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天光熹微, 寒風北來,一股一股呼嘯著吹過涼州城。
城門稍開,一列兵馬隊伍疾馳出去, 迎著烈烈冷風,直奔城外東北向而行。
天色在陣陣疾行的馬蹄聲中逐漸亮起, 冬陽淡薄照下之時, 兵馬勒停。
遠處橫山起伏, 近處荒草淒淒,一直往前卻是一塊平整的高地,半遮半掩在大風吹過的茫茫塵煙裏。
那是西突厥定下的會盟地。
“軍司,就是這裏了。”胡孛兒轉頭往旁看, 此行由他帶兵作為親隨跟來。
穆長洲坐在馬上,一手扯韁,身上一襲烏錦翻領袍衫,綁縛護臂,腰間蹀躞帶上隻佩了把刀, 低聲說:“稍後一切隨機應變。”
胡孛兒應下, 又有些遲疑:“軍司又何必非來這趟?”
“此時不來,他們就會圍去涼州了。”穆長洲稍一抬手, “記好安排, 隨時聽我調令。”說完一振韁繩,疾馳而去。
馬蹄踏上高地,一圈低矮圍帳豎在那裏,帳邊挑著使節旌旗,以示圍帳之內不動幹戈。當中露天鋪毯設案, 奶酒飄香,已經有人坐著等候。
遠處就是列陣以待的西突厥大軍, 馬嘶旗揚,黑壓壓漫長綿延的一片。
穆長洲利落下馬,解刀扔給胡孛兒,直接步入圍帳。
胡孛兒接住他刀,緊跟在後,剛到帳邊就被一側的西突厥兵卒給攔住,氣的胡須一抖,隻能候在帳外。
帳內隻有年近六旬的西突厥可汗一人坐著。
他自案後起身,深目勾鼻,眉鬢微白,辮發後垂,身上袍胡厚重,以突厥語道:“閑田之事後,我與涼州軍司又見麵了。”
穆長洲隔了一截站定,稍抬手見禮,以漢話回:“可汗親來,是來恭賀我升任總管之喜了。”
可汗臉色頓顯不愉,忽而轉用生硬的漢話道:“涼州總管夫人求救於我,你以下犯上,率部叛亂,如今想自己當總管,沒這麽容易。”
穆長洲眼神已冷:“勾結可以說成求救,那可汗此來會盟,是另有用意了。”
可汗臉上越發不悅,言語反倒刻意放緩:“閑田之事時我便說過,早聞你涼州軍司之名,你敢謀敢圖,但名不正言不順,要做總管,就要拿出誠心。”
穆長洲問:“怎樣的誠心?”
可汗忽笑一聲,開門見山:“隻要你肯兩麵歸順,那劉氏如何並不重要,誰做總管於我們而言也不重要,我們即刻便能支持你登位。”
話音一落,帳外邊的胡孛兒睜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瞥了眼帳內挺拔站立的身影。
穆長洲巋然不動:“可汗的意思是,我既要與可汗的西突厥聯結,又要與吐蕃聯結,才能坐上這總管之位。”
“你也並無其他選擇。”可汗道,“當初閑田的事我不再計較,隻要今日在此訂立新盟,你就是新任涼州總管。”
穆長洲不緊不慢:“當初可汗是迫於無奈歸還了閑田,如今不計較,大約想拿的已不隻是閑田,連河西十四州也想要了。或者是……”他故意拖著聲,“西突厥與吐蕃,各拿一半。這麽多年,便是這麽計劃的。”
可汗聞聲變臉,似失去了耐心,伸手端起案上奶酒:“不必多言,飲下定盟酒,立下三方盟約,你便可以回去做總管了!”
穆長洲說:“若不定呢?”
