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從老夫人屋裏出來,腳步再無往日的灑脫,金庫沒了,鋪子沒了,兜裏隻剩下了二三兩銀子。

該去哪兒呢?

無處可去,怏怏地回了遊園,院子裏悄然一片,東屋外那顆怒放的梨花樹也有了凋零之態,滿院子的雕梁畫棟,突然之間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殼。

推開東廂房,有氣無力地往榻上一躺,一雙胳膊墊在腦後,閉眼想睡一會兒,早上睡到了日曬三竿,此時也沒什麽瞌睡。

睜眼盯了一會兒賬頂,實在無趣,轉過頭同閔章大眼瞪小眼,閔章看著自家公子,滿臉同情,“要不咱們去找周世子,讓他想想辦法……”

找他幹啥,上任做員外?

閔章又道,“公子若無事,去找三奶奶說說話?”

找她?

他還想多活幾年。

終究是睡不著,翻了個身起來,從那蒙了一層灰的書架上翻出一本書,抖了抖,翹著腿坐在圈椅上懶懶地翻著。

好歹有個了東西可以打發日子,捧著書一直看到傍晚,晚食方嬤嬤過來擺桌,“三公子該用飯了。”

兩盤素菜碟子,再配了三五個饅頭,同中午他吃的那頓簡直天囊之別。

瞧出了他的遲疑,方嬤嬤解釋道,“府上的大米昨晚都被拉走了,這個月的菜錢又沒結,肉鋪子早上便斷了貨,廚房裏剩下的,今兒中午三奶奶便讓人都給三公子做了,如今隻剩下了一些小麥,三奶奶讓人做成了饅頭,說三公子先將就著吃一頓,等明兒她想辦法,看能不能出去借一些。”

落差實在太大。

一夜之間傾家**產,竟然連飯都吃不起了?

方嬤嬤道,“公子要是吃不慣,奴婢去大夫人那走一趟。”

二房所說破了產,可溫家大爺還有俸祿,這回買糧食大房一分都沒投進去,沒有半點損失,二房養著大房這麽些年,如今二房有了難處,大房總不能不管。

方嬤嬤剛說完,外麵便響起了一道哭罵聲,“都是些什麽人,良心讓狗吃了,往日二爺和二夫人是如何待他們的,如今瞧瞧得了什麽回報……”

方嬤嬤趕緊出去,是溫殊色屋裏的一個粗實丫鬟,聽她在這兒大聲哭喊,問,“三公子還在裏頭呢,怎麽了這是?”

丫鬟見到方嬤嬤,似是找到了人同情,哭得更上勁兒,“嬤嬤不知道,今日三奶奶憂心三公子吃不慣粗食,讓奴婢去那邊廚房看看還有沒有肉,明兒早上好給三公子做些餃子,結果那二奶奶身邊的婢女一把將東西奪了過去,說是要給小主子熬粥用,三爺和三奶奶要是想吃,自個兒拿銀錢買去。”越說越委屈,一聲‘哇’哭出來,“上回二公子被扣在醉香樓,要不是三公子給的錢,這會子他怕是人都沒回來呢,還有大娘子二娘子,大夫人,從三公子身上拿走的銀錢還少嗎,今兒不過幾斤牛肉,當真是把人看透了……”

謝劭剛夾了一筷子青菜,還在嘴裏嚼著,裹在舌尖上澀澀的苦味配著外麵的哭訴聲,簡直把他此時的淒涼和落魄渲染到了至極。

是不想讓人痛快了。

筷子一放,拉開門,不顧外麵一堆人的神色,叫上閔章,匆匆出了府。

夜裏的橋市自來比白日還要熱鬧,燈火一照,閣樓上的闌檻鉤窗內全是竄動的人影。

閔章跟在他身後,穿梭在人群內,從街頭走到了街尾,酒樓暗巷裏幾度飄來酒香,摧動著人的意誌,再多的心思,也抵不住袖筒裏隻有二三兩銀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主仆二人選了一處沒人的偏僻橋梁。

謝劭背靠在石欄上,望著遠處熱鬧的燈火,仰頭灌了幾口閔章用一兩銀子買來了的兩壺散酒,味兒從喉嚨一路辣到了肺腑。

除了烈,毫無香味可言。

醉香樓的酒是什麽味兒來著?

