時辰。

人太疲乏,溫殊色連最初的那股暈眩感都治好了,昨夜坐在馬背上,好幾回險些睡了過來,被身郎君叫醒,非讓她看風景。

月色稀薄,僅剩下天幕的餘暉,抬眼一團黑,除了耳畔的風,能有什麽風光可瞧。

知道郎君是怕她睡著了摔下去,暗裏擰了無數次大腿,如今還在疼,終於下了馬背,能有個床榻可以躺上一陣,分外珍惜。

匆匆沐浴完出來,正打算讓郎君進去,卻見其已合衣躺在床邊的安樂椅上,睡了過去。

這一路,比起她,謝劭更累。

盡管自己不想拖累他,但還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

因為自己,他處處受著牽製,不得不分出一分心來放在自己的身上。

那日從渭城出來,他背著她走了一個時辰。前日從馬背上摔下來,他墊在了底下,沒讓她傷到分毫。水和食物,他總是會頭一個遞到她手上,荒野露宿之時,自己都是靠在他的肩膀上歇息……

像這樣細微的照顧,實在是太多了。

此時看著他臉上疲憊,心頭忍不出泛起酸楚,不由自責,要不是自己非要跟著他,他一定會比當下輕鬆。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人都已經到了這兒,隻能告訴自己,再堅強一些,少給郎君添些麻煩,祈禱盡快能平安到達東都。

本想讓他到**去睡,見其睡得太沉,溫殊色沒叫醒他,去床鋪上拿了一床薄被,輕輕地搭在了他身上。

自己也困得厲害,回來一頭倒在**,昏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際,聽到院子裏的動靜,這幾日在路上逃亡,尤其容易驚醒,掙紮著睜開眼睛,外麵已經黑了。

遠堂裏的火把光亮映入屋內,溫殊色翻身坐起來,安樂椅上沒了人,急忙穿好衣裳,剛蹭了床邊的布鞋,便見郎君推門而入,“東西拿好,入城。”

路上幾人東躲西藏,打聽不到消息。

今日靖王才從暗樁的人口中得知,太子因洛安的戰事和糧食一事,惹了聖怒,前幾日被皇上驅出東都,如今人正在南城府上。

上回遼軍蕭副將的那份文書,確實是他給的皇上。

隻因覺得太子此舉太過於荒唐,絲毫不把將士和百姓的生命放在心上。挑起戰事容易,收場卻難,他太子從出生,便是太平之年,沒有見過什麽是真正的戰場,自己的初衷是希望皇上能訓斥一番,加以引導。

沒料到皇上竟然直接把人趕出了東都。

自己去過洛安的消息,必然也瞞不住,想必這會太子已經知道那文書是經由自己遞給的皇上。

他行事一向堂堂正正,沒什麽可回避,但太子記恨在心,定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了。

由此倒也可推斷,那一道削藩的聖旨為假。

聖旨假的,鳳城兵變卻是真的,消息最遲明日便能傳到東都。一旦證實了謝道遠謀逆,就算皇上想要保住謝家,也找不到理由。

哪怕是刀山火海,這一趟也得闖了,靖王讓暗樁的人出去打聽,無論如何,今夜必須想辦法入城。

暗樁的人傍晚回來,有了收獲。

太子一回東洲,日日發脾氣,聽說底下的人大氣都不敢出,身邊伺候的人挑了又挑,廚子更是換了一批又一批。

打聽到今夜會從城外送一批食材和廚子進城,暗樁的人立馬回來稟報。

此人是當年跟著靖王在馬背上打拚過的老兵,消息可靠。

若出意外,必然也是太子的奸計,真如此,也隻能將計就計,即便是進城遭到太子的埋伏,也比幾人單槍匹馬攻城要強。

進入南城的東西,每樣都得必查。

菜筐一一檢查完,再接著搜身,單是進城送菜的一隊人,便在城門口耽擱了半天。

後麵一隊抬著棺木的將士,等了一陣見還沒好,有些不耐煩,直接到前麵,同侍衛道:“洛安等待歸土的將士,還請打開城門。”

自洛安的戰事平息後,皇上已經頒發了告示,所有在戰場上的亡魂,都得接回故裏安葬。

侍衛自然也知道,但最近回來了不少前線的戰士,死個人很了不起一樣,個個趾高氣揚,這幾日受的氣不少,多少有些報複的心態,“沒看著我在忙嗎?後邊排著去。”

