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穆長洲拆著肩頭白布。
肩窩那一刀的傷算不上嚴重, 隻是後來攻入總管府那晚數次拉弓,用了臂力,才延緩了愈合, 如今才算是完全好了。
拆完了,他看一圈這主屋, 房內幾乎沒什麽變化, 舜音走時帶的東西也不多, 妝奩擺在窗下,木架上還留著她一件素青軟綢披風,四處都有她的痕跡。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有色令智昏的潛質,光是看著這些又開始想她到何處了, 晚上躺去**想的也是她在懷間身下的軟柔,腦中心底都快被占滿,自顧自一笑,扔下白布,攏起身上衣袍, 收束腰帶, 走出屋去。
昌風等在門邊,見他出來, 垂首問:“軍司今晚可回?”
“不了。”穆長洲腳步未停。
昌風也不意外, 夫人一走,他就又不怎麽回府了,匆匆追上前去,給他牽馬送刀。
穆長洲跨馬持弓,直接去了北城門處。
城門早已修繕好, 城頭上守軍嚴密,遠處巡邏人馬一列一列穿梭不止。
守城官小跑著下了城, 到他馬前,雙手遞上城防記錄文冊,頭都不敢抬。
明眼人都知道現在軍司就等同總管了,可他每日一早都還親自過來巡視防務,哪敢怠慢。
穆長洲坐在馬上,仔細翻閱完,遞回文冊,又打馬四下檢視一遍,絲毫不曾停頓,一扯韁,又再往東而去。
隻十數名弓衛始終跟隨在後,連日以來,都是四道城門不停巡視。
往東而去,今日卻並未直去東城門,穆長洲領頭策馬,韁繩一振,忽而馳去了城東一角。
直至那間東寺外,一行人緊隨著他,紛紛勒馬停住。
穆長洲自馬上下來,抽了馬鞍下收著的一柄刀,提在手中,緩步進了寺內。
寺中一如既往的清冷,暗處走動著守衛的兵卒,冬日漸深,寒風瑟瑟,吹散了寺裏縹緲的幾陣誦佛聲,一路走過,兩側都是灰蒙蒙凋敝光禿的矮樹。
至後方佛塔前,穆長洲止步,拎刀而立。
不過片刻,門打開,張君奉自塔內走了出來,向他抱拳:“按軍司吩咐,我已見過令狐拓。”
穆長洲不語,邁步往裏。
塔內幽暗的禪房裏忽然開了道門縫,突來的光線刺得人睜不開眼,坐在裏麵的人閉眼良久,才又張開。
是令狐拓,他手腳拖著鐵鏈,身上中衣素白,胸口被擒時一刀割裂的傷還包著未拆的白布,下巴上已泛出胡須青茬,頭也不抬地道:“你竟然有臉將我關在這裏。”
穆長洲站在他麵前:“至少沒有將你像重犯一般關在塔底,已算客氣了。”
令狐拓臉色陰沉,語氣嘲諷:“你不要以為叫個人過來隨便說幾句過去的事有隱情,就能掩蓋往事了,你的罪狀是真的。”
“總管之位已是我的,真想掩蓋,直接殺了你就行了。”穆長洲說,“如今告訴你有隱情,不過是成全你罷了,要報仇,就得除去所有仇人。”
令狐拓臉上一陣青白,終於抬頭看他。
穆長洲忽而抬起一手。
身後門被徹底推開,兩名兵卒走入,解開了令狐拓手腳上的鐵鏈,又立即退了出去。
令狐拓愣住,動了動手腕,臉上愈見鐵青:“你幹什麽?”
穆長洲冷眼看著他:“我說了,總管之位已是我的,沒必要再關著你。回去領你的兵,才能等到其他仇人。”
令狐拓似是詫異,又似不信:“我憑什麽信你?”
“我根本不需你信我,你出去後隻有領兵權,卻無調兵權,對我毫無威脅。隻要你還記著自己是河西舊部,職責還在河西就夠了。”穆長洲手中提的刀在旁一豎,靠在牆邊,鏗然一聲輕響,他已轉身走了出去。
是那把當時刺傷他的刀,武威郡公贈刀。令狐拓盯著那把刀,形容頹廢,久久無言……
天色尚早,日頭藏在濃雲之間,半遮半掩。
送行的兵馬正在飛快趕回,一大陣齊齊整整地踏著飛揚的塵沙到達了城下。
胡孛兒當先打馬進了城門,興衝衝地下了馬背,剛好看見一行人馬自城東一角趕來,軍司馳馬在最前,張君奉在側,後方還跟著一行弓衛。他連忙迎上去。
穆長洲一下勒馬,開口就問:“送行可順利?”
