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靖王分配好隨從走了過來。

有餘下的人做庇護,半個時辰便能進入山道小路,他不必再帶人走,所有的人馬都留給謝劭。

見人來了,謝劭鬆開了小娘子,來不及多說,短短幾句她必然也明白了,同靖王拱手行禮道:“內子就勞煩王爺看顧。”

靖王點頭,先翻上馬,彎身把手遞給了溫殊色,“溫娘子快些。”

適才郎君一句謝家三奶奶,溫殊色已經徹底沒了反抗的餘地,渾渾噩噩地轉身,抓住靖王的手,踩住腳踏,跨上了馬背。

靖王勒住韁繩,回頭叮囑馬匹下的年輕郎君:“謝三公子保重,務必要活著回到東都,否則你父親那,我無法交代。”

這一路靖王親眼看到了他的聰明才智,相信他能想到辦法脫身。

“王爺放心。”

馬頭一轉,馬背後的小娘子回過頭。

火光映紅了身後郎君的臉龐,震山的馬蹄聲席卷而來,似乎今夜要把他淹沒在這片土地上。

人影越來越小,他像是被自己遺棄了在了那,夜風割人眼睛,心口突然空**一片,直叫人惶惶不安。

小娘子一走,謝劭再也沒了顧及,轉身召集人馬,隱蔽在馬車後,等待後方的追兵上前。

片刻後黑壓壓的馬匹卷土而來,一隊百餘人的士兵出現在了視線之內。

“籲~”淩亂的馬蹄聲陸續停下,士兵手中的火把從頭照下,把馬車後的人影照得清清楚楚。

為首的那人坐於馬背上,掃了一眼後,盯著隱藏在馬車後的人影,笑了笑,“王爺貿然造訪東洲,不知所為何事,但太子殿下好客,特令屬下前來接應王爺,去東洲府坐坐。”

話說完,手一招,底下的士兵立馬向前,把幾輛馬車圍了起來。

聽到那道熟悉的聲音,馬車後的裴卿臉上露出一絲意外,太子被貶,難為他也被派來了東洲。

也好,今日決一死戰,省得日後各自再惦記。

手摸向腰間的佩刀,身旁的謝劭突然一腳踢在他屁股上,把人從馬車後踹了出去。

裴卿:……

看著突然出現在火光下的人影,為首的人還沒來得及高興,神色突然一僵。

謝劭跟著走了出去,仰頭看向馬背上的人,笑了笑,招呼道:“裴大人,咱們又見麵了。”

來人正是裴元丘。

適才在城門口,堵上那菜農和廚子之後,裴元丘立馬察覺出來了不對,很快便懷疑到了那隊剛進城的洛安士兵身上。

以靖王和謝家那位三公子的聰明才智,必然不會到正門送死。

不走正門,那便是山道。

太子布好了天羅地網,一隻鳥雀都別想離開從他的南城飛過,不止他這一隊人馬,上山的幾條路都有士兵在追,自己運氣好,堵到了人,卻沒想到自己的兒子也在其中。

以往知道他和周世子,和謝家的那位三公子走得近,不過是幾個臭味相投的青年,湊在一塊兒吃喝玩樂,不成氣候。念及自己早年對他的虧欠,為了讓他高興,便也放任不管。

但沒想到他如此愚蠢。

如今朝中局勢嚴峻,靖王府惹火上身,自己不止一次給他敲了警鍾,讓他離開鳳城,不惜派人前去鳳城接應,他要是稍微有點腦袋,都知道該早早來東都。

可他沒有。

竟然還同這一幫子混在了一起。

裴元丘盯著自己那愚蠢的兒子,臉色很不好看,見謝劭出來,才挪開目光,眸色冰涼,再無上回的熱情客套,“三公子,可惜了,上回一別,果然物是人非。”

“裴大人這話晚輩倒聽不懂了,晚輩初來南城,難得碰上同鄉,裴大人要是肯賞臉,晚輩這會兒倒有空同裴大人喝上兩杯。”

裴元丘冷嗤一聲,無心同他耍嘴皮子,往兩人身後掃了一眼。

謝劭知道他在找誰,“裴大人想找王爺,那恐怕走錯了方向。”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一輪玄月,“王爺此時應該快出城了。”

裴元丘臉色微微一變,很快又鎮定下來,笑著道,“那倒是老夫孤陋寡聞了,靖王還有飛天遁地的本事。”

謝劭也不甘示弱,諷刺道:“刀山火海,我等不也到了南城了嗎。”

裴元丘目光一涼,兵分兩路倒也不失一條好計謀,但他謝三今夜落到了自己手裏,也算是不小的收獲。

轉頭同身邊的人道,“謝公子想要同老夫喝茶,還不快請。”

話音一落,周圍的士兵蜂擁而上,裴卿手中佩刀立馬橫在胸前,把謝劭護在了身後,“謝兄,快走。”

他裴元丘如今最在乎的是什麽,自己比誰都清楚,不就是他這個唯一的後人嗎。

當真是諷刺。

裴元丘果然變了臉,“裴卿,過來!”

裴卿扭頭看著馬背上那位威風赫赫的大人,絲毫不給情麵,“裴大人助紂為虐,就不怕遭報應?”

