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急切的馬蹄聲踏過大街, 張君奉快馬加鞭,一路趕到府門外時,不過朝陽剛剛升起。
府門打開, 昌風領著幾個隨從走出來,見他趕來, 行禮問:“佐史一早前來, 可是要見總管?”
“這還用問?”張君奉口氣很急, 剛要下馬,聽見又來了一陣快馬蹄聲,轉頭就見胡孛兒揚鞭打馬奔來。
“快,我也要見總管!”剛一停下, 胡孛兒就嚷嚷。
昌風攔一下:“總管早有吩咐,馬上便出來。”
二人不禁齊齊一愣,看向府門。
隻片刻,門內走出了熟悉的如鬆身影。
穆長洲一身蒼錦袍衫,圓領緊扣, 走出來時, 手裏已拿了佩刀和長弓,站定後看了府門外二人一眼:“即刻便往軍營。”
張君奉詫異:“總管怎知我們是來請你往軍營的?”
“他們必然是有異動了。”穆長洲壓著眉目, “否則又何需傳出那些來動搖人心?”
胡孛兒正因那流言有氣, 馬上就要開路:“那快走吧!”
穆長洲腳步沒動,先回頭看了眼府門。
昌風已去將馬牽了過來,卻有兩匹。
府門內緊跟著走出舜音的身影,她束了男子發髻,身上穿了件深黛圓領袍衫, 外罩披風,出來看了眼穆長洲, 輕輕點頭。
穆長洲走近一步,身擋著她,不動聲色地伸手入她披風,在她腰間一按,摸到了袍衫裏的軟甲,手收回來,才說:“可以走了。”說完轉身去階下牽了自己的馬,一邊將旁邊的馬韁遞去。
舜音撫著披風遮掩了一下,又看他一眼,走近接了馬韁,踩鐙上去。
將要走,昌風請示了一件小事:“總管和夫人此去,恐短日內難回,府門匾額至今還未更換,是否要換成‘總管府’?”
穆長洲抬頭掃去一眼:“不必了。”
他翻身上馬,扯一下身旁舜音手裏的馬韁,往前而行。
張君奉和胡孛兒眼看著他們一並在眼前策馬過去,總算反應過來,連忙跟上。
顯然這回也要帶著夫人了。
舜音昨夜就已與穆長洲說好,最後被擁著沉沉睡去前,她伏在他頸邊說:“出府時要帶上我,這次休想再獨留我做後路。”
穆長洲在她耳邊回:“自然,我也少不了你。”
如今既然要出府應敵,自然會同行。
一路直往東城門,沿途沒見多少百姓,城中似乎一夜之間就沉靜了下來。
城頭之上,守軍層層,一絲聲音也無,兵戈在投下的陽光裏反射出陣陣寒光。
舜音策馬出城時,目光掃過,隻覺他們早已防範,看去身旁,大概他去長安前就做過交代了。
耗時不多,已然馳馬到了軍營,幾人下馬走入。
營中馬嘶兵立,一片肅然。大帳之前站著一列身著短衣的斥候,都是舜音臨去長安前派出去的。
穆長洲攜刀持弓,當先走去大帳門口:“報吧。”
為首的斥候抱拳:“兩麵都探到了調兵動向,但尚未有後麵的動靜。”
舜音緊跟在側,聽了不語,暗自思索了一下。
張君奉忍不住看了看她,到此時還詫異她安排調動了斥候,跟著道:“正是先前夫人派了他們出去,昨日新帶回了這消息,才知兩麵已有了異動,今早才趕去要見總管。”
穆長洲立即往裏,進了大帳:“傳軍令,所有軍營隨時聽調。”
胡孛兒連忙大嗓門地應了一聲。
舜音跟著走入帳中,站去他身前:“再調一支斥候給我。”
穆長洲看她:“你想自己領人去?”
舜音點頭:“此時他們暫無後續動靜,更應及時去探。”
穆長洲隻想了一瞬,轉頭朝外說:“將斥候營領將叫來。”
外麵兵卒應聲而去。
他自懷間摸出一塊魚符,抓著舜音的手,塞入她手中:“整個斥候營都由你調遣。”
舜音一怔:“你要將他們都交給我?”
