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兩日過去, 涼州城中愈發平定,大街上往來行人也多了些許,隻各處城門依舊防備嚴密。
天色還早, 陸正念已站在東城門下那間信驛的屋舍外,顧不得被一早寒風吹得臉上發涼, 絞著袖中手指, 焦急地朝遠處街頭張望。
等了足足快半個時辰, 終於看見一行人過來了——
一行五六帶刀兵卒,緩行而來,刀雖未出鞘,但也是押人的架勢, 為首在前的是陸迢。
陸正念連忙迎上去:“父親。”
陸迢隻身上那件緋色官袍髒皺了一些,短須變長了一些,人倒是還好,甚至手臉都幹幹淨淨,被她扶住, 拍拍她手, 輕聲安撫:“沒事沒事,他們也沒將我投入大牢, 隻關在一間屋子裏沒讓出來。”
陸正念才放心, 小聲道:“夫人說父親不會有事,還好是真的。”
陸迢還未說話,兵卒後方,張君奉打馬過來,抱了抱拳:“得罪陸刺史, 先前是在這城下抓了你,此時便在這裏放了你, 事情都過去了,軍司下令全城盡快恢複原樣,你也隻當無事發生好了。”
陸正念不防他也在,眼一閃,竟往陸迢身後回避了一下。
陸迢正環顧四下,又遠遠望向城中大道,早覺出了不同,趕緊問:“事情怎就過去了?”
張君奉笑道:“自然是變天了,總管已要換人,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再不用趕著去報信了。”
陸迢驚詫地看著他,又回頭看女兒。
陸正念湊近,低語幾句,將先前城北那廝殺之聲說了一遍,其餘就不清楚了,也無人知道詳細發生了什麽,反正現在諸事皆是由軍司府做主就是了。
見她在低聲說話,張君奉坐在馬上,正好仔細打量了她幾眼。
一直對這陸刺史家的女兒沒什麽印象,隻因她不常多言,站在人群裏也中垂眼順眉的,幾乎注意不到。
先前在總管府的壽宴上,軍司與夫人被劉氏栽贓時,她打翻了酒盞,倒似想多言的模樣,才讓他多看了幾眼。次日陸迢被抓,她一早跑來城下想見父親,又見一回,回想好像也不過幾麵印象。
張君奉看了她幾眼,找了句話說:“好了,這下你也不用總往城下跑著找你父親了。”
陸正念抬頭,才發現這話是對自己說的,一時間竟不知該不該回話,頭一低,又往後退一點。
張君奉不禁一愣,莫名其妙:“怎麽了?”
陸正念扶住父親,瞟他一眼:“沒、沒什麽,我們走了。”
陸迢尚未自震驚中回神,便被她扶著走了出去。
張君奉眼睜睜地看著她走遠,一扭頭,迎上胡孛兒那張絡腮胡須的臉,他不知何時冒了出來。
“你可是對那陸刺史家的閨女做什麽了?”
張君奉沒好氣:“胡說些什麽。”
胡孛兒一本正經地推斷:“那便是因為軍司下令抓了她父親,她怪上咱們了。”
“那也沒轍,隻能這樣。”張君奉說完,忽見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領了大隊兵馬就在城外列陣等著,忙問,“做什麽?”
胡孛兒道:“自然是軍司的吩咐了。”
軍司府裏,一片安靜。
舜音不過將將醒來,渾身還綿綿發軟。
手搭在帷帳邊,撥開軟帳,她剛一動,肩上錦被一掀,一條手臂伸來,攬過她腰,緊跟著背上一燙,男人的身軀又覆了上來,滾熱的呼吸拂在她頸邊。
舜音緊著鼻息,又急又快地低語:“你……”
穆長洲卻沒做什麽,隻貼在她耳邊笑了聲,聲還微啞:“怎麽,我已很忍耐了。”
忍耐什麽,這兩晚都沒放過她。舜音腹誹,腦中全是被他狠纏的場景,耳中似還留著他故意讓自己喚他二郎的話語,她越不叫,他越用力,好似故意,又好似較勁……
她埋著臉在褥間不做聲,光想著就渾身又熱了,帶著傷尚且如此,說他浪**都不夠了。
隻最後他還算忍耐,柔緩許多,也不知是不是又及時退去了,總覺得像是,可又沒多在意。
被他那般折騰,誰還顧得上那些……
舜音胡思亂想了一陣,周身更熱。
還好,身上一輕,穆長洲手臂鬆開,終於起了身。
衣袍窸窣輕響,他穿衣很快,腳步響了兩聲,停在床前:“我先去準備,你再起。”
舜音故意沒動,直到聽見他腳步聲出去了,才想起來,他說的準備是去長安的準備,不禁翻過身。
隻片刻,外麵傳入勝雨的聲音:“夫人,軍司已安排好,可以起身了。”
舜音頓一下,擁被坐起身來:“嗯。”
胡孛兒和張君奉一前一後打馬趕來,剛到軍司府外,下馬等候在門外。
不多時,穆長洲自府內走出,深袍黑靴,闊步帶風,一手尚且理著衣襟,已開口問:“兵馬都安排好了?”
