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西北大風呼卷, 瞬間被疾行而過的馬蹄聲踏碎。

如風掠過的快馬輕騎不過數百,後方卻緊追而來了大部的西突厥騎兵。

荒原漫漫無際,穿著灰白胡裘的西突厥騎兵自天際撲來, 灰茫一片如鋪天蓋地的沙塵,眼看就要追進射程。

前方數百涼州輕騎皆黑皮軟甲, 持槊帶刀, 本是一直在往涼州方向, 卻陡然轉向,折返回去,策馬俯身,快如離弦之箭, 直襲向大部一側,長槊疾刺而出。

慣常的出其不意,但後方追來的大部兵馬不夠輕便,先頭人馬反應過來時就已來不及。

側方被一下被衝開,馬槊挑出一片缺口, 猝不及防打亂了西突厥騎兵衝來的陣型, 一時後方急追而來的大部都來不及勒住,擠踏不斷。

而如利劍刺入的涼州輕騎卻已迅速合攏。

隊伍裏一聲沉沉的下令:“退!”

快馬輕騎如風, 隨令而動, 直衝而過又調轉方向,隨即奔向荒原深處。

一個時辰後,山背避風之處,輕騎已遠奔到此處暫停。

胡孛兒蹲在馬下,喘著粗氣, 抹把臉:“軍司拒絕了那群狗賊,這次他們可不會再像舉兵那夜一樣輕易就退了。”

穆長洲立在半坡有風處, 凝神聽了聽動靜,回身說:“他們可汗已受傷,我們輕騎快馬,直繞後方再挫其一回,逼其撤退。”

胡孛兒聽得眼一亮,又遲疑:“那萬一再遇上他們大部回援該如何?”

“還能如何?”穆長洲一手牽馬,翻身而上,“殺出去。”

一旁兵卒已自馬背上取下他的弓箭遞來。

穆長洲接住,轉頭又道:“他們此番定會盡力殺了我,你們追隨我左右要時刻留意,謹防被圍。”

胡孛兒跟上馬,瞪眼道:“軍司為何這麽說?”

穆長洲冷笑一聲,目光遠望出去:“覺得你有用時,可以留你一命,既不肯合作又牽連著往事,自然要除去了。”

什麽往事?胡孛兒雲裏霧裏,順著他目光望出去,卻隻看見山外風吹塵煙彌漫,遠處是看不見輪廓的涼州城。

驀然順風送來一陣號角聲,離得太遠,縹緲虛浮的像是來自天外。

眾人頓時戒備,全部扭頭西望。

胡孛兒反應過來,急道:“糟了,聽著像是吐蕃攻來的號角,果然兩邊合謀好的,怕是那些吐蕃狗賊已往涼州進犯去了!”

穆長洲凜著眼,手中韁繩一振:“立刻走!”

胡孛兒趕忙用力揮手。

所有人悉數上馬,輕騎列成一縱,疾馳再出……

涼州城,四方城門外的軍營都已調動,正奔馬不息,兵卒紛紛趕向各處城門和關口。

西城門下,除去奔忙的涼州兵馬,卻還列陣著數千甘州兵馬,齊齊整整,似剛被調來不久。

令狐拓打馬自西城門內出來,身上已重新罩上銀灰鐵甲,手裏拿著佩刀,看見自己手下這些熟悉的兵馬,不禁一停。

張君奉自遠處軍營方向打馬而來,匆匆停住,朝他抱拳:“軍司早已吩咐過,涼州隨時要做好被進犯的準備。眼下甘州、肅州兵馬已全部被涼州接管,按照軍司命令在本州嚴防關口,特地調來這四千兵馬,交由令狐都督率領。”

令狐拓眯眼道:“他居然真讓我繼續領兵。”

張君奉眼下正忙,無暇顧及太多,皺了皺眉道:“我知道令狐都督對當初的事不知內情,我也並不全然知曉,但我追隨軍司多年,至少知道他在做什麽。他至今所做的事,與你也沒什麽不同。”他忽一頓,嚴肅道,“隻怕不止,軍司做的,還要更多。”

令狐拓臉上神情不定,隻看了他一眼。

忽聞一陣號角聲,張君奉臉色突變,立即轉頭望向城頭高喊:“快!擊鼓傳訊!備戰!”