穆長洲唇邊輕牽:“你與我並肩應戰,難道不該交給你?”
舜音眼一動,握緊手中魚符:“該。”
穆長洲笑意加深,又瞬間斂去:“要小心。”
舜音抓住他一隻手,按去自己腰間,讓他摸到腰間藏著的匕首,貼近一步,動著唇形,說了句話。
穆長洲放了心,手在她腰上摩挲收回,點點頭。
舜音才退開,轉身出去。
胡孛兒領著營中將領過來時,就見張君奉震驚地瞅著營門,扭頭一瞧,跟著愣住。
營門外列候著斥候營的人馬,調撥出來了好幾隊人,都已上馬。
最前方的馬上卻坐著舜音,不知在那兒對領頭的將領說了什麽,說完轉頭朝大帳看了一眼,便扯韁而去。
頓時所有斥候都跟著她遠去了。
胡孛兒和張君奉同時轉頭往大帳看,穆長洲站在那裏,剛目送她離去。
“夫人她……”張君奉似乎有些回味過來了,眼瞪得快賽過胡孛兒,壓低聲,“莫非她通曉此道?難怪先前舉兵時,她會報出總管府裏的情形!”
胡孛兒被他一說,半信半疑,錯愕地看向大帳:“嗯?”
穆長洲眼仍看著舜音,直至她身影遠去不見,臉色已肅,轉身回帳:“取甲。”
營中瞬間忙碌起來。
沉沉玄甲送入帳中,帳內木架上高懸起涼州輿圖。
趕來的將領們都靜默垂首,等候軍令。
穆長洲坐在案後,執筆迅速寫了手令,擱筆起身,一句句吩咐:“傳手令往甘州,調其兵馬隨時待命。涼州四周軍營整兵備戰,城中增兵守衛,隨時閉城應敵。”
兵卒捧著他手令飛奔出營去傳送,眾將領紛紛領命出帳,腳步飛快。
張君奉和胡孛兒也顧不上別的了,接令趕往城中增防。
營中的兵馬一撥一撥地開始準備,穆長洲立在輿圖前,一點一點思索,確認沒有疏漏,才轉頭朝外又看一眼。
舜音應當是一出去就行動了……
斥候分作兩路,一路往南,一路往北。
舜音對西突厥的騎兵更為了解,先往北行,按照之前斥候帶回的線索,出關而去,往東北向幾十裏外,便搜尋到了對方的蹤跡。
天快黑時,她領一小隊人悄然接近,停留在下風口坡後,看向那裏。
與她想的一致,朝中毫不留情地揭開宋國公與外敵勾結,外敵便按捺不住了,隻是沒想到這次竟是這般重軍壓來。
烏泱泱的騎兵大部,在快暗下的天色裏如同厚厚堆壓在天際下的一片泥沼,雖停頓在此,卻幾乎看不見紮帳休整的跡象。
她稍抬一下手。
立時有幾個斥候馳馬而去,衝向上風處,刻意製造出馬蹄動靜。
許久,聲音終於傳去,對方大部有了動靜,派了一隊不過十幾人的騎兵循聲追了出去,其餘人馬卻絲毫未動。
舜音看到此時,起身上馬,示意所有人隨自己退離。
西突厥重兵在此,並不安營紮帳,遇有動靜也能維持不動,倒像是穩固非常,且早有安排。
直至策馬出去極遠,裹著布帛的馬蹄踏上一片軟草,舜音停住。
先前去製造動靜的幾個斥候已匆忙甩開敵兵,趕來會合。
她點了個人:“先將所探消息送回軍中,其餘人再隨我往南。”
入夜時,穆長洲接到了斥候快馬送回的消息,身上已披上玄甲,罩上披風。
他對著輿圖,確認了西突厥重兵方位,立即朝外又下了道軍令:“城周所有兵馬暫歇,按兵不動,關城暫不增加守軍,一切如常。”
一名兵卒走入,接令而去,快馬出營去傳訊。
胡孛兒剛好返回,進來就嘀咕:“那群狗賊好似還未動,到底什麽意思?”