可汗說出一串的突厥語:“你沒有得到任命,河西十四州兵馬還不能全部調動,即便有好幾州的兵權,我這裏大軍已備,吐蕃大軍也已嚴陣以待,實話告知,光是瓜沙二州,就已有吐蕃大軍陳兵邊境。你既要防守涼州,又要守衛其他幾州,如何兼顧?”
他語氣漸有得意:“看你這般前來,涼州大部並未調動,大部雖能守城,可城中無人領軍坐鎮,又能撐得了多久?你自己這裏帶的人馬不多,也隨時會被大軍包圍,還不如趁早接受。”
穆長洲點頭:“確實挑了個極好的時機。”
可汗見他似已鬆動,將酒盞往他麵前一推,威脅一般,又說一句:“閑田之事訂盟時,你無所畏懼,自稱毫無軟肋短處,如今聽劉氏所言,並不屬實,你對你那位夫人倒是護得嚴密,為了她也該想清楚。”
盛滿乳白奶酒的金杯推近,穆長洲瞥去一眼,忽然笑了:“所以我將她送去長安了。”
甚至都不曾遠送,以防惹人注意。
可汗如被反將一軍,徹底變了臉,壓著怒氣:“拿閑田時看出你是個人物,此番我才親自前來,你比那空有野心的劉氏強多了,何不與我們合作,謀求更進一步!當年既能殺了郡公府一家投降而出,又一心謀權,此時還猶豫什麽,你還是個正人君子不成!”
穆長洲周身冷肅,臉色沉沉,終於一手伸向了奶酒。
可汗這才臉色緩下,總算等到他就範。
卻見那隻手一撥,掀翻了酒盞。驟然杯落,“哐”一聲輕響,穆長洲掀眼:“可惜,我要做的,是中原王朝的涼州總管。”
胡孛兒如聽號令,忽然大喝一聲,抽刀揮去,另一手將刀扔去帳內。
霎時一名帳外的突厥隨從斃命,雙方驟亂。
穆長洲接住刀,抽刀出鞘,一刀揮去,可汗驚慌之下隻來得及轉身,刀刃已劃過他背上。
胡袍割裂,露出裏麵沉厚的鐵甲,可汗仆倒在地,被衝入的西突厥兵卒搶著拖出,背上拖著血跡,連連用突厥語大喊。
黑亮高馬衝入,穆長洲翻身而上,即刻殺出圍帳。
胡孛兒緊跟而上,呼喝傳令,頃刻跟來的兵馬都奔到他們身後,輕騎快馬縱成一列,踏風而出。
遠處西突厥大軍皆動,已直衝此處而來……
長安城中一絲寒風也無,冬日暖照,碧空微雲,柔和得近乎安寧。
幾聲清靈鍾響,飄**在巍峨宮殿上空。
內侍開道,引人而入,穿過一道一道的宮門,走向深深殿宇,往西而行,再拾階而上,停在延英殿前。
須臾,殿內走出一名內侍,不高不低地唱:“宣涼州行軍司馬夫人入殿覲見。”
舜音身著淡藍厚綢上襦,高束曳地襇裙,臂挽軟帛,綰發飾釵,特地莊重地描了妝容,緩步進入殿內。
四下無聲,她隻看到上方端坐著一道身影,立即斂衣下拜:“拜見陛下。”
上首端坐的帝王開口:“賜座。”
舜音起身,迅速看去一眼,年輕的帝王端坐案後,身上明黃袍衫,眉目清朗,周身溫潤,麵前香爐輕煙,堆著層層奏折。
她想起穆長洲說過,聖人與他同齡,確實是與他一致的年紀,忽而沒來由的想,倘若他未曾轉武,興許身上那股溫雅會更明顯,可能也是這般氣質。
恍了個神,又連忙打住,她覺得自己想得有些遠了,退去側麵案後坐下。
“封尚書之女。”帝王聲音清和,目光朝她這裏看來,“你封家舊案未結,想必你當初遠嫁涼州,就是為此而去了。”
舜音聽得不甚分明,隻能小心去看他口型,不防他第一句竟是這個,頓了頓:“是,臣女……罪臣之女封舜音。”
帝王卻並未說什麽,隔一瞬,道:“舊案總有結清之時,朕自會還封尚書清白。”
舜音這麽多年第一次聽到明確的清白二字,手指幾乎一顫,才垂首:“謝陛下。”
輕微的一聲響,是帝王合上了一份奏折:“既如此,該說涼州之事了。”原本的清和之聲忽多了幾分冷肅,“朕未召見西突厥來使,隻問你,涼州到底出了何事?”