胡孛兒道:“都在城門外等著了,軍司有何安排?”
穆長洲說:“你領頭走一趟,將夫人好生送入中原再回。”
胡孛兒納悶:“夫人又要去探親?這種時候?”
張君奉倒是會了意:“原來軍司的安排是這個,夫人這是要去一趟長安了。”
隻這兩日,穆長洲一件一件都已安排好:“昨日東麵的會、蘭、岷三州已來歸服,往中原去已沒什麽障礙,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掉以輕心。”
胡孛兒這才明白,難怪叫他準備這般陣仗呢,連連點頭:“懂了,自然是護著夫人最重要了。”
穆長洲唇邊一動,笑了下:“沒錯。”
但笑跟著就沒了,他看向張君奉:“增派兵馬巡視兩麵敵情,料想他們很快就會再有動靜。”
張君奉一愣:“軍司為何這麽說?”
穆長洲說:“西突厥將人擄去,又沒了總管印信,當然要趁我此時名不正言不順之際才好動作。”
張君奉恍然大悟,趕緊就要上馬去做安排。
穆長洲轉身又往府內走,停一下,回頭說:“現在可以隨時去見令狐拓了。”
張君奉停步應下,口氣嚴肅不少:“是。”
主屋內已在收拾,勝雨領著幾個侍女動作麻利,很快就整理出了簡單的行李包袱。
舜音用完朝食,梳完了妝,換了厚衫襦裙,坐在妝奩前,對鏡掖了掖衣襟,遮掩了頸邊痕跡,自然都是穆長洲這兩晚的好事了。
她又掖一下衣襟,遮掩嚴實了,起身看一眼房中行李,說:“這樣就好了,不必太麻煩。”
勝雨回了聲是,捧了隻嚴密封好的匣子出去,交給了門口等著的昌風,回頭自己又捧了另一隻匣子,一同先行往外送了出去。
裏麵裝的是十四州的精細輿圖。
舜音拿了自己的披風,緩步走出,到了前院,正迎上走回來的身影。
穆長洲走到她麵前,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定在她臉上。除去了總管府罩在頭頂的緊壓,這兩日休整下來,她臉色好多了,此時又淡淡描了妝,黛眉朱唇,襯著黑亮的雙眼,奕奕奪目。
廊上忙碌的侍女接連垂首回避走過。
他手一伸,帶著她進了一旁偏廳,站定說:“本不想讓你這麽快就去,但怕天再冷下去路上難走,早些去也好。”
舜音抬頭看他,低聲說:“若我此行什麽也辦不成呢?”
穆長洲偏頭接近,也低下聲:“即便不成,你也有功,豈不是對封家的事更有利?大不了我被打成犯上作亂。”
舜音直覺這話刺耳,揪了一下手裏的披風,蹙眉:“當我方才什麽都沒說。”
穆長洲笑一下:“你趕路的本事我不擔心,路上留心安全,眼下局勢未穩,我還需暫留。待你去過之後,若順利,他日或許我也能與你同去長安。”
舜音想起那份罪狀:“我還以為你不會再想去長安了。”
穆長洲說:“我是說與你同去。”
舜音被他的話給勾了一下,心底像被撓了一下,轉眼看見門外侍女已走盡,差不多是準備好了,動了腳步:“該走了。”
穆長洲沒動,仍站在她麵前。
舜音見他盯著自己不做聲,看著他:“怎麽,難道你還擔心我這次也不回來?”
