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涼州, 一早大風寒利地呼卷過城頭,城外灰沉沉的一片蒼原,隻零星長出幾處綠草, 尚未感受到多少春光。
張君奉在城上張望半天,回頭無奈道:“也不知他們何時會回來, 這一趟去了長安, 可別因少時舊夢就舍不得回了。”
胡孛兒查完城頭防務過來, 粗嗓道:“興許呢,沒見都不樂意帶旁人去嘛!”說著又來興致地問,“他倆少時有啥舊夢啊?”
張君奉回:“我如何知道,有膽你自己問去。”邊說邊轉頭下城。
離了城門, 走去那信驛屋舍旁,張君奉遠遠看去道上,見陸迢正打馬往官署方向而去,旁邊跟著送他的陸正念。
還沒多看兩眼,陸正念轉頭看來城門附近, 眼睛掃到他身上, 馬上垂頭就走了。
胡孛兒跟來,伸頭看去, 又瞅瞅他:“嘖, 那姑娘真對你有意?我看她怕是這輩子都不敢與你提一句!”
張君奉擠眉:“你少操心,都什麽時候了,交代了我們要防範外敵都忘了?還不去忙軍務!”
胡孛兒絡腮胡一撇,剛要走,麵前飛快奔來個兵卒, 身後領來了個穿厚實短衣的斥候。
斥候上前,飛快向張君奉報:“夫人臨行前安排了我等暗探兩麵, 囑咐有事回報涼州,近來周邊各處流言四起,特趕回報訊。”
張君奉詫異地看一眼胡孛兒,以為聽錯了,夫人安排的?緊跟著問:“什麽流言?”
斥候接著報:“有關總管的流言……”
張君奉走近,聽他低聲幾句報完,臉色變了,朝胡孛兒招手便要走:“定是那些狗賊有意散播的,指不定又想耍什麽花樣,快去將城防再查一遍。”
胡孛兒罵了一聲,匆匆跟上,扭頭又朝城上喊:“好好守著!要隨時留意總管回來!”
大風一吹就是好幾日不停,往涼州城而去的一座小鎮裏,灰撲撲的一間客舍內,三三兩兩投宿的人在前院中忙碌,正準備上路。
幾個走絲路的商人牽著駱駝,邊往駝背上架著貨物邊閑談——
“可聽說長安那個封家的事了?”
“當然,早傳得四處皆知了,說是堂堂一位國公與外敵勾結給害的,可真是想不到啊……”
舜音乘馬而至,剛到院門邊,便趕上裏麵的人在說這個,聲音不低,聽得算清楚的。
朝中昭雪的聲勢浩大,商旅慣來耳目聰靈,會知道也不奇怪,不想傳揚如此之廣,或許連兩麵外敵都聽說了。
她轉頭看去身旁,穆長洲跨馬在右側,朝裏麵看了一眼,顯然是早聽見了裏麵的話。
那日一早,天還未亮,他們便離開了長安官驛,去她父親和大哥的墓前祭掃,而後上路返回。
一路不快不慢,直到今日,已快到涼州,隻是走的路途偏僻,才會來此小鎮落腳。
穆長洲下馬,示意後麵弓衛都下來休整。
舜音剛跟著下了馬背,卻聽見裏麵又在說什麽,這次聲音低了些,她牽著馬進了院落才聽清楚。
“……新近外頭都在傳那個涼州總管的事呢,說他當初為求活命,竟親手割了養父和兄弟的頭顱!哎喲,怎下得去手……”
舜音愣住,下意識去看身後。
穆長洲牽馬而入,腳步停住,目光掃去,臉上倏然一沉。
“有這事?你從哪裏聽來的?”