那士兵也不是個好惹的,“身後都乃我大酆戰死在沙場的英雄,皇上仁德,得知將士們為國捐軀,悲痛萬分,特意令我等接回故裏安葬,官差卻讓我等,不知此意是官差自己的,還是太子殿下的。”

洛安的戰事和糧食真相出來後,前方的將士和南城這幫子當差的早就水火不容了。

爭吵聲落入了邊上的將領耳中。

前幾日太子正因為這事兒被皇上貶到了東洲府,要是再把事情鬧大,捅到皇上那,自己腦袋估計都保不住。

趕緊上前賠禮,當場先讓人開館檢查,一打開,裏麵一股味道,將領匆匆看了一眼,便讓人封上,說了幾句體麵話,客客氣氣地放了行。

菜農和廚子被耽擱了一陣,排在了後方,等檢查完,一行人剛進城不久,便被四麵八方的官兵團團圍住,“所有人一個都不能放走……”

菜農和廚子哪裏見過這番陣勢,嚇得六神無主。

身後熱鬧的那一陣,前麵抬著棺材的將士,已經隱入了暗巷。

溫殊色從棺材裏爬出去,謝劭伸手去扶,被她嫌棄地捏住鼻子,“郎君,別靠近我……”

謝劭輕嘶一聲,“你身上就沒味兒?”

“我好不容易聞習慣了,不想再適應郎君的味道……”

為了逼真,不被識出來,所有人身上都塗上了不同程度的腐味兒,聞起來還真不一樣,個個從棺材裏爬出來,彼此麵上都帶著嫌棄,離得遠遠的。

又是一招瞞天過海。

裴卿雖受不了身上的這股味兒,卻對謝劭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早就說過,謝兄要是將心思放在正道上,必然會有一番大成就,果然沒看錯人,謝兄繼續努力,兄弟這回是死是活,就指望你了。”

謝劭:……

小娘子說得沒錯,新味兒確實很難適應,直接推人,“你先走開!散散味兒……”

知道菜農沒有異常,官兵很快便會懷疑到他們身上,先得找個地方,重新換一身行頭。

這番一鬧,南城通往東都的正門必然固若金湯,不能再走,但前山有一條山路,可通東都境內的暗河。是當年靖王曾和皇上親自挖出來的,除了兩人,沒人知道。

後來南城建了城門,那條路皇上竟意外地沒有讓人封上。

知道是皇上對他的信任,可此次情況緊急,逼不得已,隻能走上一回了。

後半夜,一行人重新裝扮成一隻商隊,朝著東都前山的方向駛去。

溫殊色換上了幹淨的衫袍,依舊是溫二爺的,寬袖一**,自個兒嗅了嗅,確定沒有那股味兒了才放心,習慣地把包袱抱在懷裏。

謝劭已經注意了好幾回,察覺出了異常,問道:“什麽東西如此寶貴,能讓你不撒手抱一路?”

小娘子衝他一笑,抱得更緊了,“故鄉的一捧黃土,能給我帶來財運,價值賽過黃金,郎君說寶不寶貴。”

難得有了片刻鬆懈,嘴巴又沒管住,“那可能沒什麽用。”

小娘子疑惑,“怎麽沒用呢?”

“敗家的黃土,帶來東都,這不是要繼續破產嗎。”

小娘子吸了一口涼氣,盯了他半晌,歎息一聲,“郎君還是不要說話,更逗人喜歡。”

或許自己也意識到確實有些掃興,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小娘子,要睡一會兒嗎?”

這一路自從自己在他身上躺過幾次後,這郎君無論是說話,還是神色,就格外神氣了。

“多謝郎君好意,我不困。”溫殊色睡不著,離東都越近,心頭就越興奮,連逃命的緊迫感都消去了不少,湊過去同郎君暢想起了未來,“鳳城謝府估計是回不去了,郎君覺得,咱們以後有沒有可能會一直留在東都?”思忖了片刻,不等他答,又道:“其實也挺好的,郎君以後在東都做官,我就在家養養花,種種草,等郎君回來,便陪郎君說說話……”

她想得倒是長遠,“誰說我要在東都做官。”

“東都的官有什麽不好嗎?”小娘子給了他鼓勵:“我還指望郎君將來一步青雲,我能婦憑夫貴,成為東都貴婦之首,羨煞旁人呢。”

郎君愣了愣,“我算看出來了,娘子野心真不小。”

“所以郎君能忍心讓我的野心落空嗎……”等她將來家財萬貫了,他總得替他守著。

“要不你換個野心試試?”