裴元丘一道冷哼:“我倒是想知道,你想我遭何報應。”

“斷子絕孫。”

裴元丘太陽穴兩跳,氣得心梗,久久說不出話來,身旁巡捕等著他的示下,催道:“裴大人。”

裴元丘終究一咬牙,“拿下。”

裴卿一刀挑開刺過來的長矛,急聲同身旁的人道,“謝兄先走,他不會將我如何。”

太子明顯下了死手,來的都是上戰殺敵的士兵,謝劭躲過當頭一記長劍,彎刀順勢一劃,割破了對方的手腕,趁機往後退了兩步,與裴卿脊背相抵,“未必,裴元丘怕是做不了主。”

裴卿自然知道,自己想找死,誰也救不了,包括他裴元丘。

但今夜能遇到裴元丘,已是最大的幸運,裴卿一刀斬斷對方的長矛,抬腳踢開衝過來的士兵,“能活一個是一個,總比都在這陪葬強。”

謝劭確實也沒料到碰上的是裴元丘,掃了一圈地形,低聲道:“往左退,去懸崖。”

有裴卿在,他裴元丘不會放箭,隻要對方不下死手,他們便有活下去的機會。

裴卿明白過來,配合著往左側攻擊。

兩個三腳貓功夫的紈絝子弟,再有本事,怎抵得過上百精兵,以卵擊石罷了,早晚就會死在這兒。

馬背上的裴元丘死死地盯著裴卿,一顆心懸起來,隨著士兵手裏的長劍長矛一上一下,簡直就是一場折磨。

心中又怒又恨,但凡那王氏肚子能爭口氣,給他裴家留個香火,自己也不至於指望這麽個蠢貨。

包圍的圈子越來越小,幾人被逼到了一塊兒。

謝劭還在往左側退,看出來了他的意圖,王府的侍衛和閔章跟著他齊齊往左側攻擊。

閔章一手持刀防禦自己的身側,一手抓住士兵手中長矛,用足了力氣推著對方後退,旁邊侍衛一刀砍在士兵的劍身,刀鋒破了一個缺口,絲毫不鬆手,大吼一聲,刀口順著劍身往下猛推,刮起了細碎的火花。

能跟在靖王身邊出生入死的人,都非凡俗之輩,心中牢記靖王臨走之前的交代,務必保住謝公子性命。

趁此功夫,一名侍衛蹲地,另一名侍衛突然躍起,踩在他肩頭,以身體猛然撲向後方的士兵。

外圍的士兵防備不及,被推到一片,圍起來的圈子終於撕開了一道口子。

侍衛死死地壓住身下的士兵,回頭嘶吼道:“謝公子先走!”

要稍微一遲疑,等士兵反應過來,口子很快便會合上,謝劭不敢耽擱,提刀同裴卿,閔章一道衝了出去。

到嘴的鴨子,還能在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巡捕怒吼道:“拉弓!”

這一拉弓,還能有活口?

裴元丘眼皮一跳,及時出聲阻止:“慢著,捉活的。”

被裴大人那一攔,弓箭手略猶豫片刻,前麵的人已經鑽進了林子,錯失了最好的機會,巡捕氣得策馬親自追去。

有了謝劭斷後,靖王的馬匹暢通無阻地奔向通往東都的山頭。

起初溫殊色回頭還能看到火光,後來火光瞧不見了,隻能聽到刀槍的廝殺聲,即便人不在跟前,眼睛看不到,卻能清晰地感受被那股逼入絕路的恐慌。

她不敢去想,他此時的處境。

從未這般慌過。

當年母親走時,她不懂何為人生不能複生,以為她去了很遠的地方治病,總有一天會回來。

後來明白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也早已熬過了最為難過悲傷的那段時光,沒嚐到那份漸漸失去的痛苦。

如今她卻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前一刻還陪著自己坐在馬車內說笑的郎君,正在離自己遠去。

同娘親一樣,這輩子他或許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

想起新婚當夜,郎君看到自己驚愕的神色,氣憤地揚言要將她抬回溫家,卻在第二日把自己的屋子讓給了他。

自己把他的家都敗光了,他氣得倒仰,可並沒有遷怒她,甚至自己受著餓,還給她買了咕嚕肉。

一邊罵她是個敗家子,一邊又能把自己所有的俸祿交給她,“小娘子省著點花。”

想起他第一次牽她手,嚇唬她道:“我覺得小娘子很不錯……往後就委屈小娘子,要跟著我同甘共苦了……”

他並非胡說八道。

他背著她翻了半座山,危難時他牽著她的手,讓她走在他的身旁,疲憊時他給了她可以依靠的肩膀。

一聲一聲的小娘子,不知不覺,早已經刻入了她腦海。

這番一去,這輩子或許她再也聽不到那聲“小娘子”了。

馬匹越往前走,心底越慌,忍不住再次回頭,對麵的那座山已被甩在了身後,兩山脈相連,倒是還能瞧見。

突然看到山穀的位置升起了滾滾濃煙,心口猛然往下一墜,手腳冰涼,顫聲呼道:“王爺!”

