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疾步回到遊園,卻見東廂房門前多了兩副生麵孔,看模樣似是成衣鋪子的人。
不等人通傳,謝劭徑直踏步跨進了屋,人剛衝到珠簾外,便聽到了裏麵的說話聲。
“我這都是沒穿過的,嶄新的,怎麽就退不了呢?”
“鋪子的規矩,離了店,若非衣裳的質量問題,咱們一概不能退換,三奶奶也算是咱們的老客戶了,規矩應當清楚,若是三奶奶對這些衣裳哪兒不滿意,咱們可以再拿回去修改,但是要退銀錢,實在是抱歉……”
謝劭掀簾入內,便見屋子內擺著兩口漆木箱,裏麵一堆的綾羅綢緞。
色彩鮮豔,全是成衣,看成色當是全新的。
溫殊色皺著眉頭,似乎是一籌莫展,見謝劭回來了,起身喚了一聲,“郎君。”再轉頭同成衣鋪子的老板低聲祈求道,“嬸子你看,不全退,退一半也成,大家都知道,這回我把糧食全捐給了戰場,謝家和溫家已經掏空了家底,手頭上實在是沒了銀錢。”
成人鋪子的老板自然知道,誰不知道?今兒一早外麵便傳得沸沸揚揚,溫二娘子用了近萬石糧食買了三個官職。
溫家二爺和溫三公子,還有謝家的這位三公子如今都是員外郎了,各自還掛了推官的職位,雖說是九品,可也是編製內真正的官員了,旁人寒窗十年苦讀,也不見得能有此成就,有錢人家就是不同,大手一揮,隨手便能買個官來做。
鋪子老板抿唇一笑,“三奶奶真是折煞了老婦,這鳳城誰不知道謝家和溫家家底深厚,不過是幾件衣裳,三奶奶說穿不起了,不是逗老婦嗎。”轉頭看向剛進來的謝邵,“咱們的謝員外財大氣粗,三奶奶嫁進謝家,還能讓您受了委屈不成。”生怕她再來纏上自己說叨,退後兩步,“三奶奶時辰寶貴,老婦就不耽擱,先告退了。”
人一溜煙兒出了屋,領著自己的兩個仆人,腳步匆匆地出了遊園。
屋內隻剩下了兩位主子。
被她這麽一打岔,再看看漆木箱裏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裳,適才謝劭衝進來的那股勁兒,如同茶盞外濺的一滴水珠子,起初洶湧,滾了一半,越流越慢。
不難看出她在幹什麽。
窮得要退自己的衣裳了。
謝劭今日一覺睡醒,接連遭受了兩回撞擊,如今似乎沒有什麽能讓他意外的了,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她,“真到了如此地步?”
溫殊色不吭聲。
跑了這半天,不止頭暈,腿也軟,謝劭走過去一屁股占了她的安樂椅。
還沒來得及發問,小娘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先對他訴起了苦,“衣裳好好的,一回都沒穿過,十兩銀子一件,我要她退我八兩她都不樂意,這不就是奸商嗎。”
謝劭:……
兩人都是嬌慣出來的主子,何時有過這般斤斤計較的時候,別說十兩銀子,百兩一件的衣裳,換做往日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越是這樣,謝劭的心越是墜到了穀底,還是一次給他個痛快吧,轉頭示意在她坐過來,“我有話問你,你坐。”
比起最初,他此時已算是冷靜。
溫殊色乖乖地坐在了他對麵的圓凳上,“郎君你問。”
他偏開頭,不去看她那張無辜又欠揍的臉,盡量心平氣和,“鋪子也沒了?”