“這一路都傳遍了……”
商人們閑聊到此時,看見了進來的人,打量衣著便知來人身份不低,連忙閉嘴行禮,牽著駱駝避去角落。
舜音怔然一瞬,心已明晰,低低說:“必然是劉氏……”
去長安前的總管令已經將前總管府的罪行昭示出去,劉氏已是人盡皆知的反賊叛逆,此時忽而傳揚出此事,隻可能是她所為。
穆長洲臉上沒有表情,手上韁繩一抓,翻身而上,忽說:“不停留了,即刻便回。”
舜音又踩鐙坐回馬背,跟出去時,隻看到他凝著的側臉。
暮色籠蓋,涼州城行將宵禁,第一道催促閉城的鼓聲擂響,一行人馬快速馳進了城中。
頓時城頭上下,左右守軍,全都抱拳見禮。
穆長洲勒馬,檢視一遍城上,收回目光,看一眼身旁緊跟著的舜音,往前繼續前行。
舜音默默跟著,趕得太急,胸口微微起伏,到此刻也沒有再說過什麽。
往前上了大道,百姓們陸續隨著提醒宵禁的鼓聲離開大街。
一塊賣藝的攤子前還剩幾人沒走,正在交頭接耳地小聲交談。
舜音坐在馬上,離得尚有一截,忽見右側穆長洲一停,冷眼掃向了那處,不禁跟著勒馬,抬眼看去,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但看得見他們的口型。
他們在說那個流言——
一人動著唇說: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可是新任總管,豈能做這種事?
另一人道:可千萬別聲張,不要命了……
她心裏倏然生出怒意,不知這流言已傳了多少天,竟已傳到涼州城內來了。
忽有一道聲音插入,身著胡衣的女子自一旁鋪內走出,手中拿著馬鞭,怒指著他們:“再敢在城中胡言亂語,小心我將你們告送官署!”
幾人頓時告罪,轉頭又瞥見路上人馬,慌亂跑走。
是閻會真,她一貫在城中閑轉,常到宵禁之際才回,此時轉頭才看到停在路上的人馬,一眼瞧見最前麵並馬而立的兩人,趕忙收斂,欠身見禮。
舜音沒想到她會如此動怒地維護穆長洲,眼神微轉,手指撚著韁繩,沒有作聲。
閻會真已走上前來,向穆長洲見禮:“軍司……總管,我有幾句話,想稟告總管。”
穆長洲眼自那幾人身上收回,聲微沉:“說吧。”
舜音卻已會意,扯馬往後退開幾步。
穆長洲轉頭看她一眼,聽見麵前人已開口,才沒說什麽,回了頭。
舜音離遠一些,目光看去,瞥見閻會真口型。
她說:閻家有言,當初郡公府出事,閻家被調開,不知詳情,自然不會輕易相信流言,往後仍會追隨總管。
穆長洲頷首,擺了下手。
閻會真又見一禮,轉向舜音也見了禮,匆匆走回,上馬走了。
舜音心裏好受些許,至少涼州內部沒有因此流言太受影響,尚且安穩。
穆長洲看過來:“走吧。”
舜音跟上,看了看他,卻看不出他作何所想,這一路他似根本沒說過什麽。
回到府裏,天便黑了。
勝雨領著人來伺候他們休整,舜音走入府門時,聽見穆長洲吩咐:“先伺候夫人休息。”
回頭隻看見他長身立於門邊,正聽著昌風報事,依舊沉穩無事一般。
她隨勝雨去後院用飯梳洗,進了院門,解下披風,低聲問:“近來你們都聽見那流言了?”
勝雨接過她披風,垂著頭:“是,前些時候剛傳入時嚴重些,近來張佐史和胡番頭一直在查禁,已好多了。”
舜音默然,沒再問下去。
晚間沒了大風,似乎也沒那般寒涼了。
舜音梳洗一淨,攏著外衫走向主屋,裏麵燈火通明,燒著炭火,有身影走動,剛一進門,兩名侍女自內走出,向她見禮,而後退出去,關上了門。
她回頭往裏看,穆長洲身上已換過袍衫,坐在案後,麵前堆著厚厚的文書,是剛剛兩名侍女送入的。
他手裏拿了一份,抬頭朝她看來,說:“張君奉命人送來的軍務。”
舜音走近,在他身旁坐下,打量他臉。
他臉浸在燈火裏,抿著薄唇,臉上沉然肅靜,隻眼底在光暗處,似壓著一絲不可見的黑湧。
文書看得很快,穆長洲放下最後一份,一手如往常般在她腰後攬了攬:“忽然流言四起,想必他們很快就會有所動作……”
舜音被攬得靠向他,伸出手臂,攀住他頸。
穆長洲話一停,看著她。
舜音在燈火裏的眼睫輕輕掀起,另一條手臂也攀住他,臉緩緩貼近,胸口漸漸起伏快了,唇就快貼上他:“讓他們來好了,我們不是已及時返回了?”
