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往日他哪頓不是山珍海味,酒菜一日之內從不重樣,怎會稀罕一塊醬牛肉,偏偏前幾天去了一趟慶州,風餐露宿,啃了幾日幹饅頭,做夢都在想著鳳城裏的美食酒肉,結果人回來了,家裏卻突然破了產,往日的日子一去不複返,酒樓裏的酒菜是有,他卻吃不起了,此時肉香入鼻,胃腹一陣緊縮,不饞是假的。

再看小娘子,手裏的醬肉送到了他跟前,目光卻遲遲離不開。

溫家是什麽狀況,他也聽說過,溫家二爺負責賺錢,溫大爺負責為官,同他謝家的情況倒是一個樣,大房也是個隻進不出的主,這回破產,溫家也沒能幸免,今日她回溫家借錢能討到什麽好處。

有了先前謝家大房作比較,小娘子遞給來的那塊肉,便顯得格外有情有義。

敗家是敗家,好在不是個忘恩負義,吞獨食之人。

患難見真情,也算不幸中的一點小安慰。

他一個大男人還能同一個小娘子搶食不成,謝劭深吸一口氣,想把那股勾人的味兒隔在鼻尖之外,神色卻突然一頓,隻覺得那股香味莫名有些熟悉,目光重新盯向她手裏的紙包,麵露懷疑,“這東西哪兒買的?”

小娘子沒有半分隱瞞,目光亮堂堂地看著他,“醉香樓。”

謝劭眼皮子一跳。

小娘子接著道,“我聽方嬤嬤說,郎君最喜歡去醉香樓,這不今日我把首飾都當了,特意去醉香樓給郎君買了醬牛肉,對了,還有酒。”小娘子一臉雀躍,埋下頭如同變戲法,又在自己的寬袖底下掏出了兩壺酒,白瓷做成的精致酒壺往他眼前一晃,衝他一笑賣弄道,“郎君知道這什麽酒嗎,醉香樓跑堂的人說,是他們酒樓最好的酒,名叫‘醉仙’,我特意嚐了味兒,確實香,唯獨價格稍微貴了一些,一壺要一百兩銀子,不過我今日當的銀錢剛好夠……”

這兩日受得刺激太多,謝劭腿肚子都軟了。

昨夜他懷裏揣著二三兩銀子,在街頭徘徊了一夜,沒錢買的美酒,她買了回來。

二百兩銀子。

外加一塊醬牛肉。

還當真是有多少用多少。

當初自己到底是有多眼瞎,才會覺得她能治家,跟前這位小娘子敗家的本事,他怕是自愧不如。

可到底賣的是她自己的首飾,他沒有資格發話,“你吃吧,我出去一趟。”

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先去找崔哖,瞧瞧能不能先尋個活兒。

可小娘子非要同他同甘共苦,人都走了,還衝著他的背影倔強地道,“郎君不吃我也不吃,我等郎君回來。”

不知道自己主子心中是如何想的,閔章被感動到了,轉過頭看了一眼謝劭,說出了自己對這位新夫人的第一句評論,“主子,奶奶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就是花錢有些大手大腳,竟然比主子還狠。

二百多兩銀子呢,主子身上才一兩不到……

謝劭已經沒心思說話,被那股熟悉的酒肉香味兒熏得暈頭轉向,四肢無力。

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了,祥雲才忙往後退兩步,一邊捏住鼻子一邊捂著腹部,仰頭翻著白眼,“娘子趕緊包起來吧,奴婢不行了,太飽了,聞不了這油氣。”

今日溫殊色確實是回了溫家,也確實如她所說,在溫家一口飯都沒吃上。

謝家二房破產的消息一出來,溫家大夫人安氏便傻了眼。

前幾日溫殊色買糧食的事,她都知道,也知道溫殊色把溫二爺的幾間茶樓一並抵押給了崔家,糧食價格起來後,安氏和謝家大夫人的反應一樣,每日都在盤算著該同老夫人要多少銀錢去東都置辦房產,本想再找個機會見一見謝家大夫人,問問她的打算,誰知這頭還沒約上呢,一夜過去,溫家的茶樓和鋪子全都沒了,連溫老夫人最初打算拿給她的棺材本也沒了。