“嗯。”
雖說已經知道了答案,可從她嘴裏得到肯定,終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輕鬆,手掌捋了一把臉。
她溫二,挺有本事。
又捏了一下渾噩的腦子,讓自己打起精神來,“同我說說,怎麽沒的。”這麽多家產,謝家和溫家兩座金山,她到底是用什麽本事花光的。
溫殊色想了想,自省道,“怪我太貪心。”屁股往前移了移,咽了下喉嚨,看著跟前臉色如死灰的郎君,打算同他細說,“郎君不知道,那幾天糧食的價格有多誘人,閉上眼一睜開,價格又變了,一兩銀子變成二兩,再變成三兩,四兩,我承認我是個俗人,沒經得住**,這不除了大米,後來我見那價格一直猛漲,我又去買了小麥和大豆,就……”再回憶,簡直就是痛苦,“買的時候價格有點高。”
那麽多的銀子,突然沒了,她自己也傷心啊,肩膀一聳,‘嚶嚶’的哭了起來,“本來還想獨吞,哪知道最後被人一鍋端,討糧的將士一來,鳳城裏隻有咱們家有糧食,我能怎麽辦呢……”
她捂著臉抽泣,傷心欲絕,那模樣真真是悔到了腸子裏。
對於她的這個‘點’謝劭吃了幾次虧,已完全明白了。
這怕是花了高價購了半個倉吧。
他不存任何希望,問她,“還剩多少。”
本以為小娘子會直接搖頭,卻見她抹了抹淚,“郎君等會兒。”突然起身,去了屏風後,摸索了一陣出來,懷裏抱著一堆的金簪玉簪和各種金銀玉首飾,“哐啷啷~”地給他倒在了跟前的木案上,“還有這些。”
她剛從梳妝台上掃下來的,細細一瞧,好像也不少,小娘子抬頭,驚喜地朝望往來,“郎君,咱們應該能撐一陣子。”
謝劭:……
他別過頭,懶得看,一顆心已經麻木了。
“不過剛才嬤嬤說咱們預定的那批冰塊明日就得搬到地窖,這不眼下馬上就到夏季了,得付幾十兩銀子……”見對麵郎君的臉色實在難看,不忍心再往下說,溫殊色閉了嘴,關心地問他,“郎君今兒吃飯了嗎。”
不問還好,一問胃裏忽覺一陣空**。
早上他睡到巳時才起來,還沒來得及進食,便被小娘子當頭一棒,出去後崔哖倒是準備了酒菜,也沒來得及吃,又是一把刀子捅到他身上,什麽時辰點了?屋裏沒沙漏,偏頭從半垂的卷簾內望了一眼外麵的日頭,至少也是未時了。
見他如此,小娘子明白了,轉頭吩咐方嬤嬤,“去給郎君備菜。”
人再慪氣,也會餓,得吃飯。
填飽肚子再說吧。
好酒好菜擺在他跟前,溫殊色坐在他對麵,捧著臉看著他吃,偶爾給他夾菜添酒,認錯的態度十分端正。
酒菜進喉,雖治愈不了內心的創傷,可終究緩回了一口氣,結果他筷子一放,對麵的小娘子便眼巴巴地看著他,“郎君,這個月的菜款還沒結……”
“郎君放心,我待會兒就把那些簪子拿出去當了,還有衣裳,退不掉,我就低價賣出去……”說到最後聲音都沒了。
剛下腹的飯菜如鯁在喉。
還找她算什麽賬,是她在找自己算賬。
他算是明白了,同她掰扯,簡直就是在往自己心口上撒鹽,起身出門便把閔章喚到跟前,“還有多少銀子。”
閔章道,“五十多兩。”
上次從三奶奶那兒拿了五百兩,公子當天就去醉香樓吃喝了一百兩,後來在去慶州的路上,救了好幾撥難民,如今荷包裏就隻剩下五十多兩了。
謝劭煩躁地道,“給她。”
閔章跟了他這麽多年,辦事從來不問他原因,也不會懷疑,今日卻頭一回有了猶豫,“都,都給嗎?”