令狐拓不禁轉頭尋聲,那是吐蕃的號角聲,竟如此嘹亮,瞬間就傳出去極遠,必是大軍壓近。

“現在知道為何要讓你領兵了?”張君奉飛快說完,當即打馬回城,一路高喊,“傳軍司命令!拱衛涼州!”

令狐拓看他奔遠,回過頭,已見遠處涼州兵馬奔走,如早就做好了安排一樣,由副將們率領著,繞城四處而去。

甘州兵馬中,一名手下副將馳來,急切又猶豫地等著他的吩咐:“都督……”

令狐拓握著手裏的刀,忽然想起穆長洲放他時說的話:“隻要你還記著自己是河西舊部,職責還在河西就夠了。”

他確實不在乎自己信不信他,要的也隻是必要時,自己領兵在此,拱衛涼州罷了。

又一陣號角響起,故意一般,張揚地宣示著大軍壓來的意圖。

城內隱隱傳出百姓們驚疑不定地詢問和奔跑。

令狐拓聽著那陣號角聲,低哼一聲,自言自語一句:“果然我就是你的一枚棋子。”

身邊副將沒聽清,趕緊問:“都督吩咐什麽?”

令狐拓轉頭朝向號角聲響起的關口方向:“我說要盡河西將兵職責,即刻全出,隨我抵擋吐蕃!”

說完揚手抽出刀,帶領全部兵馬,疾奔向號角聲方向……

薄日隱雲,天色灰暗了一層。

會盟地後方幾十裏外,山腳之下,一隊西突厥兵馬正在奔忙,急切地準備護送受了傷的可汗返還。

手持彎刀的兵馬在旁小心防衛,可汗被從一圈簡易圍帳中扶出來,身上隻簡單包紮了一下,帶血的胡袍尚且沒來得及換下,又被左右扶著,送上鋪著厚厚氈布毛毯的馬背,小心抓住馬韁,便要遠去。

驟然風緊,一支百來人的涼州輕騎如影一般突兀自側麵冒出,頓時馬蹄隆隆,直衝而來。

防衛的西突厥兵馬大驚失色,立即喊聲不斷,催促可汗急行。

輕騎已至,直撲他們尾端,趁著先手,突進就揮刃,瞬間斬殺數人。

防衛隊伍更加駭然,本以為他們會被大部追擊圍剿殆盡,不想竟然還能反過來襲擊後方,原本就一心護送可汗快走,此刻更是急中生亂。

隻這瞬間,側麵又冒出數百輕騎,為首的人烏袍烈馬,張臂引弓,迅如疾風,卻穩然不動。

防衛的西突厥兵一眼看到那身影就已驚慌大嚷。

一箭射出,直飛向隊伍裏伏在馬背上的可汗。

左右西突厥兵皆撲近擋去,中箭摔落下馬,可汗躲過一劫,馬卻已受驚,倉惶奔出,隊伍更亂。

幾聲急切的突厥語,是可汗忍著傷在大喊護衛。

殺來的涼州輕騎裏,卻又傳出幾聲突厥語的高喊:“涼州援兵來殺可汗了!涼州援兵來殺可汗了!”

護衛的西突厥兵愈發混亂,就擔心接下來真再現身而來另一波涼州輕騎,匆忙往後趕,幾乎要將可汗層層圍住。

可汗伏在馬背上,顛簸奔出,仍大怒著喊了幾句突厥語:“殺了他!殺了姓穆的!”

西突厥兵馬頓時退得更快,一邊有兵急切吹響傳訊號角。

快馬而來的涼州輕騎又再度合攏,穆長洲勒馬收弓,揚手一抬,並未再追。

胡孛兒抓著刀拍馬衝來,大笑道:“軍司教的那幾句突厥語真是好用,他們倒像真信了咱們有援軍來殺那老可汗了!”