舜音心神一凜,自袖中取出一份冊子,雙手呈上:“原涼州總管與其妻劉氏私通外敵,已然認罪。”
門邊小步走近一名內侍,輕巧取了那份認罪文冊,迅速送去帝王麵前。
紙張翻閱聲輕微,帝王手指撚著冊子,口中問:“就這樣?”
舜音起身,又斂衣跪下:“請陛下允許進獻輿圖。”
帝王似頓了頓:“你要獻輿圖?”
“是。”舜音說,“這是我此行最緊要之事。”
帝王招了一下手,內侍立即高聲宣:“準奏。”
外麵跟來的勝雨將兩隻沉沉的匣子交出,兩名內侍接過,一前一後走入,捧著躬身送去上方,又揭開匣蓋。
帝王身影微動,抽出一隻卷軸,展開,放下,又抽出另一卷。
無人敢出聲,隻有皇袍衣袖輕響,年輕的帝王耐心非常,手指撥動,幾乎每一卷都看過了,按住最後一卷,他才道:“這是河西十四州的防務輿圖。”
舜音瞥見他溫唇口型,謹慎回:“是,這是河西十四州最精密的輿圖,如今盡數護送入都,獻與陛下。”
帝王問:“是涼州行軍司馬讓你來獻的?”
舜音喉間發緊,捏住衣擺:“是。”
“涼州行軍司馬。”帝王語氣意味不明,如在確認,“就是當年高中進士,後來犯下重罪,又一步步在涼州高升至今的行軍司馬,穆長洲?”
舜音手指捏得更緊:“是。”
帝王似在斟酌,忽道:“你可知來長安進獻輿圖是何意?”
舜音沉了沉心,手指一鬆,朗聲說:“原涼州總管府私通外敵,強推胡俗多年,隔絕中原,妄圖自立。涼州行軍司馬穆長洲已舉兵,驅逐反賊,掌控涼州。如今入都進獻十四州輿圖,今後河西十四州送歸漢土,再無隔絕,百姓永為國民!”
向長安獻輿圖,自然是代表歸順。
她緩口氣,聲稍低,垂首俯身:“請陛下準許他升任涼州總管。”
殿中忽而死寂,如同一瞬間凝滯,四下靜得仿佛能聽見緊促的呼吸聲。
舜音手指鬆了又握,心間在一陣陣緊跳,右耳邊不敢錯過一絲聲響。
她不知道帝王會作何所想,也不知道能否被相信。
漫長的沉靜,時間也在一點一點流逝。
直到一聲突兀響聲,她悄然看去,案頭香爐微傾,龍涎香撒了一地,帝王驟然起身走出案後,竟往外快步走來,幾步之後,又忽然停住。
“所以,他成功了?”
舜音倏然抬頭:“什麽?”
幾乎顧不得失態,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帝王又走近幾步,上下打量她:“朕曾覺得,你嫁給他太可惜了,因為他早已不是身在明處之人,眼裏隻有目的。”
舜音愣住,如墜霧裏。
“聽封校尉說,觀望河西防務所得,皆是你冒險探來,是你一直悄然藏匿涼州,暗行密事。”帝王緩聲,“但其實,他才是那個隱伏涼州最深的人。”
舜音右耳如有一聲悶響,心口一堵,愕然無聲。
右耳裏,聽見帝王又說:“且是自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