聽到她聲音,靖王側目,也看到了,神色一凝,坐下的馬匹漸漸慢了下來。

萬沒料到太子竟然瘋狂到了如此地步,要放火燒山。

心髒“咚咚”地跳了起來,再也無法平靜,就算這般到了東都又如何,倘若郎君死在了這兒,她這輩子還能安心嗎。

她自來都是心頭裝不下半點事的人,又怎願意一輩子都活在煎熬和痛苦之下。

謝家的清白,蒼天在上,自有一份公道。

她想不了那麽長遠,隻知道眼下郎君可能會死,她不能丟下他,哪怕是一己之力,她也要回去試一試。

那股念頭生出來,心頭突然輕鬆了很多。

再也無法往前,翻身從馬背上溜下,顧不得一身狼狽,從地上爬起來,仰頭同馬背上的靖王道:“民女懇求王爺,準許我回去。”

山火一燒,人活下來的幾率更小,靖王也在猶豫,但此時回去,不過是多送一條命。

唯一的解決辦法,便是盡快麵見聖上,“溫娘子快上來,我答應過謝公子帶你去東都……”

溫殊心意已決,搖了搖頭,跪下道:“還請王爺成全,我同郎君立過誓言,這輩子要與他同甘共苦,我不能食言。”

靖王愣了愣,看著底下臉色蒼白的小娘子,倒是想起了年輕時與周夫人的一幕。

能理解她此時的心情,靖王沒再勉強,肅然囑咐道:“順著山路下去,路上要小心,避開火勢,不可與追兵正麵相碰,若是見到廝殺後的場麵,不著急尋人,當心落入對方的圈套,謝公子一向足智多謀,本王相信他能暫時找到脫身之處,太子的人馬認不出你,你下山後,不要停留,立馬出城去找暗樁的人來相救。”

溫殊色點頭,“民女記住了,多謝王爺。”

起身解開了肩上的包袱,托起來遞給了靖王,“此物麻煩王爺先替我保管,若我能回來,必然會向王爺討要,若回不來,還請王爺交給我父親,溫仲景。”

“好,溫娘子保重。”

快馬跑了兩炷香,再回去卻要花上大半個時辰。

天色依舊漆黑,月色稀薄,溫殊色沿著林子飛奔而下,林子裏的蟲鳴不斷,黑夜很容易給人帶來未知的恐懼。

她三歲時便能徒手抓雞,十歲時能上房揭瓦,她不是尋常的小娘子,一點都不害怕。

腳下被樹枝絆倒,索性順著山坡往下梭。

接近山穀時,頭頂的樹木突然滴起了雨點,鼻尖濃煙的味道越來越近,依稀能看到前方的火光。

用牙撕下一片寬袖,沾著雨水捂住口鼻,再用滕草把袖口捆緊,避開火光亮堂的地方,繞著林子繼續往前。

雨勢越來越大,很快林子裏響起了轟隆隆的雨聲。

山頭的火勢似乎也滅了,待聞不到半點煙味了,溫殊色又摸回到了原來的山路上,不敢走正路,躲進旁邊的叢林中,小心翼翼地往前爬。

雨太大,天色又黑,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聽到前方一道聲音穿過雨霧傳了過來,“給我搜,搜不到人一個都別想活……”

心頭猛地一跳,溫殊色屏住呼吸趴在那一動不動。

半晌後沒聽到動靜,才慢慢地抬起頭,太黑,什麽也瞧不見,直到頭頂一道閃電落下,終於看清了對麵商隊的馬車。

一輛被劈開,另一輛側翻在地。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堆人,閃電太快,她瞧不見是誰。

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與謝劭分開的地方,心慌和恐懼控製不住,撲麵而來。

埋頭緊緊捂住嘴,深吸了幾口氣,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冷靜。

既然還有人留在這兒搜山,謝劭一定還活著,心頭默念一片靖王的交代:“下山,出城、找人……”

慢慢地從土坡上退出來,也不知道哪兒是路,從山背的方向爬出來,進入城中,天色已經翻了魚肚。

落雨的緣故,街頭的店鋪還沒開,行人寥寥無幾。

雨水一淋,黏在臉上的黃土早就被衝刷幹淨,衣裳也貼在身上,顯出了玲瓏的線條。

靖王說得沒錯,這城中沒人認識她,隻要她扮成普通百姓,不慌不亂,便能順利出城。

小娘子的身份有些紮眼,躲在一處暗巷,擰幹了身上的水,重新束好發冠,又撕下袖口的布料,往胸口纏了幾圈,這才走出巷子。

剛出來沒走幾步,迎麵便遇上了幾位穿著盔甲的將士。

溫殊色沒有躲,腳步略往邊上讓開,微微低頭,不動聲色。

南城臨近東都,人口眾多,即便是夜裏,街頭上有行人經過也不足以為奇,且這個時辰天色已亮,有不少菜農和百姓出沒。

身旁幾人並沒有往她身上看。

走過了,才突然聽到其中一人道:“魏督監這回可是立了大功……”

“不過是跑了幾步路,何來的功勞。”

聲音莫名有些熟悉,溫殊色一愣,忙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