穆長洲說:“先別高興,這是傳令的號聲。”

胡孛兒笑容頓時沒了。

穆長洲轉過頭,凝神去聽來處動靜。

可汗隊伍送出的那陣號聲早已遠去,他們之前悄然繞來的方向,卻已有大部兵馬的馬蹄聲滾滾震踏而來。

胡孛兒很快聽見,急急忙忙道:“他們大部果然回援了!”

穆長洲冷眼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迅速說:“回去兩人,故意散播可汗已退的消息,餘下人馬隨我拖著這支大部。”

胡孛兒連細問都顧不上,立馬應聲,點了兩人,叫他們即刻往另一側繞路,飛奔回涼州。

“走!”穆長洲扯馬轉向,飛快馳出。

餘下人馬一瞬即動。

漸暗的天際線下,浮動一層沙塵飛煙,馬蹄聲赫然接近。

一直在試圖追擊他們的西突厥大部尋聲而來,終於又趕上了他們,橫向拉長隊形,一眼看去幾乎蔓延得無邊無際,越近卻越收緊,朝輕騎隊伍包圍著直撲而來。

胡孛兒眼見架勢不對,奮力拍馬大嚷:“快!快!”

馬蹄急踏,幾乎用盡全力在甩開四麵而來的合圍。

穆長洲策馬在最前,忽一揮手,帶頭衝向側翼,馳去的刹那猛然坐直,飛快搭弓引箭,一箭射出,又立即抽刀,俯身疾衝。

頓時眾輕騎都跟隨他衝去。

薄弱的側翼被刀鋒撕開一角,合圍未能成功,雙方卻已交鋒。

兵戈碰撞,西突厥兵馬張狂嘶吼著席卷上來,瘋狂纏咬向隊伍前端。

穆長洲縱馬揮刀,身側黏上來的兩個西突厥兵落馬,敵兵竟不管不顧,仍不要命一般朝他衝來,仿佛眼裏沒有別人。

“往外!”他下了令,扯馬揚蹄回身,刀揮未止。

立時輕騎都全力衝大撕開的一角,奮力往外。

敵兵瘋了一般往前推進,即便揮殺了同伴似也不在意,忽又衝出另一支人馬,紛紛抽出彎刀,帶出刀鞘裏一陣淋漓汁水。後方還有張弓欲射的西突厥弓手,抽出的箭簇上也帶著滴答汁水。

穆長洲眼神掃到,臉色忽沉:“快!”

胡孛兒剛要繼續帶人往外衝殺,斬殺了幾個西突厥兵,卻見所有敵兵都直撲前方而去,扭頭一看,他們全都奔著軍司去了。

竟然真如他當時所言,是要殺他的架勢,猛然反應過來那先前老可汗傳訊的號聲是什麽,定是叫這群大部不顧一切殺了軍司了,難怪他們都跟瘋了一樣!

眼見那烏袍烈馬的身影被團團圍住,幾乎是人馬疊撞地黏著那一處,仿佛早知他擅射,皆是以命貼身圍堵,幾乎留不出一點射距。

胡孛兒記著他吩咐,連忙大嚷:“快殺破一角,絕不可被圍!”說完一把奪了身旁輕騎手中的長槊,奔馬衝去,用盡猛力挑開一個西突厥兵,心焦大喊,“軍司!”

陡然眼前破開一角,層層圍堵在那裏的突厥兵馬如被生生撞開,三兩突厥兵身首異處摔馬落地,裏麵黑馬揚蹄,一躍而出,馬身披血,馬背上的人已直接殺了出來,左手長弓沾血,右手橫刀鮮血淋漓。

“走!”穆長洲一聲令下,馬已奔出。

胡孛兒馬上跟著大喊:“衝!快衝出去!”

剩餘輕騎立時合攏,槊在外圍,刀在內圍,如一支密不透風的整體,趁著軍司一下殺出的空隙,徹底衝出,迅速奔去。

大風呼嘯著吹去血腥氣,受損的西突厥大部拖滯著,又轉向朝他們追來。

胡孛兒在馬上將長槊拋還給身邊輕騎,拎著帶血的刀回頭張望,喘著粗氣道:“軍司,他們還在追,速度慢了不少,真是被拖住了!”