穆長洲伸手拿了她手裏的披風,搭在她身上,手一攏,係上,托起她臉:“不回我也會再去找你。”
舜音耳邊被他話惹得嗡嗡作響,瞥見外麵有人來了,撥下他手,往外走:“那我走了。”
剛要邁出門,身後兩聲腳步,腰上一沉,被他手臂一摟,反身又被他抱了回去。
門被關了半扇,舜音背貼在一旁,被他抱緊了。
外麵勝雨走了過來,離了一截,隔著門報:“夫人,都準備好了。”
舜音回不了話,穆長洲正在含她的唇,一手攏住她披風往懷裏按。
勝雨又說:“軍司吩咐過了,此行我陪夫人同往。”
穆長洲手撫去她腰間,按在她藏著的匕首上,用力頂開她唇線。
舜音仰著頭,舌尖一麻,想說話也說不出來……
勝雨在外等了許久,悄悄看了看關了一半的門:“夫人?”
門終於全拉開,舜音走了出來,低頭垂眼,戴好了兜帽:“走吧。”
穆長洲緊跟著走出,眼還落在她身上,吩咐:“照顧好夫人。”
勝雨隻能看出舜音唇上紅豔欲滴,勝過之前抹的唇脂,連忙稱是。
舜音瞥他一眼,才轉身往外,呼吸還沒平順。
剛才他親她時,在她耳邊說:“我就不遠送了,早去早回。等你回來,一切就好了。”
她攏著身上披風,都快覺得他根本不想讓她去了……
東城門處,閻會真領著幾個隨從自城中打馬而來,一路走一路看,卻什麽也沒看出來。
最近城中情勢古怪,她也隻知道前兩日城北險些有外敵殺入,總管府裏出了事,涼州有了變動,現在一切全憑軍司做主,可詳細就不知道了。
剛要走,卻見城門外列陣的大隊兵馬忽然動了。
胡孛兒一馬當先,自城內一條道上趕來,匆匆去了城門外,後方一行人跨著馬,平穩跟來,護送著一輛車駕,直接出了城門。
外麵大隊兵馬立即上前護送,絲毫未停。
閻會真仔細看了兩眼,那似乎是軍司府的馬車。
可還沒看清,大隊人馬就走遠了,塵煙散在了風裏……
這幾日趕路正好,天還沒到真正嚴寒之時,白天日頭高照,風也沒見淩厲。
半路上,舜音不再乘車,改而騎馬,也沒有走漫長的官道,而是往南行,走了窄細的山道,再折向往東,向中原而去。
如此是難行一些,但可以不用引來太多注意,也可省去不少時日。
中原方向卻早已有人在等著了。
封無疾帶著一群秦州親隨,跨馬帶刀等在半道上的十裏亭處,時不時就打馬馳出一段去張望。
近來他每日都會過來,時常叫人出去查看,沒有動靜就又返回附近驛館。
今日又來,終於遠遠看到塵煙彌漫,他趕緊打馬去看,先一眼看到了那混賬番頭。
剛到中原界線處,胡孛兒便領著一列兵馬返回了,根本沒往此處來,剩餘的人繼續騎馬引車,才接著入了中原。
封無疾見狀,搶先拍馬而去,老遠就喚:“阿姊!”
舜音坐在馬上,聽見隱約的一聲,自隊伍中遠遠望出去,見到他身影,立即策馬出去:“你怎麽在?”
封無疾快馬衝來,急急停下,道:“原本我還在長安,前些時日聽說涼州忽而閉城,惹得過往商賈都走不通,我擔著秦州防務,日夜急行趕回觀望,在秦州卻又什麽都探不到。正準備趕去長安上報,不想沒幾日收到了穆二哥叫人快馬送去的信函,說讓我在半道等著接你,再一道同往長安。我可是一路叫人找了許多地方,生怕錯過,後來想起你大概會走捷徑,才趕來此處。”
舜音一怔,沒想到他連這都安排了。
封無疾拍馬,與她同行往前,湊近道:“阿姊莫不是為案子的事而來?放心好了,據說那賀舍啜已經招認了,應當不久就會查完全部,還我們封家清白,所以我才又要趕去長安。”
舜音回神,心想順利就好,點點頭,一邊往前一邊說:“還有些其他事。”
封無疾想起前話:“是了,涼州到底出什麽事了?”
舜音抓著韁繩,也不好直言,輕描淡寫說:“事情太複雜,一時難以說清,換了個人做總管罷了。”
封無疾聽得雲裏霧裏,隻覺不可思議:“有這事?換誰做了?”
舜音淡淡說:“穆長洲。”
封無疾聽到這名字剛要鬆口氣,又一下反應過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