胡孛兒暗自“嘖”一聲,這問得也太快了,忙回:“軍司放心,都順利,夫人可真會挑路徑,一路走的道不僅隱蔽還快多了。我瞅著她隨那封郎君一道走的,她若一直這麽走,指不定都要到長安了!”
穆長洲點頭,她熟知周圍地形,記得又清楚,早知她趕路不用操心,既然封無疾已接到她,那就放心了。
胡孛兒瞅瞅他,“嘿嘿”幹笑:“我看城中這般,似也沒什麽敵情,軍司這般不舍,還不如之前就隨夫人一道去好了。”
穆長洲瞥他一眼:“你以為我不想?”
胡孛兒本是有心玩笑,反被他的直白給弄得一愣,閉了嘴。
張君奉在旁跟著一愣,暗自咋舌。
還未再說什麽,陡然一陣尖利笛嘯聲響起,就響在東城門外。
穆長洲倏然掀眼,下了馬,大步往城頭上走。
胡孛兒臉色頓時變了,拍一下自己的嘴,真是說什麽來什麽,忙不迭跟上去。
張君奉也連忙下馬跟上。
城門四處已是眾人凜然以待。
剛到城頭上,遠遠看見一小隊兵馬正朝此處奔來,個個都是垂辮胡服的西突厥騎兵。
城外四處巡視的兵馬已經快馬奔去攔截,對方卻忽而挑出了一杆綁著白狐毛的使節旌旗,搖動著繼續朝此處奔來。
頓時巡視兵馬奔去的速度放緩,抽出的刀也沒有直接殺去,隻緊隨兩側,一路防備。
直到城下,這一小隊使節隊伍停住,被城內湧出的涼州兵馬團團圍住。
為首的騎兵向上方抱拳,用漢話大喊:“西突厥來使,求見涼州行軍司馬!”
穆長洲站在城上,一路看著他們到了跟前,朝旁偏一下頭。
胡孛兒接到示意,故意大喊回去:“涼州總管在此,有什麽話就說!”
對方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來,交給了一旁涼州兵卒。
兵卒接了,小跑進城,飛快送到城頭上來。
穆長洲接過,拆開迅速看了一遍,冷眼掃視下去。
下方的騎兵正高喊出信中內容:“可汗親率大軍而來,請涼州行軍司馬出城會盟!”
隻喊了兩遍,一群人立即匆匆撤離,像是不敢多待一般。
張君奉在旁低聲道:“軍司說準了,真的來了。”
胡孛兒沒好氣地低罵了一句。
穆長洲隨手揪住信函,掃向那一小隊人馬奔遠的方向,東北向的天際處似已能看到漫天煙塵。
如他所料,果然來了……
冬日漸深,長安卻晴空萬裏。
鍾聲悠悠,城門大開,一大早,便有浩浩****的一行隊伍依次入城,穿寬闊大街,過繁忙東市,直至城中官驛。
驛丞連忙招呼,驛卒們登時忙碌不息,牽馬喂料,安排客房。
據說此行是遠自西北而來的客人。
車馬都入了院中,封無疾下馬,一回頭,見他阿姊已從馬背上下來,忙迎上去:“阿姊辛苦了,還好這些時日天氣好,我們趕得真夠快的。”
舜音攏著身上厚厚的披風,自袖中取出一冊文書遞給他:“我已寫好求見聖人的表文,你替我呈送上去。”
封無疾連日來除了趕路,就是陷在那涼州之變的震驚中,到今日還沒全然回味過來,接過那份文書,小聲道:“別說我了,這下隻怕朝中也要嚇一跳。”
舜音低語:“趕緊送去就是了。”
封無疾收好文書,忽而想起來,看看她,又朝外麵大街上看了看,有些遲疑地問:“既然已回來了,阿姊可要回去看看母親?當時你自秦州返回涼州後,沒多久她就回長安了。”
舜音沉默了一下,搖搖頭:“還是待事了再說吧。”
封無疾想起先前在秦州母女相見的情景,也不提了,還不如等封家事了了再說,何況看他阿姊眼下也顧不得這些,幹脆牽了馬,又翻身坐了上去:“算了,既是穆二哥的事,我這就去辦好了。”
說罷打馬出去,親自去替她送表文了。
舜音看他出去,回頭交代勝雨:“他回來隨時告訴我。”
勝雨跟在後麵,兩手捧著兩隻沉甸甸裝著輿圖的匣子,點頭:“是。”
驛丞已過來請了。
舜音這才往裏去客房。
長安城裏似也沒什麽變化,永遠熱鬧,各坊之間車馬不斷。
即便在這官驛的客房裏待著,右耳裏也能時不時聽見老遠傳來的熱鬧聲響,東市裏的叫賣吆喝聲不斷,隱約還有歌舞樂聲,一派旖旎繁華的都城氣象。
到了午後,舜音除了披風,清洗了手臉,還在客房裏坐著等消息,有一瞬甚至覺得還在涼州。
涼州大街上最熱鬧時,也是這般喧騰動靜。
不知多久,勝雨在門外提醒地叫了一聲:“夫人……”
舜音一直留意著,立即回神,站起身:“他回來了?”