穆長洲冷聲說:“自然是在等時機了。”說著往外走,“繼續候令,我天亮便回。”
胡孛兒不明所以,趕緊稱是。
穆長洲走出大帳,看了眼黑黢黢的天,回身點了一小隊輕騎,一手牽了自己的馬,翻身而上,即刻出營。
一夜就快過去,舜音停在半道一片山嶺之間,已接近涼州城南向。
深深夜色裏,自南而回的斥候步行而至,悄無聲息地近前,低低報上消息:“按夫人所言去探,一切皆如夫人所料,吐蕃亦是重兵壓來……”
後麵幾句是按她要求所探來的吐蕃兵馬情形。
舜音蹙了蹙眉,細細想著西突厥陳兵方位,又想了想附近吐蕃的陳兵方位,再仔細回憶一遍涼州城附近的地形,忽又扯馬往北:“漏了一支。”
快馬急往北去,皆隨她而行,馬蹄踏過細窄幾乎無人經過的小道,帶出一陣悶響。
半邊天色泛出微微青灰,將要亮起,一片莽原之間,新草剛綠,涼風勁吹。
舜音手指在草下土地上輕輕按過一塊痕跡,有蹄印,形狀、深淺卻與西突厥騎兵慣用的兵馬有所差異。
身邊已又有斥候返回接近,細報新尋到的消息。
舜音稍稍往右,仔細聽完,低聲說:“是涼州兵馬的痕跡。”或者說,涼州殘部的痕跡。
她起身,留了兩個腳步輕的斥候散開在外圍盯梢,坐回馬背,遠望出去,趁著微亮的天色掃視一圈,盯向遠處矮草起伏的一處,悄然抬手,示意其餘人即刻就走:“不必打草驚蛇。”
那些必然是前總管府的直屬兵馬,當初隨劉氏而去的殘部,終究也現身了。
舜音冷冷掃去一眼,立即扯馬遠離。
穆長洲縱馬,自城外一路巡視而過,直至踏上一片高坡才停,目光遠遠望出去。
昨日舜音臨走時對他說:天亮時去接應我。
雖斥候亦可護衛她安全,但還是這句話更讓他放心,此刻依言而來。
一片寂靜,遠處忽而響起一陣示警的尖利笛嘯。
穆長洲眼一凜,抬手一揮,一夾馬腹,疾馳而出。
跟來的輕騎已先行往前,直衝向關口處去接應,卻見前方一行人馬正飛快馳來,連忙紛紛停住。
穆長洲及時勒馬,看見為首策馬而來的纖影,心裏一鬆。
舜音疾馳而來,急急停下,開口就說:“我沒事,已探知大概……”
穆長洲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鬢發,二話不說,朝她伸手。
舜音話一頓,胸口還在陣陣起伏,不自覺伸手搭上他手臂。
穆長洲連人帶馬將她拉近,傾身過去,手臂箍住她腰,一用力,將她挾來自己馬背上。
舜音側坐到他身前,才反應過來:“我還沒報。”
穆長洲一手將她擁在身前:“就這樣報。”
舜音耳廓被他聲音一拂,避開左右目光,低低往下說:“兩麵皆是重兵壓來,此番他們像是已結盟穩固,逃出的那些殘部也在,劉氏定然也在……”
穆長洲仔細聽著,打馬往前,卻刻意放緩了馬速。
不知多久,忽覺語聲漸輕,他低頭看去,她側臉貼在自己胸口,不知不覺已闔住了眼。
一夜急探,果然早就累了。
穆長洲手在她背上腰上撫過,匕首未動,沒見有傷,唇邊一牽,手臂將她抱緊,扯著披風裹到她身上,嚴嚴實實將她遮在懷裏,連同右耳也遮住,勒馬停住,讓她先睡。
“總管……”後方輕騎開口請示。
他偏頭瞥去一眼,四下便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