閔章見他一口接著一口地喝,似乎也沒什麽不習慣,也從懷裏掏出了一個饅頭慢慢地啃著,啃了一半,察覺到身旁目光,轉頭見自己的主子正盯著自己,道他是在憐憫自個兒,咧牙一笑,安慰道,“奴才一點都沒覺得委屈,奴才就喜歡吃饅頭,小時候想要還沒有……”

謝劭:“還有沒有。”

閔章:……

半兩銀子買來的一壺酒,勁頭比醉香樓裏的‘醉仙’還大,一夜宿醉,第二日醒來,又到了巳時。

方嬤嬤端來了一碗肉粥到西廂房,“三奶奶今兒一早便去了當鋪,把自己的首飾抵押了出去,換了些肉和米回來,讓三公子吃了在府上好好歇息,她回溫家一趟,看看溫家大娘子那邊能不能借些錢。”

謝劭:……

睡了一覺,日子照樣淒慘。

謝劭盯著跟前這碗彌足珍貴的肉粥,他何時竟淪落到了讓一個女人來養,轉頭吩咐閔章,“找個人去催催老爺子和他夫人,就說他隻吃閑飯兒子和媳婦兒要餓死了,讓他趕緊回來賺錢。”

可就算二爺和二夫人此時趕回來,遠水也解不了近火,轉頭朝屋裏望了一圈,“尋尋屋裏還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拿去抵押了。”

閔章抬頭便往他那張弓箭上瞧去,謝劭眼皮子一跳,“那個不行。”

閔章又瞧向了一張虎皮。

“更不行。”那是他人生中狩的第一隻大蟲。

還有馬鞍。

“不行。”

那就沒什麽值錢的了,總不能把他衣裳褲衩腰帶拿去抵押。

閔章不說話了。

謝劭問,“真沒值錢的了?”

閔章想了一陣,“要不公子去找二公子吧,他還欠公子五百兩銀錢。”上次在醉香樓,二公子說好的是借。

“你覺得他有嗎。”

閔章搖頭。

那不就得了。

沉默了一陣,閔章難得說出自己的意見,“奴才覺得公子去領一份俸祿也挺好,謝員外還挺中聽。”

話音剛落,便收到了一記刀子眼。

二房破產的事總得要解決,不能讓三公子和三少奶奶當真餓死了,早食前,老夫人把人都叫到了寧心堂。

溫殊色今日不在,回了娘家,二房隻有謝劭一人。

大房謝大爺也不在,大夫人領著幾個小輩到了場,一座下來,氣氛便與往日完全不同。

大夫人把頭偏向一邊,幾個小輩也是各自低著頭,再也不似往日那般‘三哥哥三哥哥’叫得親熱,個個都撇開視線,不往謝劭身上瞧。

謝老夫人往眾人身上掃了一眼,心如明鏡,問大夫人,“大爺呢?”

大夫人答,“王府這幾日正忙著,脫不開身,今日天沒亮就走了。”

謝老夫人也沒再追問,直接開門見山,“二房如今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銀錢是一分都沒了,二爺和二夫人又不在府上,你們當大伯的總不能不管,且往日府上的開支,都是二房在出,這些年花了不少出去,平日裏對你們,也沒少幫襯,如今遇上了困難,都是一家人,相互照應,把這一關度過去。”

怎麽度?

二房這回那可是一分都沒了,破了產的。難不成今後都要他們大房來養?大夫人這兩日從那發財夢裏醒了過來,便一直在擔心二房會不會反過來向他們討錢。

終究還是來了。

大夫人早就想好了說辭,“不是我們不幫,大爺的俸祿,擺在眼前大家都知道,就那麽多,屋裏這麽多張嘴吃飯,算上顧姨娘屋裏的,咱們大房一共幾十張嘴,老二媳婦又剛生不久,且不說大人離不得補品供著,小的還是個奶娃呢,還有府上每天的開支,下人們的月例。老祖宗這兒,今後咱們總也得管吧……”苦澀得咽了一口氣,是真的傷了心,“你說這好端端的日子,被一個新婦敗了家,往後還讓我們怎麽活……”

她弄不明白,那溫二捅出這麽大一個簍子,怎麽老夫人和老三還不把她掃地出門。

聞言謝老夫人冷‘哼’一聲,“你也知道府上的開銷大,往日你們大房一家子都讓二房養家的時候,怎麽沒見你替他們哭?”