沒等勝雨回話,她已走去門邊,看見外麵迎麵走來一人,停在朱漆斑駁的長廊上,朝這裏張望。
舜音看了對方兩眼,緩步走了過去,對方眼神立即朝她看了過來。
“封女郎。”是虞晉卿,身著緋袍,依舊一身清俊,隻比往常稍顯清減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神似有些怔忪。
舜音隔了一截,稍稍見禮:“不想會在這裏見到虞郎君。”
虞晉卿似才回神,笑了笑,又似有幾分赧然:“令弟去呈送表文,尚在匯報秦州防務,我得知消息便來了。”
舜音沒料到剛入長安先見到了他,想起上次一別還是在中原與河西交界一帶,如今看他言辭少了許多,倒像是變了許多。
“虞郎君是身負職務而來?”記得他說過自己在鴻臚寺任職,但她此番入都求見,似乎並不屬於他職內。
虞晉卿又笑笑,有些牽強:“不算是,隻是最近事多,難得有機會能再見到女郎,特來相見。”
舜音覺得古怪,這話仿佛在說以後難再見了一般,意味不對,也有些逾界,莫名想要回避:“虞郎君有心了,若沒其他事,我便先回了。”
虞晉卿跟上一步,忽問:“你是為穆軍司而來?”
舜音停住:“怎麽?”
虞晉卿猶豫道:“聽聞西突厥近來派人來了長安,因觀察到涼州有變,也要覲見聖人,言辭之間似與穆軍司有關。上次我與封女郎見麵時曾說過,涼州行軍司馬拿回閑田,引來聖人關注,如今因這涼州有變的傳言倒是更受關注了,隻是不知涼州情形到底為何,還好現在見到女郎安然無恙。”
“……”舜音覺出不對,西突厥派人來必是最近的事,這倒是他鴻臚寺會管的事。
那西突厥一定是有所動作了,她心一緊,越過他往外走。
虞晉卿忽見她徑自往外,連忙跟去,卻見外院已快馬趕來一人。
封無疾匆匆打馬而回:“阿姊……”剛一開口,他就看到了虞晉卿,趕忙下馬,過來道,“虞郎君怎麽來了?快些走吧,等下若被看到了可不好!”
虞晉卿似被戳到了什麽,瞥一眼舜音,她卻已往一旁走去,根本沒多看他一眼,忽記起她之前說的恩惠和恩情,想說什麽,也都沒說出來,如被下了逐客令。
“虞郎君?”封無疾又催。
虞晉卿隻能默然出去,剛到院外,眼掃去街上,突然垂首,快步走了。
封無疾這才回頭,小聲道:“阿姊真是半分看不出他意圖。”
舜音心思不在這裏,沒聽清,也不在意,走去一旁,要去牽馬:“你辦的事如何了?眼下事情有變,我需盡快求見聖人。”
封無疾看看她這冷淡臉色,心想算了,她一直這麽冷淡,也隻穆二哥能惹動她了,湊近她右側道:“不然我方才叫他趕緊走做什麽,你快整衣理妝就是。”
舜音一怔,停住,忽而反應過來,轉頭看向院門。
緩緩而來一輛馬車,似乎剛從大街尾處駛來,直到此處停住,下來三四個人,直接進了院門。
“涼州行軍司馬夫人可在?”
舜音看見對方腳上烏麵皂靴,頭上精致襆頭,一身內侍裝束,走出一步,屈身垂首:“在。”
為首的內侍道:“聖人口諭,涼州多年沒有這等陣仗了,如今忽有官員之妻趕來,自當過問。”
舜音垂頭,右耳仔細聽著。
內侍肅然宣諭:“著夫人明日便入宮見駕。”
舜音愣了愣,心裏驟然一鬆,立即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