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這話聽著怎麽都不對勁。

誠然他今兒確實在崔哖的茶樓裏吃了一頓飯,也確實拿了周鄺給他的十兩銀子。

這類情況在他破產之前也有過,別說一頓飯,幾人去醉香樓,多數都是他謝劭出的銀錢。

今日不過是蹭了崔哖的一頓飯,原本沒有什麽想法,經小娘子一說,卻忍不住讓人多想。養不活媳婦兒,還得靠她自己賣首飾糊口,吃不起飯去找朋友救濟,說的不就是他如今的情況?

破產後這幾日的切身感受除了餓肚子之外,沒覺得有何地方可丟人,如今被小娘子一頂高帽子壓下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難以幸免再次被戳了心。

知道她還餓著肚子,回來時謝劭特意讓崔哖做了幾道菜,這會子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了,抬步往前走,不顧小娘子驚愕的目光,隨口招呼了一聲明婉柔,“明娘子來了。”

明婉柔嚇得不輕,猛然轉過頭。

上回在牆頭背著人一通謀算,結果壞心思全被他聽進了耳朵,想起來就尷尬,恨不得自己有通天的本事,把對方的記憶抹去。

正因為如此,一直沒臉來謝家看溫殊色。

若非今日聽說溫殊色回了一趟溫家,被大夫人趕了出來,恐怕還是下不了臉上門。

人還沒緩過勁呢,又被聽了牆根,明婉柔頭一個反應便是去回想自己適才有沒有說過什麽得罪人的話。

可她每回同溫殊色說起鳳城中的‘年少輕狂’時,一向都沒什麽好話。

園子的主人已上踏道,進屋打算關上門了,明婉柔才反應過來,滿臉辣紅,結巴地回了一聲,“三,三公子。”

沒臉再待下去了,明婉柔忙把一袋銀子塞給了溫殊色,“縞仙,今兒我出來得急,手裏就這些現銀了,你先拿去用,等過兩日我再來看你。”

溫殊色沒接,“我說了不能要。”

“你拿著吧。”

“真不用,你別聽外麵的那些傳言,謝家這麽大個府邸,你還怕我餓著不成,不過是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寬鬆日子罷了……”

兩人推托了一路,聲音越走越遠。

謝劭進屋關上門,正要吩咐閔章把提回來的食盒自個兒解決了,便看到了桌上擺著的一塊醬牛肉和兩壺酒。

謝劭一愣。

她還真沒吃?

那頭溫殊色剛把明婉柔送走,回來經過西廂房時,旁邊的門扇突然從裏打開,謝劭立在門檻內,和聲問她,“不餓?”

即便她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不與外人道出苦楚,恐怕也不管飽。

溫殊色中午一頓吃完,走出醉香樓後便暗自發誓三天都不吃東西,緩緩搖頭,“午食我在溫家已經用過了,不餓。”

分明在說謊。

他又道,“一起用。”

溫殊色依舊拒絕,“不了,自小我便有過午不食的習慣,郎君今日在外忙了一日,應當還沒吃東西,我讓方嬤嬤把醬牛肉送到了郎君屋裏,郎君先將就吃一頓,明日我再想想辦法。”

她能想什麽辦法,再去當賣首飾?

如此一瞧,往日高鬢上那隻最顯眼的金鑲玉簪似乎也不見了。

周鄺的那話,到底還是聽了進來,再想起新婚夜小娘子同自己的約法三章,裏頭便有一條,不能過苦日子。

小娘子沒主動同他提起,雖說有幾分自知之明和愧疚的嫌疑在,但起碼她明事理,不是胡攪蠻纏之輩。

他道,“首飾和簪子不必再往外當,銀錢之事,我想法子。”

小娘子意外地看著他,似是被他的話所感動,癡癡瞧了一陣,嘴角一抿垂下頭,聲音嗡嗡地道,“我把郎君的家都敗了,郎君不怪罪我,我已經很感激了,哪裏還有臉讓郎君去賺錢……”

說得倒是真的,謝劭一時忘記了反駁。

沉默的功夫,小娘子已轉過身快步跑回了東屋。

第二日謝劭再次睡到了巳時,見東屋的房門大敞開,問方嬤嬤,方嬤嬤道,“三奶奶又搜了些簪子,早早便去了當鋪。”

謝劭:……

昨日剛從周鄺那得來了十兩銀子,有了上回的教訓,謝劭沒敢把錢再交給溫殊色,給了方嬤嬤,“讓她不必再當首飾,不夠了再同我說。”

交代完,謝劭也沒待在府上,去找裴卿,問他昨日所說的抄書之事。

裴卿幫他打聽了,千字五錢。

謝劭還沒說話,閔章眉頭一擰,“這麽低?要賺上一貫錢,那得抄多少字。”

想他主子之前手指縫裏漏出去的都比這多,千字五錢……閔章覺得是在羞辱他家主子。

裴卿一笑,“這還是價位相對較高的,字跡不好的人,千字隻有三錢,即便如此,這門行業在鳳城依舊吃香,做習慣了的人,一日抄上幾萬字不在話下。”

