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當日, 他們沒有在封家多停留就走了。

封無疾本想為他們補一頓回門宴,也沒成,但見他們來了這趟似都很平靜, 也沒與他母親有什麽不快,這才放心。

沒過幾日, 朝中就下了詔令, 昭示了封家舊案結果, 懸而未結至今的舊冤,終於得以大白於天下。

舜音卻不在城中,正在城郊的山間,那座道觀裏。

春意日濃, 觀中草木青翠,周遭分外清靜,看不見幾個道士的身影。

她自一間空著的舊客房裏出來,回頭說:“何必非來這裏,根本沒什麽好看的。”

穆長洲站在房中, 仔細看了一圈, 這房中除了簡單的床榻案席,幾乎什麽都沒有, 確實沒什麽好看的, 她卻在此獨居了好幾年。

他跟著走出來:“想看看你的過往,你我認識得雖早,過往那些年的事,卻不過如今才知。”

舜音轉頭往山道上走:“我不也剛清楚你的過往,連你原就會射箭也不知, 當初還以為你身弱體虛……”她回頭瞥他一眼,沒往下說。

穆長洲帶笑走近, 跟上她腳步:“我幼年確實體弱多病,也隻練了騎射,涼州人人尚武,我這些沒什麽好提的。或許封家那些族兄弟就是聽說了我幼時多病,當年才會如此禮待我。”

斜陽照去山下,他們說著話離開了山間,仿若將那些不願回憶的經曆全都忘了,說起的都是曾經彼此錯過,未曾知道的。

穆長洲說了自己的親生父母,舜音也說了自己當初如何學了那些密語……

跨馬入城時,日已將隱,遠處綠草茵茵,亭台軒榭綿延,連著一片若隱若現不見邊際的**漾碧波,仿若一幕繁華夢境,是曲江池。

一群士人姿態文雅地閑步經過,談論咀嚼著新作的詩句,說笑遠去。

舜音勒住馬,看過那些人身上的素淨寬袍,又看到身旁馬上,穆長洲跟著勒馬,身上深袍折領,縛袖緊腰,與他們一比,周身凜凜英氣。

他如有所感,眼看過來:“怎麽,想起當初的曲江夜宴了?”

舜音遠遠看了一眼曲江池,想起了那個遙遠喧鬧的夜晚,沒來由的想,當初若是答應了父親的提議,不知會是何等光景。

眼睛轉去他身上,她沒說出口,低低道:“我隻想起你當初剛來封家時的模樣了。”

穆長洲唇角一抿,笑一閃而逝,當初的模樣他大多已刻意忘了。

前方大道上隱隱有喧鬧聲響,舜音回了神,才繼續打馬往前。

越往前行,越是熱鬧,坊市之間今日通行便利,坊門大開,百姓們走動不斷,似都在觀望什麽。

許久之後到了最為繁華的朱雀大街,隻見一列禁軍隊伍自主道上穿過,浩浩****往前而去。

穆長洲停在路邊,轉頭說:“看來是往封家方向去了,聖人大約是有意製造聲勢,好為封家徹底昭雪。”

舜音已看出來了,遠遠凝視著那處,終於到了這個時刻,她卻沒有接近,隻這般看著就夠了,手上韁繩輕扯,徑自離去。

穆長洲如同知道她所想,避開人群,打馬在後跟上。

回到官驛,恰逢一群弓衛自另一頭大路返回,後方引著好幾駕車,好似專程出去送了什麽東西剛回,到了院門處朝他們見禮。

舜音下馬問:“這是做什麽?”