“郎君這話,就不怕殺頭嗎……”

她還真想上天了,郎君還沒來得及震驚她的膽大包天,腳底下突然感覺到了震動,臉色瞬間一變,推開一側車窗往外探去。

耳邊隱隱的馬蹄聲,伴隨著火把的光亮,正朝著這邊靠近。

沒料到追兵會來得這麽快,謝劭心頭一沉,立馬衝車夫喊道,“快!”

其餘人也有了察覺,車隊往前疾馳,馬車劇烈地顛簸了起來,謝劭一手撐住車壁,一手扶住小娘子的胳膊。

普通的馬匹,且還有馬車,怎可能跑得過鐵騎。

圍上來的火光越來越清晰,照亮了半邊天,馬蹄的動靜讓人脊背生寒。

跑是跑不掉了,車隊慢慢地停了下來,謝劭鬆開小娘子的手,“躲好,別出來。”拿起馬車上的彎刀,掀簾跳了下去。

靖王下了馬車,眾人圍成一團,看著身後來勢洶洶的追兵。

沒有捷徑,隻能正麵交鋒。

幾百人對十幾人,殺下去,都得死在這兒,謝劭麵色肅然,轉頭地同靖王道,“王爺先走,進東都見聖上。”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已經容不得人去細細權衡,死傷已避免不了,隻能先考慮誰活著更有用。

在戰場上遇到過無數次這樣的抉擇,靖王知道什麽最關鍵,轉身道:“溫娘子跟我走。”

從鳳城到南城,遇到過無數危險,但每回都是有驚無險。

瞧得出來這回要動真格,溫殊色害怕,可不敢閉眼,趴在馬車窗口正盯著,突見郎君折了回來,掀開車簾,把手遞給了她,“下來。”

溫殊色不敢問他如今是什麽狀況,隻管聽他的話。

謝劭一路將她拉到了靖王的馬匹前,才轉身同她道:“跟著王爺先走。”

溫殊色一愣,心猛往下沉,“那郎君呢。”

謝劭沒看她,“我很快就來。”

身後那多大的動靜,她又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留下來,豈能活?

溫殊色腦袋空白,一顆心懸著頭一回慌得抓不著方向,本能地搖頭道,“我不要,我要跟著郎君一道……”

“聽話!”謝劭突然一聲嗬斥。

這一路他說什麽自己都聽她的,隻因她是求著他跟來的,此時被他凶,同樣也沒有資格吱聲。

隻緊緊咬住牙關,眼淚奪眶而出,落在臉上,人卻倔強地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她這番模樣,簡直要人命。

郎君吞咽了一下喉嚨,不得不承認,不知何時,跟前的這小娘子似乎已經入了自己的心。

見不得她委屈的樣子,心口似是被人徒手在撕扯,一陣陣抽疼,伸手撫住她臉頰,指腹輕輕地把她臉上的淚痕抹去,啞聲同她道:“溫二,別怕,先到東都等我。”

知道他說的話,自己反抗不了,溫殊色的嗚咽堵在喉嚨口上,說不出話來。

謝劭沒忍住,雙手握住她肩頭,拉過她,唇瓣輕輕地印上了她額上。

額間的柔軟傳來,燙得嚇人,更讓她喘不過氣了,溫殊色終於沒憋住,帶著哭腔道:“你說過,要與我同甘共苦……”

他是說過。

可如今反悔了,舍不得小娘子受苦。

此番分別,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還能相見。

把小娘子抱進了懷裏,知道她主意大,也極為聰慧,一字一句地同她交代道:“到了東都,你便是謝家三奶奶,我謝劭的夫人,跟著王爺去麵聖,事情的經過你都清楚,不要害怕,也不要試圖欺瞞,發生了什麽,一五一十地告訴皇上,隻有我謝家洗脫了罪名,你才能清白。”

才能有立足之地,即便他回不去,她將來也能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