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長安已是春意漸顯, 日照朗朗,惠風和暢,城中樹木芽綠枝抽。
都中百姓卻無人關注春景, 幾乎人人都被近來的傳聞吸引了注意——
一朝國公、兵部尚書,竟被另一位國公構陷至家破人亡的地步, 時至今日才真相大白。
直到此時, 百姓們似乎才回憶起來, 這都中曾經還有過一個封家……
幾聲早鍾悠悠回響,封無疾已在官驛之外徘徊許久,時不時就朝遠處大路上張望。
自收到他阿姊的來信,他就隔三差五地來此等候, 推測這一兩日就該到了。
快到午時,終於看到跨馬而來的一行隊伍,一群護衛,個個弓掛馬背,毫不張揚。為首二人, 並馬同行, 直往此處而來。
封無疾立即迎上前幾步,一眼看到他阿姊罩著披風坐在馬上的身影, 一旁是袍衫凜凜的穆長洲。
“穆二哥。”封無疾上下打量他, 想起他如今已是涼州總管,眼神都微妙許多,張口便問,“你先前出何事了?我阿姊上次來長安,那麽著急就趕回去了。”
舜音勒馬停住, 看一眼穆長洲,搶先接話說:“沒什麽, 不必問了。”
根本不想再回想當時。
穆長洲看她一眼,下了馬,附和說:“嗯,沒什麽。”
封無疾看了看二人,忍著沒再問,再看舜音,臉色已有些凝重:“不知阿姊此來聽到風聲沒有,仇人已揪出來了……”
舜音從馬背上下來,淡淡接話:“我已知道了。”
封無疾一愣:“知道了?”問完才看到她冷下的臉色,確實像是早就知道了,不禁看一眼穆長洲。
穆長洲在旁沒說什麽,輕招一下手,身後隊伍已先入官驛中去安排。
舜音沒提已見到過虞晉卿的事,問:“眼下事情如何了?”
遠處人聲鼎沸,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封無疾道:“阿姊若願意,也可以親自去看看。”
舜音毫不停頓,手又抓住韁繩:“那再好不過,現在就走。”
往宮城方向,光宅坊內人聲鼎沸,百姓們快將道路圍得水泄不通,一個擠一個地引頸張望,偶爾夾雜一兩聲憤怒喝罵。
左右千牛衛引兩列禁軍,持戈按刀,自宮城一路整肅而來,中間是一輛一輛的囚車,數量之多,竟有三四十輛,排成了一條漫長的隊伍。囚車中的人有的正值壯年,魁梧如武將;有的已老邁,瑟縮成一團。
最後車中的人最顯眼,一身貴重的紫袍,摘去了冠帽,發髻散亂,兩鬢斑白。
乍一看周身,會覺其頗有氣度,甚至能想象出平日裏他那雙眼有多銳利,充滿精明,然而此刻那張褶皺橫生的臉卻已泛出青灰,眼神呆滯出將死之態。
那是宋國公。
舜音在人群後方站著,冷眼看著那裏。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此人,料想也是最後一次。往日她父親很少提及此人,她記得最清楚的也隻是他們大概是同時承襲爵位,怎會想到,這樣一個看起來無冤無仇的人,竟然暗地裏謀劃布局著將她父親鏟除。
“他們罪名已定了,但聖人重視,近來將他們全都提往宮中,又親自審問了多日,直到今日才結束,之後便會昭告天下為封家結案了。”封無疾在她身旁小聲道,“趕在了阿姊返回之時,也許是父親和大哥有靈,正想讓你看到這幕……”
舜音眼看著那些人一個一個在麵前經過,右耳仔細聽著他的敘述。
這裏的人,有的是當初任職靈州的官員,逼迫老嫗遠赴長安以死狀告她父親戰時虐殺;有的是朝中官員,附和上奏彈劾,施壓朝中;有的是守關的武將,私下打開關口,放入賀舍啜的大股兵馬,伏擊他們前去搜羅證據的隊伍,害她大哥殞命……
一個都不無辜。
周遭嘈雜,封無疾壓著聲,說到後麵,言辭恨恨:“他們竟說,都怪父親慣來主戰,還勸聖人要廣探四方,掌握各方情形,是在慫恿挑撥戰事,才對我們封家下手!”