穆長洲掀腿下馬,拋開韁繩:“我安排他們去封家送了禮,先前空手而去,該有的禮數總要有。何況往後我們不在長安,今日趁熱鬧登門,剛好叫整個長安都知道,封家女兒遠嫁涼州並不可憐,也是有夫家倚靠的,便也顯得封家以後不再勢單力孤了。”

舜音心頭微熱,沒料到他連這都能想到,故意低聲說:“到底是精於算計,連這都算進去了。”

穆長洲似笑非笑,低聲回:“我隻當你是誇我了。”

一名弓衛忽走上前,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這是送完禮後,封郎君讓帶來的,請夫人親手展閱。”

舜音接了,抽出來,裏麵竟是一份結案書,不禁看了看左右。

穆長洲眼已掃到,朝裏偏一下頭,示意她回房再看。

舜音捏著信收入袖中,轉身默默往裏。

外麵天色暗了,朝中給封家昭雪確有聲勢,今晚也不設宵禁,街上仍有人聲。

官驛的上房中亮著燈火,舜音梳洗過,披著外衫坐在案前,才又抽出了那份結案書。

內附一張小紙,今日聲勢浩大的昭雪,封無疾脫不開身,無法親自前來,隻好將結案書特地謄抄一份,送來給她,畢竟這是她等了多年的結果。

聖人本還有意加封其官爵,但封無疾辭謝了,不想靠父兄之冤換來這些,待此事結束,他便要返回秦州繼續任職。

房門被推開,穆長洲走了進來,鬆了袖上護臂,看見她在案後坐著,問:“看完了?”

舜音麵前攤著那份結案書,點點頭:“與先前所知大同小異。我隻沒想到,聖人會查得如此順利,似乎隻等我和無疾立功後請求重查這一個機會,賀舍啜一被抓到,便水落石出了。”

穆長洲說:“若你知道聖人已查了六年,就不會覺得順利了。”

舜音詫異抬頭:“你怎知聖人查了六年?”

穆長洲走近,在她身側坐下,掃一眼那結案書:“當初我被帶往長安審問時,聖人曾與我提過,朝中有大臣也被動了,想來就是封家。聖人應是聽說過我借住封家的事,不想雪上加霜,當時才沒在我麵前多提。”

舜音回味過來:“封家與郡公府的事一先一後,皆在六年前,所以這中間有關聯。”

“聖人也覺有關聯。”穆長洲說,“我既入了涼州,他在朝中自然也不會隻是坐著,否則又怎會有後來的朝堂人事頻繁調動。”

舜音恍然,那她沒想錯,聖人一定早已懷疑虞家,卻又想到什麽:“可梁通符和劉氏並未與宋國公勾結。”

穆長洲想了想:“關聯不在他們。當初拿回閑田時,西突厥可汗同意歸還,隻提了一個要求。”

舜音問:“什麽?”

“他要我幫他除了賀舍啜,但不能將他送往中原。”穆長洲慢條斯理說,“要除了賀舍啜自然是因為他不安分,妄圖成為西突厥可汗,但不能送往中原,就隻可能是怕賀舍啜將他這可汗也咬出來了。”

但他還是將賀舍啜悄然送往中原處置了。

舜音心裏漸漸清晰:“你是說,與宋國公聯結的不隻是賀舍啜,還有背後的西突厥可汗。”

“也不隻西突厥。”穆長洲沉眉,“你想想他們說你父親什麽?”

舜音說:“他們說我父親慣來主戰,還勸聖人要廣探四方,掌握各方情形,是在慫恿挑撥戰事……”

穆長洲點一下頭:“對於外敵來說,隻會樂於朝中皆是宋國公這樣的人,可偏偏有你父親這樣毫不鬆懈的,又身居高位,能左右朝局,是最大的障礙。”

舜音心底愈發清晰,她父親確實毫不鬆懈,一貫認定麵對強敵要厲兵秣馬,決不能軟弱示之,甚至還要鑽研暗探密傳之道,他日好用於軍中,也便有了她學到的那些。

宋國公看似是與她父親在爭主戰主和,不過是受了外敵蠱惑,接受了他們的好處,要除去她父親這樣的絆腳石。

彼時帝王剛登基幾載,根基未穩,是最好的下手時機。

一旦她父親倒了,宋國公得到權勢,外敵也放開了手腳,之後再做什麽,朝中也會一再有人給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不隻西突厥,”舜音看向他,“是兩麵外敵。”

穆長洲說:“他們圖謀的是河西十四州。”