那麽多的糧食都讓敗家子拿去給捐了戰場。

大夫人安氏氣得雙眼發黑,罵了溫殊色兩日,今日見人回來,還沒來得及質問她,她倒好,先問自己借起了銀錢,大夫人心頭本就憋著氣,一聽完滿腔怒火,哪裏有好臉色,不顧溫老夫人在場,板著臉數落起了人,“我早知道咱們這位二娘子出手大方,先前大娘子的嫁妝便被她散光,母親憂心她大手大腳的性子,怕她將來嫁不了好人家,不惜把大娘子的婚事搶了去,結果呢,白讓母親心疼了一場,才嫁過去一月不到,不僅把夫家的錢財散盡,還有本事把自己的娘家也一並敗了。老夫人和府上今後的一眾用度,我都不知道上哪兒去想辦法呢,我能有什麽銀錢借你?二娘子心頭要是還念著娘家,就行行好吧,可別拖累了咱們。”

父親和三哥哥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銀錢養出來了一群白眼狼。

如今自己落難,換來的卻是一句拖累。

雖說早已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如今親耳聽著這些話,依舊紮心。

愈發堅定了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溫殊色平靜地道,“大伯母怕是搞錯了,我父親稍回來給我的東西,怎就成大娘子的嫁妝了?大娘子有父有母,當叔叔的可沒有義務要為她備嫁妝。即便我敗家敗的也是父親賺來的銀錢,父親訓我應該,犯不著大伯母來替我心疼,今日回來問您借銀錢,是因我覺得父親和三哥哥這些年沒少養您們,如今他的女兒有難,您們也應當幫襯一把,可顯然是我想得太簡單,並非人人都像父親和三哥哥一般善良,真心把咱們當成了家人。”

失望又傷心,溫殊色片刻都不想留,“伯母放心,今日我不會問你拿一分銀錢,我已給父親和三哥哥各買了一份官職,從今以後,咱們就各當各的官,各賺各的錢,最好是分清楚了……”

沒等溫家大夫人反應過來,溫殊色說完便起身離開了溫家。

身後安氏回過神來,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氣惱樣,轉頭便同溫老夫人告狀,“瞧吧,家都被她敗光了,她,她還有理了。”

溫老夫人神色淡淡,“既沒借一分銀錢給她,你說這麽多,不覺得心虛?”

論心虛溫大夫人還是有的,二娘子敗的那些錢財隻是二爺在鳳城的家底,二爺在福州還有資產,馬上就到休漁期,應該賺了不少錢。

可讓她往外掏銀子,溫家大夫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不是已經嫁去謝家了嗎。

謝家二爺就算不在府上,還有謝家大爺在呢,鳳城的副使,一年俸祿好幾千兩銀子,怎麽著都夠養活府邸上下,還能讓她一個新婦餓肚子不成?

殊不知謝家大房同她溫家大房都是一類人,溫殊色已陪著謝三餓了兩天。

嘴裏胃裏一片寡淡,做夢都是肉香味。

今日早上著實沒忍住,借著回溫家的由頭,實則是為了去醉香樓。

溫家的茶樓自己抵給了崔家,如今的老板便是崔家的長子崔哖,自己是再也不能進去。鳳城裏的幾個茶樓,就數醉香樓平日裏來往的人雜,生麵孔多了,便不會有人特意去留意她。

主仆二人戴好帷帽進樓,什麽醬牛肉,涮羊肉,她家娘子今兒差點把醉香樓的菜品都點了一遍,素了兩日,兩人最初是恨不得吃下一頭牛,一直撐到喉嚨,實在是吃不下,娘子才讓人把剩下的一塊醬牛肉包起來,兩壺醉仙酒倒是溫殊色另外掏銀子特意買來的。

也沒說假話,兩壺酒確實是兩百兩銀子。

今日折騰一番,把自己的首飾當掉,也就換來了兩百兩,如今買了兩壺酒,又是分文不剩。

既已找到了另起鍋灶的路子,今後便也不愁了,把醬牛肉的紙包裹上,塞給祥雲,“我也吃不下,留著晚上給他吧。”

破產的第三日,謝劭再次找上了崔哖。

比起上回剛受到打擊時的激動,如今整個人都冷靜了下來,身上明顯多了幾分落魄,崔哖目露同情,“謝兄放心,銀錢我雖幫不上什麽忙,但一日三頓飯還是不成問題,你要是沒了去處,就來我茶樓裏吃,吃完了掛我的賬就成。”

謝劭沒領情,“我像討飯的?”