舜音盯著最後一輛囚車過去,語氣輕而嘲諷:“又是這番說辭,難怪能藏這麽久,已將自己標榜成為國為民了。”
麵前禁軍隊伍已押著人走遠,手臂被一手握住,她轉頭,穆長洲站在右側,抓著她手臂,往身邊帶近:“走吧。”
舜音被他拉著返回路邊,又被他拿著馬韁塞入手心,思緒似也被塞了回來,低低說:“我沒事。”
穆長洲看看她,自那日見完虞晉卿後紅了回眼,她似乎確實沒事了。
封無疾跟上來,看看他們,有些猶豫地問:“阿姊……事已了,你可要回一趟封家?”
舜音握著韁繩,沒有作聲。
穆長洲轉頭牽了自己的馬:“去吧。”
她抬眼看過去。
穆長洲轉頭看回她臉上:“我既來了,也該去拜見嶽母。”
封無疾剛想起來,這麽久了,他還沒正式與他母親再見過,趕緊翻身上馬,往前帶路:“那快走吧。”
舜音頓了頓,終於踩鐙坐上馬背。
封家當初舊案一直懸而未結,家人沒有被連累,宅邸也一直還在,隻不過早些年常有覬覦這宅子的,好在總算是艱難地留了下來。
離近宮城不遠的一坊,安安靜靜,宅邸前也安安靜靜。
穆長洲勒馬停住,看了眼宅院大門,隻覺門庭蕭瑟,比起當初年少剛來之時,不知冷清了多少,門額也早已老舊。
他回頭看一眼舜音,下馬說:“我自己去拜見也行。”不想讓她不舒服,若她不願,就不必進去了。
舜音一樣在看著大門,她已多年不曾回來過了,跟下馬說:“我與你一起。”
穆長洲聞言,唇角微牽,伸手在她腰後攬一下,才朝府門走。
封無疾先一步去叩了門,見到他那動作隻好轉開眼,看他這模樣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簡直與他阿姊形影不離,眼裏已瞧不見別的了。
大門打開,裏麵站了兩個婢女,向他們屈膝見禮。
封無疾邊進門邊道:“這是聖人新賜來照料母親的,過往這些年早沒下人,我一去秦州,母親就像是獨自守宅的了。”
邊說邊往前走,又看見幾個隨從,是他當初剛任校尉時安排的,以免他母親獨自在長安時不安全。
也隻這幾個人,整座府上寂靜非常。
舜音一路往前,目光掃過,從庭前廊柱,到階側的花木,除了舊了,還是以往記憶裏的模樣。
到了廳門前,她忽而止步,看著廳門口。
鄭夫人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穿一身深湛襦裙,挽著素色披帛,眼正看著她,似乎沒想到她會回來一樣。
封無疾兩邊看了看,趕緊上前打岔:“母親,穆二哥來了,他如今可是涼州總管了。”
穆長洲手搭在舜音腰後一按,仿佛在叫她定心一般,走上前,抬手見禮:“直到今日才來拜見,嶽母。”
鄭夫人看了看他:“你變化很大。”
穆長洲隻說了聲:“是。”
鄭夫人看了眼舜音,轉身入廳:“我與你單獨說幾句。”
舜音看過去,穆長洲朝她看了一眼,點一下頭,轉身跟進了廳中。
鄭夫人進了廳中,回頭又打量他兩眼:“早已多年不聞你消息,將她嫁給你時也沒想到你會做到涼州總管,既已身處高位,往後又是否還會再有她獨赴秦州之事?”
穆長洲聽出了弦外之音:“嶽母是擔心我與她不睦,還是擔心我將她拋棄?”
鄭夫人臉板著,聲似也板著:“她不是那等安於閨閣的女子,也不愛文事,可能做不了一個賢妻良母,何況耳朵也……想必也瞞不過你。隻望你念在封家舊誼,莫要失望才好。”
穆長洲忽而笑了:“我隻知她是這世上最有用的人。”
鄭夫人像是一愣,盯著他。
穆長洲抬手,鄭重下拜:“既能對我說這些,那當受我拜謝。多謝嶽母,將她交給了我。”
鄭夫人意外地看著他,仿佛此刻敬重自己,恰恰是因為這幾句話一般……
封無疾擔心舜音不快,早半推著她進了一旁的偏廳裏。
婢女送來了茶點,他按著碟沿往她麵前推了推,小心看了看她的臉色:“阿姊,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是件私事。”
舜音坐在案旁,眼盯著外麵廳門方向,隨口問:“什麽?”