如他們所願,河西十四州內部早已坐大,各州都蠢蠢欲動,多的是人與他們暗通款曲。

兵權愈重,胃口愈大,不止一個人想坐上涼州總管之位,他日山高水遠,遲早可將河西這塊廣袤之地據為己有,再與中原分庭抗禮,甚至自立為王。

而腹背兩麵自然樂於扶持,這條商貿要道,繁華肥地,遠通西域,近扼中原,早不知被肖想了多少年。

偏偏老總管卻想將總管之位交給武威郡公。

郡公為人他們自然清楚,一旦總管交接,河西大權就會被移交中原,何況郡公府還與封家有交情,此後一在朝中,一在涼州,互為鼎力,豈非讓他們再也無計可施?

於是幾乎同時動手,從一開始起,他們的目標就是郡公府和封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

當初穆長洲親眼看著兩麵外敵不斷騷擾,卻又放任涼州各路都督將領明爭暗鬥,就已明白,他們是在等著最後的勝者出現。

反正皆是他們的附庸,隨便誰做總管,都會按他們的設想將河西推離中原。

果然,等梁通符成為總管,他們便悄然退去了。梁通符和劉氏也早就與兩麵暗通,夢想著有朝一日成就所謂的“大業”,不遺餘力地推行胡風胡俗,隔離中原。

等到總管府想扼製他,與賀舍啜勾聯,反而是後來的事了。

舜音坐了許久,才開口:“難怪你說事還未完。”

事情確實還未完,他和她的事都未完。

如今為封家昭雪,聖人直接揭開了朝中重臣與外敵勾結之事,也是因為河西已然穩定,不知那兩麵外敵還能按捺多久。

穆長洲忽將麵前結案書推遠,伸手過去,拉過她一抱,站了起來。

舜音心思回籠,人已被他打橫抱起,連忙摟住他脖子,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他抱著她走了幾步,放到**,倏然壓了上來,唇貼在她頸邊,細細密密地親了過去。

舜音心裏一陣快跳:“你怎麽……”太突然了。

穆長洲抬頭看她:“免得你想得太遠,就這麽睡吧。”

舜音手扶著他肩,輕喘:“哪有你想得遠,藏得還深。”

穆長洲一言不發,低頭又親上來,從她頸邊到臉側,薄唇又貼去她唇上,推擠著觸到她的舌。

舜音唇舌發麻,剛才沉甸甸壓在心頭的思緒全空了,手臂繞過他頸後環緊。

直到她快喘不過氣,他才放開她唇,喘氣說:“能睡了?”

舜音緩口氣,看到他盯著自己的雙眼,燈火裏黑漆漆的,隨時都要再低頭碾上來一般,才點一下頭,否則別想睡了……

也不知多久,竟真的睡了過去。

但中間又醒了,是因為有光亮著。舜音偏過頭,身側無人,稍翻身,才看見案前坐著穆長洲的身影。

他袍衫整肅,一手執筆,正在飛快寫著什麽,側臉清晰,被燈火描出暈黃的邊。

很快他就擱下筆,拿了寫好的東西在手中,走去開了門,交給一名弓衛。

舜音已看出來,那是一份奏折。

穆長洲關門返回,走到床邊坐下,一手遮了她眼前的光:“睡不著也要睡,天亮便要返回涼州了。”

舜音拉下他手,坐起身:“這麽快?你還未麵聖。”

“奏折已呈遞出去。”穆長洲說,“我此行隻陪你入都,並未打算麵聖,諸事都寫在奏折中,聖人不會怪罪。”

舜音細想一瞬,明白過來:“已弄清一切,事還未了,確實要盡快回去了。”

穆長洲手臂在她腰上一扣,如同提醒。

舜音頸邊拂過他的呼吸,才反應過來,輕語:“不說了。”

穆長洲收緊手臂,胸膛抵著她肩,聲音沉沉在她頭頂:“放心,這一日遲早會來。”

他和她都已暗行到了今日,不正是在等著將這些內外連根拔起的那一天。

徹底清算的那日,遲早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