就如他之前突然親她一樣,她也想打斷他。
穆長洲唇上被她低語時的雙唇輕輕擦過,呼吸一緊,手臂一下將她攬緊,低頭覆了上去。
舜音收攏手臂,摟在他頸邊,他已親到她右耳,低低問:“今日你可是吃味了?”
頓時反應過來他是在說閻會真,舜音鬆開手臂,否認說:“沒有,她也隻是為閻家維護你罷了。”
穆長洲將她拉回去:“我看你分明有。”
舜音一驚,人忽被他抱著站起,緊跟著被他就近按去了榻上。
外衫滑落,穆長洲一手伸入,親上來時,傳出另一手解去束帶的輕響,他故意在她頸邊問:“若她是為自己維護我呢?”
舜音心思全在他手指上,如有一陣一陣的暗潮被牽引,流轉過去,額角止不住輕跳,穩著聲說:“那我搬出總管夫人之名來壓她?”
穆長洲手一頓,忽又更沉地壓了上來,氣息滾熱:“我就知道你在意。”
舜音猛然一晃,一把摟緊他,渾身幾乎一麻,聽見他在耳邊的低語——
早知閻會真對他沒那意思,剛才的話就是故意惹她承認的……
舜音也早看出閻會真沒那意思,當時卻真有絲絲縷縷的在意,分明她更想搬出總管夫人的名號去壓那些傳播流言的人,此時渾身如已陷入熱潮,什麽也顧不上去想了,反而像是被他打斷了思緒。
衣未盡,人已緊貼,一聲一聲氣息漸急。
穆長洲覆著她,逆著燈火看不清臉上神情,唯有周身沉然,似比過去任何時候都緊繃。
舜音快攀不住他肩,一手滑去他臂上,摸到他緊實臂側留下的幾道刀疤,又按到他身前那些傷疤上,忽的手指一縮,抿住唇,咬緊牙關。
穆長洲一俯身,堵來她唇上,猛然以舌擠開她唇。
舜音頓時逸出一聲輕吟,又全被他吞去,呼吸已快來不及,右耳聽見他的沉喘。
沉喘漸急,她身也晃急,眼前燈火已碎,昏黃暈散。
許久沒有這般狂肆,如烈風勁摧柔草,怒洋掀波拍浪。
舜音攬緊他,忍不住微微啟唇,一口接一口地換氣。
終於衣帶盡落,舜音忽被抱起,竟一絲涼意也沒有,四肢滾燙,心口處更燙,急跳如撞。
穆長洲一言不發,身繃更沉,直至又一下貼來堵住她唇,抑製住一聲低哼。
她心口一空,背上隱隱一麻,隻能手臂環緊攀牢他,已然快沒了力氣……
後半夜,房中燈火暗了,隻剩了一盞。
舜音睜開眼,才發現自睡了過去,正躺在**,身搭錦被。
身側無人,她翻過身,看見床邊坐著的身影。
穆長洲披著袍衫坐著,不知是睡是醒。
他先前已不隻浪**了,定是故意的,她本想打斷他,反倒被他有意打斷了。
舜音坐起身。
剛一動,穆長洲已轉頭,眼看著她:“我還以為你該一覺睡至天明了。”
舜音盯著他臉看了一瞬,忽而傾身靠近,雙手捂住他耳:“你耳力太好了,往後不該聽的少聽。”
穆長洲一動不動,看著她燈火裏明豔的臉,自己為她捂耳時,也沒想過還會有被她捂耳的一日,胸膛裏陡然一熱:“沒事,這點手段根本不算什麽。”他一伸手,又抱住她,聲不覺低啞,“不還有你在陪著……”
舜音心猛一跳,被他又按著躺倒。
身前霎時又熱,她穩著鼻息,抵上他,忽而環住他頸,昂頭迎去,唇貼上他胸前的傷疤。
右耳邊氣息忽沉,腰上手臂一下箍緊,穆長洲瞬間壓來,似再沒了鬆開她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