“那個宋國公,當初還叫他兒子故意去道觀中結識你。”
“這我已知道了。”舜音說。
封無疾道:“不止,他當時是開始擔心了,搭線是想讓虞晉卿納了你,好將你全然置於他眼下看著,甚至派過人來府上提過,還好母親拒絕了。”
舜音一怔,看著他:“有這事?”
封無疾點頭:“這還是大理寺審問他到當初你隨大哥外出這段時,才牽扯出來的。宋國公不知你當初為何隨大哥外出,本沒太在意,後見聖人總是調動人事,開始擔心,便謹慎了,才有此安排。母親拒絕後,涼州來都中尋找聯姻貴女,他有心將你送遠,最好是遠離長安徹底隔離的地步,便又改了主意,叫人悄然給涼州媒人遞信,推了你出去聯姻。”
舜音恍然,難怪會選到她頭上。
封無疾看看她:“還好母親當時沒答應,後來答應了涼州婚事。”想起虞晉卿他也有些感慨,本還覺得那是個不錯的人,隻是對他阿姊一個有夫之婦有非分之想實在不該,如今看來,原是當初道觀裏就一見鍾情了,可惜有這樣一個父親……
舜音什麽都沒說,忽然站了起來。
封無疾回神,看過去:“阿姊?”
她已往外走了。
鄭夫人從正廳中走出,穆長洲長身在後,剛好撞見她走來。
舜音走近:“我有幾句話要與母親說。”
穆長洲看了看她臉,二話不說,自一旁走開。
舜音看著鄭夫人:“母親當初為何拒絕虞家?”
鄭夫人僵著臉,仿若剛想起有過這事:“你父親若在,不會容許有人納你為妾,我若答應了,豈非證明封家已可任人欺淩?”她臉上露出恨色,“還好沒答應,否則我就是答應了仇敵。”
舜音問:“那又因何答應涼州婚事?”
鄭夫人眼睛沒看她:“你不是早不願被關在長安,走遠點也好,這樣見不到了,也就再想不起過往了。雖你不願,至少你父親對他滿意,總不算是毫不知底細。”
舜音點點頭,斂衣朝她拜了拜:“多謝母親,至少為我選了最對的那個,我如今已心甘情願。去涼州也是我做得最對的事,舊案昭雪,大仇將報。今後千裏之遙,難有一見,往事也不必再想了。”
鄭夫人終於朝她看了過來,一動不動地站著。
舜音轉身離開,餘光瞥見她身影,一如當初在秦州,自己獨自去抓仇敵時,她站在廊上看來的身影。
自己失去了父親和大哥,她也失去了丈夫和長子。
尤其是父親,那是她恩愛多年的丈夫。
當初父親離世後,她很長時間都帶著刀在身邊,若非年少的封無疾總在她麵前守著,讓她記起幼子尚待撫養,大概她也早已隨夫而去。
舜音一直很清楚,每次見到自己,她都會想起隻有自己一人返回,大哥沒了,連累父親也受激沒了,最後將痛苦也全牽連到自己身上。
可她怎能忘了,自己並不比她好受多少。
好在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將自己隨便推出去,至少也曾認真為她思慮過,這也夠了。
舜音的記性太好,隻希望她的記性差一些,此後少見,痛苦便忘了吧……
後院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舜音走入,緩緩看了一圈,仿佛還能記得當初族兄弟們聚在這裏的熱鬧場景,轉過頭,看見站在廊前的身影。
她走過去問:“你與我母親說什麽了?”
穆長洲回頭說:“我謝嶽母將這世上最有用的人嫁給了我,往後有我在,她再不用歉疚自責愧對封家,隻需對得起自己。”
舜音出神一般看著他。
穆長洲忽而伸手摟過她,一偏頭,在她左邊耳垂上用力一含,貼近她右耳問:“沒聽清?”
舜音心跳忽急,左耳滾燙,抬手撫住:“聽清了。”
一瞬間,心裏某處猶如冰雪消融,往日痛楚似也稍稍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