這人雖說窮得連飯都吃不起了,可那股子傲慢的高貴氣勢,卻依舊壓在自己頭上,崔哖搖頭,“不像。”

謝劭直接問,“有活兒沒?”

崔哖一愣,“謝兄想要什麽樣的活兒?”似乎明白了過來,目光一亮,湊近道,“我就說咱們鳳城誰還能有謝兄的本事,不可能一次失敗,就此被打倒。”忙問他,“謝兄是想做什麽生意?要不要借錢?咱們是兄弟,一月隻算你半貫利息。”

謝劭:……

和閔章預想的一樣,果然是要他負債。

明顯是個不靠譜的,道不同不相為謀,蹭了一頓飯,剛從崔哖的茶樓裏出來,迎麵便碰上了周鄺和裴卿。

比起崔哖,周鄺爽快得多,上來便遞給了他一袋銀錢,“我正要去府上找你呢,上回謝兄替我去了慶州,這是跑路費。”

荷包裏就隻剩下了一兩銀子,確實很需要。

謝劭接了過來。

周鄺與他並肩,不死心,“謝兄打算何時當值?”袋子裏給他的銀錢並不多,就十兩,杯水車薪,也解決不了他眼下的困局,又道,“至於俸祿,咱們還可以商量。”

謝劭依舊是那句話,“我無心於官。”

周鄺也沒勉強,“那行吧,謝兄有什麽困難之處,隨時同我說。”說完瞧了他一眼,肩頭偏過去低聲道,“聽說嫂子今兒回了一趟溫家,好像是哭著出來的,估計也是走投無路,連首飾都拿去當了。”

謝劭:……

“謝兄要是有什麽難處,千萬別同我客氣,這小娘子身上要是缺了珠釵,身為夫君不也是臉上無光嗎。”

主意沒給他出一個,又被紮了一刀。

最後還是裴卿稍微靠譜些,“謝兄不是有一手好字嗎,往日我便覺得浪費了,這回倒是能派上用場,謝兄不如抄書賺些銀錢,先度過眼前的難關。”

家裏都破產了,也沒心情多逗留,日跌時分謝劭回到遊園,剛跨進門,便聽見了兩道小娘子的聲音。

明家的大娘子明婉柔來了。

也才到不久,正立在屋前拉著溫殊色左看右看,“倒沒見瘦。”繼而埋怨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同我說呢,要不是知道你今日回了溫家借錢,我還真不相信你破了產。”身後沒長眼睛,不知道來了人,“上回你還同我說,人家謝三是敗家子,如今我看不見得,分明是你把人家的錢財敗沒了。”

溫殊色似乎也沒看到進來的郎君,一副痛心疾首的摸樣,“你可別說了,我都已經後悔了,餓了兩日,腸子都悔青了,往後的日子該怎麽辦。”

明婉柔胸膛一挺,十分講義氣,“你放心,隻要有我一口吃的,便不會讓你挨餓,我來養你。”

“你說得倒是輕巧,你怎麽養我?我如今已不是一張嘴了,你養了我,謝三呢,難不成你還要養他……”

明婉柔想也沒想,“可以啊,不過三頓飯,多張嘴而已。”

溫殊色搖頭,“我知你是真心想幫我,可你千萬別當著謝三的麵說這句話,天下男人哪個不好麵子,自己的媳婦兒養不活就算了,連自己都養不活,還得靠著朋友來救濟,同乞討之人又有何區別,豈不擺明了說他沒用,活生生地打他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