話說完,往前奔馬更快,卻覺那陣風裏的血腥氣重了許多,他不禁又轉頭往前看,忽然看到穆長洲背上烏袍被割開了幾道口子,露出了裏麵隱約的軟甲,不確定問:“軍司受傷了?”

穆長洲馳馬未停,聲音略低:“走,盡快解決,盡快返回涼州。”

胡孛兒立時閉嘴,打馬更快。

所有輕騎再不停頓,直拖著追來的大部衝向更遠……

長安的延英殿裏,光線悄然轉暗。

舜音早已被允許起身,站在殿中許久,卻仍然怔著。

“知道此事的隻有朕與他兩人,你是第三人。”帝王的聲音清晰平靜。

她一動不動,早已忘了言語。

直至麵前遞來什麽。

舜音眼睛看去,內侍躬著身,雙手托著一隻錦袋,送到了她眼前。

帝王仍站於前方:“這是當初涼州與中原還未徹底隔絕之際,穆長洲借驅逐的中原探子帶回的,從那之後,兩方便再無消息往來,直到你又再入涼州。”

舜音眼神不禁落去錦袋上,隻看到細密的織紋,卻不知裏麵是什麽。

稍一停,帝王接著道:“他曾說過,若有一日他自己回來複命,便將此交還於他,若他不能回,這便該另做用途。隻是沒想到,最後來向朕獻輿圖的,竟然是他的夫人,那應交給你。”他手稍抬。

內侍立即將錦袋托高送上。

舜音接過那隻錦袋,終於尋回聲來:“謝陛下告知。”

帝王又打量她一遍:“我該謝你。”他甚至沒用君王自稱,隨後才又朗聲肅色道,“回去吧,朕會盡快下詔。”

舜音按禮垂首告退,出了殿門,往外而行,心思卻依舊在翻湧不停。

勝雨跟了上來,幾名內侍也追隨而出送行,她全然沒有在意,耳中和心底都還反複回想著殿內的話語。

天黑時分,封無疾在官驛的長廊上伸頭張望,眼見著幾匹趕來送信的快馬出了院門離去,扭頭終於看見一輛馬車自宮城方向駛來,停在了院門外,隨行的還有幾名內侍,連忙迎去。

“阿姊!”他興衝衝地湊去車前,“真是好消息,阿姊入宮還沒回來,聖人的口諭就到了,看來你入宮見駕十分順利!”

舜音從車裏下來,似剛回神:“什麽好消息?”

封無疾道:“方才來了幾個快馬傳訊的宮人,過來叫官驛好生安排,準備著人去召穆二哥入都來見了。這自然是好消息,想必是要當麵冊封了,阿姊隻要在此等候著穆二哥入都就好了。”

舜音想起帝王說過要盡快下詔,確實很快,手卻捏住了袖中那隻錦袋。

封無疾借著院中燈火才看出她臉色有些不對,好似發呆一般,奇怪道:“阿姊怎麽了?”

舜音忽然想起什麽,西突厥也派了人來,隻是未曾受到召見,他們不會善罷甘休,還有吐蕃……

她立即回身,對跟來的幾名內侍道:“請代為轉達聖聽,邊防未穩,恐有變化,請聖人盡快下冊封詔書,我需盡快趕回。”

內侍皆是得令而來,當即應下,紛紛離去。

封無疾卻已愣住:“阿姊何意,你不過剛到一兩日罷了。”

舜音轉身往客房走:“不能再等,我必須盡快回去。”

她要帶著冊封詔書趕回,越快越好……

天就快黑了,涼州城早早宵禁閉城,百姓們全都關窗閉戶。

城外西南關口處,早已燃起火把熊熊,兵馬未歇。

吐蕃兵馬密密麻麻,已進攻了關口好幾次,甚至還分出部眾兵馬繞往別側,試圖翻山越河攻入。

涼州兵馬幾乎已全部調動,四方城門軍營盡出,將整座城團團繞住,遊走四處,不斷擊殺抵擋侵入的小股敵兵,還要支援關口,更要防範隨時可能出現的西突厥大部。

張君奉率兵守在關口城上,又抵擋了一次吐蕃兵馬的進攻,忽而老遠聽見兩人快馬在四周奔走高喊:“西突厥可汗已退!西突厥大部已退!”