一日幾萬字,公子怕是要整日不吃不喝,坐在書案前抄書了。

謝劭也有此顧慮,他從來不做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的買賣。

沒談妥,在外又去了幾個招工的地兒,對方一聽說他謝三的名號,個個都避之不及。

要麽把他誇上了天,當他是拿自己開玩笑,要麽被他紈絝的名聲嚇跑,誰都不敢錄用。

幾日過去,毫無成果,每日都忙到黃昏才歸來。

好幾次回來都見小娘子立在一處牆角,輕輕地搖著手中羅扇,伸長了脖子往對麵的一堵牆上望。

望向的方向是隔壁大房二公子的院子。

起初還不知道她在瞧什麽,直到今日回來,聽到她嗟歎道,“真想將這牆砸了,果不了腹,聞個味兒總也行。”

十兩銀子也就能管幾日夥食。

自己勉強還能堅持,可她一個被嬌慣大的小娘子,吃慣了山珍海味,日子一久哪裏受得了。

夜裏躺在**,瞧了一眼桌上至今未動的兩壺‘醉香’,難得失了眠。

好歹是跟了自己,是他謝家的三奶奶,總不能當真把她餓死了,翌日天剛亮,便咬著牙爬起來喚閔章,“你去找裴卿問問,抄什麽書。”

先抄著吧,賺一錢是一錢,總比一直這般耗下去餓著強。

然而一日過去,兩日過去,抄寫的紙張都摞成山了,卻換來了不到三百錢,還不夠買一斤好肉。

指關節的地方勒出了一個深窩不說,腰背脖子肩膀疼得直不起來。明擺著是件體力活兒,不適合他。

謝劭不幹了,手中的筆一撂,再次問閔章,“老爺子還沒有消息嗎。”

閔章搖頭。

自從上次捎回來了幾個字的信件後,二爺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快三個月了吧,他謝仆射是打算當上門女婿,不回來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正在這節骨眼上,謝老夫人又突然病了,犯了頭風。

先前尚未破產時,溫殊色曾替老夫人買了不少能治頭疼的天麻,隔上幾日,南之便會照著溫殊色的法子煲湯或者蒸雞蛋,老夫人的頭疼確實緩解了不少,已經很久沒犯過了,可最近天麻吃完了,二房沒了銀錢再買,屋裏的開支都是大房在出,哪裏舍得花錢去置辦,一停下來,謝老夫人的頭疼又開始了,這回疼得還挺厲害,躺在**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嘴裏不停地喚著“閑頠”。

南之把謝劭叫到了寧心堂,謝劭陪了她一個多時辰,人才睡過去。

出來後謝劭便去問了府醫,府醫道,“老夫人的頭疼是頑疾,並非一日便能根除,得慢慢養,三公子還是盡量想辦法買些治療頭疼的食材回來,每日溫補,比用藥要見效得多。”

謝劭立馬讓閔章去了一趟藥鋪,差點的天麻一兩銀子一斤,好一點的五兩十兩都有。

先前兜裏還剩下了不到一兩,加上抄書得來的幾百錢,勉強能買一斤。

這回是徹底身無分文了,抄書來錢太慢,盡管對方看上了他的字跡,漲到了七錢,可比起府上的開支和生存,還是差得太遠。

已經夠焦頭爛額了,夜裏方嬤又過來稟報,“三奶奶一頭簪子,如今算是一個不剩了。”

南之也過來了,“三公子買回來的天麻,奴婢今兒燉給了老夫人,老夫人說味道不對,澀口,沒吃幾塊便擱下了碗。”

要人命吧。

可還能怎麽辦,老爺子和二夫人不在,大房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果然有錢不是萬能,但沒錢是萬萬不能。

眼下似乎隻剩下一條路了,人被逼到了絕路,一切的原則,都不存在。

先做兩個月,等謝仆射回來。

夜裏周鄺都已經洗漱完,快睡下了,突然聽到下人通傳,說是謝家三公子來了,當下一愣,趕緊套了一件衣衫親自出去接人。

剛跨出府門,便見謝劭立在門外,周鄺上前喚了一聲,“謝兄。”還沒來得及領人進去,問他這大半夜急急忙忙找上來是為何事,便聽他問,“俸祿多少?”

第二日辰時剛到,祥雲便匆匆進來搖溫殊色的肩膀,“娘子,娘子……”

往日溫殊色要是睡著了,祥雲從不會打斷她。

突然被吵醒,溫殊色眼睛睜開了,腦子卻沒跟上,懵懵地瞧著祥雲,不明白是天塌了還是地裂了。

祥雲的神色卻帶著天大的驚喜,“姑爺過來了,問娘子上回那份員外的文書放哪兒的。”

呆了片刻,溫殊色瞬間從**坐了起來,轉身在自己的枕頭下摸索了一番,拿出三份文書,找到謝劭的那一份,慌忙蹭了床邊的鞋,衣裳都沒顧得上穿,穿著寬鬆的裏衣,及腰青絲散了一肩,匆匆走了出去,“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