都給了,往後公子可就當真身無分文了。
謝劭:……
片刻後,謝劭朝他伸手,閔章趕緊把荷包放在他掌心。
拉開荷包係帶,埋頭撥了好一陣,最終從裏扣出了幾坨銀疙瘩,大概有十來兩,餘下的還給了閔章,“給她拿進去。”
閔章轉身回屋,他一人立在那顆梨花樹下,清風一過,長長的寬袖跟著飄拂,手中的那幾塊銀疙瘩從未如此實在過。
南之照老夫人的吩咐過來請人,便見謝劭癡呆呆地站在那,一動不動,那模樣倒讓人有幾分心疼。
可三奶奶那話說得沒錯。
二房為何會如此,原因不在旁人,問題便出在這位三公子身上,隻要他不改掉大手大腳花錢的毛病,家裏的銀子遲早還是會被敗光。
先前賬房都撤了,大房的一堆子人不也是想了各種辦法,從他身上榨取。
沒錢了好,沒錢了就都不指望了。
南之斂下心神,笑著下了長廊,招呼了一聲,“三公子回來了?老夫人正念叨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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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這麽大事,老夫人必然也知道了,見老夫人躺在了**,謝劭顧不上自個兒心情,隻能反過來先安慰,“銀錢沒了就沒了,再賺便是,老祖宗身子骨要緊。”
老夫人突然問他,“你怪那丫頭嗎。”
一個上午,府上早就掀起了風浪,大夫人鬧了一波後,便是一群後輩。
溫殊色囤糧那幾日,個個跟著興奮,指望能從中瓜分一些,如今出了事,都把矛頭指向了溫殊色。
“那麽多的銀子,全被她捐了出去,之前她那股護食的勁兒呢,前頭同咱們一分一文的掰扯清,轉身就把銀子扔火坑裏,她是專程來克咱們謝家的吧。”
“要我是三哥,回來就把她給休了。”
幾個人圍在老夫人床前,意見一致,言下之意,要讓她把人休了。
她想聽聽老三的想法。
謝劭擰眉,“賬房是孫兒主動交給她管,她即便有錯,孫兒也該擔一半的責任,何況她一沒賭,二沒貪,不過把糧食捐給了戰場,乃大義之情,替我謝家揚了名,該讚,我何來的怪罪?但對我而言,‘敗家’二字,沒有冤枉她。”
謝老夫人看了一眼他那咬牙的神情,轉頭憋住笑,心頭也鬆了一口氣,就知道他這孫兒德行不虧,是個明事理的。
“這回咱們算是傾家**產了,今後怎麽辦,你可想過。”謝老夫人瞅了他一眼,“殊色給你買了一份官職……”
謝劭打斷,“孫兒做不了官。”
“為何?”
“謝仆射當年辭官時,可發過話,孫兒不能在朝為官,孫兒是他生的,這條命包括今後的路,都得聽他的安排。不惜大手一揮甩給了孫兒一座金山,孫兒這輩子隻管花錢便是。”
謝老夫人:……
還記著呢。
“這不是金山沒有了嗎?”謝老夫人勸道,“不過一句氣頭上的話,父子哪有什麽隔夜仇,他要是再敢這般說,瞧我不揍他。”
怕也不是什麽氣頭話。
那日裴元丘一番話,雖說目的昭然若揭,可也並非沒有道理。
謝仆射當初為何突然辭官回到鳳城,而鳳城這些年遭遇了幾次動**,為何都能安然無事。
西北兩洲的王爺,陸續被削藩,隻剩下了一個靖王。
這次兵器庫的事情,一看就知道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最後卻如此輕鬆地揭了過去,隻怕並非是好事。
太明顯了。
盡管他謝仆射一心不問天下事,藏得再深,終究還是會被人懷疑上,就看他能逍遙到何時。
謝劭依舊一副懶散模樣,“那便把他叫回來再賺。”
“我怕等不到他回來了,前幾天那糧食一漲起來,別說你媳婦兒,我都動了心,一時衝動,把壓箱底的都拿了出來,讓她幫著投了進去,如今吃了上頓沒下頓,你那老子和老娘,拍屁股一走人,幾個月都不見信,我要等他回來救濟,怕是黃花菜都涼了。”
謝劭驚愕地看著老夫人。
老夫人偏頭躲開他的目光,臉色尷尬,“這不是你那大伯母天天在我耳邊吵著要去東都買房,我想著這回要是賺了,我掏錢給他們買,一時沒經住**,老都老了,還成了晚年不保,合了那句偷雞不成蝕把米……”
謝劭:……
走之前,謝劭到底又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袖筒裏,掏了一陣,掏出了七八兩銀子,遞給了南之,“留給老夫人吧,有難處同我說,我再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