大夫人一噎,“母親這話說的,我大房這不是手頭上沒銀錢嗎……”

謝老夫人怒氣一下竄了起來,“那如今二房也沒了銀錢,你們就不活了?”

大夫人被謝老夫人一斥,不僅沒覺得心虛,隨性同她攤牌了,“咱們之前不是沒提醒過老三,早告訴他,庫房不能交到才剛進門的新婦手上,他不聽。老三媳婦囤糧食時,我也不止一次提醒她,早些賣出去,圖個穩當,可她非不知足,如今敗光了家底,冤誰?”掃了一眼對麵的三公子,到底沒底氣同他對視,目光略過,撇過頭道,“老三這不還有一份官職嗎,待日後上任,也能拿俸祿。”

那麽大人了,自己不會養自己?

“母親知道,承基馬上要去東都,這一筆錢還不知道上哪兒去湊呢,家裏又出了這麽一檔子事,這不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嗎。”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母親這兒,身為兒子媳婦,咱們應該盡孝,屋裏的一應花銷我認。可除此之外,我大房實在沒有銀錢來養閑人。”

就老三那大手大腳的花錢法子,誰養得起。

還有溫二,那等敗家子,她恨不得把她掃地出門呢,今後還要她拿銀子去養她,不如氣死她得了。

謝老夫人諷刺一笑,“大爺也是如此想的?”

大夫人麵色堅決,不退不讓,一言不發。

謝老夫人還欲再說,謝劭緩緩從位子上站了起來,同老夫人道,“祖母放心,孫兒四肢健全,餓不死。”也沒再呆下去,一人先出了院子。

氣候已到了春末,世態炎涼,眼裏的景色突然也跟著變了,沿路的牡丹和幾顆海棠,不知何時已有了敗落之氣。

倒也從未想過要依仗大房,可適才那番人人避他如蛇蠍的情景,多少還是有些刺心。

連閔章都看了出來,替他一道想起了辦法,“公子在府上已經不太受待見,咱們還是去找周公子吧,一個月還能有十五貫呢。”

謝劭當沒聽到,“明天問問崔哖,有沒有什麽我能幹的活兒。”

什麽活兒能配得上他鳳城紈絝的身份。

以崔公子的性格,閔章覺得自家主子要是找上他,八成還會背上一筆可觀的債務。

這頭一副淒涼落魄摸樣剛從院子裏出來,便遇上了從溫家回來的溫殊色,小娘子同樣一副無精打采,耷拉著腦袋,一瞧便知道,必然也在溫家碰了壁。

兩人一個站在長廊頭上,一個站在長廊尾巴,四目相對,眸子裏的淒慘不言而喻。

當真是一對落難夫妻,謝劭別開頭,溫殊色垂眼走到他身旁,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郎君,小心翼翼地問他,“祖母怎麽說的?”

謝劭不搭腔。

“郎君放心,謝家大伯乃節度副使,俸祿高,往日郎君給了他們那麽多銀錢,如今郎君有了難處,定不會不管。不像我,回去一趟,別說借到銀錢了,連口飯都沒得吃……”

謝劭:……

她倒是會往人傷口上撒鹽,仰頭看了一眼日頭,早過了午食的點,謝劭也沒吃飯。

除了昨兒中午那頓,之後便沒有一頓能果腹的東西,日子竟過到了這般境地。

他一陣沉默,小娘子突然扯了扯他袖角,垂眸看過去,便見小娘子怯怯地問,“郎君身上還有銀錢嗎?”

謝劭額角一跳,他還有什麽銀錢,昨夜剩下的二兩多銀錢,買了兩壺酒,如今就隻剩下一兩了,這還算有銀子嗎。

不等他發作,小娘子從袖筒裏掏出一個油紙包,剝開好幾層油紙,裏頭是一塊饞人的醬牛肉,小娘子咽了一下口水,眼中雖有不舍,卻毫不猶豫地遞給了他,“郎君吃吧,我一點都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