關口外的吐蕃兵馬進攻遲緩了些許,但仍未停,不斷有箭雨往關口城上射來,隻是謹慎了許多,並未強行死攻,像是多了一絲遲疑。

張君奉甩一下掄弓太久發酸的手臂,往後退兩步,轉頭問後方四處打探的騎兵:“可見有西突厥大部往涼州而來?”

後方騎兵高聲回:“沒有!”

那就是與喊話一致了。張君奉一聽就知是穆長洲的安排,當即催促周圍守兵都跟著高喊。

一時間四處都是威懾喊聲:“西突厥可汗已退!西突厥大部已退!”

喊聲不退,廝殺也未停止。

關口嚴密緊閉,一陣陣火油潑下,引火而去,順著山道燒出一片焦糊味,煙氣彌漫,擋住了吐蕃兵逼近的馬蹄。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喊聲仍在,吐蕃敵陣裏陸續遊走出去的兵馬接連返回,似是帶回了消息——仍未等來西突厥大部。

關城之上,張君奉終於看見那些穿著皮裘、係著毛帶的吐蕃兵馬開始後退了。

“快將消息送去給軍司!”張君奉追隨穆長洲多年,自然知道是他親率輕騎在拖著大部,一見吐蕃後退,趕緊吩咐,“馬上去接應!”

先前趕回傳話的兩名輕騎兵又飛快打馬,再往來路奔去。

天黑透,一眾快馬輕騎卻還急奔未停。

為了拖著西突厥大部,已繞行奔走太遠,此時還未能接近涼州城,但已入涼州地界範圍。

後方的西突厥大部仍在追趕,但地形遠不如他們熟悉,自被撕開合圍後,遲遲未能再包圍而上,甚至被帶過沙地,迷失了一部分兵馬。

昏暗裏陣陣馬蹄急響,霍然遠處閃出一排的火光,有人在高聲呐喊著什麽。

離得太遠,聽得也不分明。還在後方追擊的西突厥大部速度並未減緩,仍衝了過去。

尚未追上前方輕騎,卻見遠處那排火光陡然大盛,竟像是有大軍前來,領頭將領立即高聲呼喊著突厥語叫停,終於聽清那陣高聲呐喊是:“吐蕃退兵!涼州援軍已至!”

側麵忽有數千兵馬舉火而來,突兀地衝殺了過來。

西突厥大部頓覺涼州援軍果然到了,當即吹響號角,往後退去。

令狐拓率兵自涼州外圍抵擋吐蕃別部兵馬,繞來此處,剛好撞見西突厥大部,不想對方竟一觸即退。

等到聽見遠處的呐喊,他才明白什麽,轉頭朝前方被追擊的輕騎看去,似乎看見了那領頭馬上,一閃而過的身影。

“軍司!”胡孛兒在馬上喘著粗氣喊,“那群狗賊的大部退了!吐蕃也退了!”

“嗯。”穆長洲已看見前方亮起的火光,終於放緩馬速。

“我懂了!軍司這是在挑撥那兩邊的狗賊呢!”胡孛兒跟著放緩,抹去胡須上的汗,鬆了一大口氣,“一個見另一個遲遲不來,另一個又被拖到那頭退了,互相懷疑,心都不齊,可不得散!總算是散了……”

話忽而頓住,他盯著地上,昏暗裏似看到了一滴滴的血跡,風裏飄散出的血腥味比之前還重,抬頭順著痕跡看到前方黑馬,又看去馬背上的人身上:“軍司真受傷了?”

一聲輕響,手裏的弓落了地,穆長洲忽然從馬上摔落。

左右立即停下,胡孛兒幾乎是從馬背上躥了下去,飛快跑近,一把扶起他,摸到一手的血,慌忙嚷:“火!火呢!”

遠處一陣快馬趕來,張君奉已領著人奔到跟前,火把映照,所有人愕然一停。

穆長洲烏袍染血,麵色蒼白,渾身如被血汗浸透,一手撐刀,坐了起來:“無妨,回城解毒。”

胡孛兒大驚,險些以為聽錯了,明明記得他隻背上被刀割裂幾道,但身著軟甲,應未傷及要害才是,此時借著火光,才看見他胳膊和腿上也有幾道口子,摸了一道血跡,湊到鼻尖一嗅,臉上倏然發白:“那群狗賊竟在刀箭上浸了烏毒!”

張君奉連忙回頭大喊:“快叫軍醫!”

穆長洲已撐刀起身:“即刻回城,固守涼州。”

胡孛兒趕緊扶住他:“軍司不能多動!”

穆長洲伸手去抓馬韁,聲漸嘶啞:“快回,音娘就快回來了,她不好糊弄,一定就快回來了,早點回去,才能一切無事……”

“軍司這樣還能如何無事?”胡孛兒急道。

穆長洲抓住韁繩,一下撞在馬鞍上,用力站穩,低低冷笑:“我死不了,我的命很貴重!音娘還在等我,回去……”

風聲掠過,刀也落了地,人被張君奉和胡孛兒及時扶住,才沒再次摔下……

舜音忽而驚醒,天光已白。

“夫人,”勝雨在客房外麵道,“宮裏來人了。”

舜音一瞬回了神,顧不得多想其他,立即起身,迅速穿戴。

幾名內侍已等候在廊上,手中托著一紙詔令。

封無疾趕出來時,隻見他阿姊已衣裳莊重地走出,近前見禮。

“聖人冊封詔令在此,夫人可先行攜帶返回,都中自會按例頒布。著新總管就任,全權統領十四州,擇日入都覲見。”內侍將詔令交與她手上,毫不停留地退去。

舜音捧著詔令,立即轉頭吩咐:“現在就走。”

勝雨匆忙去安排。

封無疾追過去:“阿姊真要這麽急?”

舜音將詔令小心收入懷中,重重點頭,驚醒時胸口裏的急跳似還未緩:“封家舊事未了,你在此等著,我即刻就走。”

封無疾眼見她這般,隻好跑去前院,好生囑咐一通護行人馬。

日還未升,隊伍已啟程。

車馬齊整出城,迎著日盛的西北寒風,直往西行。

根本不是趕路的好時候,沿途幾乎不見多少旅客行人。

舜音坐在馬上,周身裹著厚厚的披風,戴好兜帽,遙遙望向遠處。

即便是走再短的捷徑,也依舊感覺漫長遙遠。

風比來時寒冷了許多,越往西北越覺淩厲割臉。

勝雨打馬近前,攏著披風道:“夫人,還是乘車吧,天冷太多了。”

舜音抬頭看了看天,薄日隱去,穹窿陰沉,仿若風雪欲來。

她在心裏算了一下路徑,點了點頭,下馬登車。

車轍聲轆轆往前,車簾緊閉,擋去了寒風,四下忽而安靜。

舜音手指撫過懷間的詔令,壓去心口沒來由的不安,忽而碰到袖中的東西,手指伸去,取出了那隻錦袋。

打開袋口,裏麵是一份折子。

她手指頓了頓,輕輕翻開。

入眼看到一行熟悉遒勁的字跡:臣穆長洲自罪書……

是他的親筆。她指尖一動,已明白這裏麵是什麽,是他自己所作所為的自述。

當時他不能對她直言,是因為他做的事本就該藏於暗中,更關乎他與今聖所定密約。

忽而想起他的話:“我說過會給你一個交代,遲早你會知道一切。”

此來長安,他將什麽都算好了。

這就是他給她的交代。

舜音緊緊捏著紙頁,終於往後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