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日出厚雲, 天光透亮之際,張君奉自城內接到陣前傳回的命令,領著一行兵卒, 快馬趕至西城門外的軍營,後方還特地牽引了一架馬車。
剛至軍營大門外, 便見一列涼州兵馬隊伍押著一人往正中營帳而去, 頓時止步, 示意左右在外麵等候,眼睛看著那人,皺了皺眉。
那人一身銀灰鐵甲,已經形容狼狽, 是令狐拓。
營帳內,舜音不過剛剛回來,坐在裏側一角,抬手解下身上披風,這一日一夜的奔走驚險似到此刻才終於結束, 她心底思緒卻還在奔湧不息。
門外來了人影, 舜音抬頭看去,一眼看見那走至門口的高拔身影。
穆長洲身上細鱗直甲未褪, 袍邊染塵, 腰間佩刀和箭袋都還沒卸,剛到門口卻又止了步,轉過身,背朝帳門,就站在了簾門處。
舜音自他身側的縫隙看出去, 看見五六兵卒押著人過來,就對著門邊。
令狐拓被綁縛著雙手, 發髻散亂,胸前銀灰鐵甲裂了一道豁口,洇出血跡,整個人仍挺直站著,卻臉色灰敗。
自舜音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欲掀未掀的眼,就衝著穆長洲。
兵卒想按他下跪,他卻紋絲不動,喘著氣,嘶聲低諷:“想必你此時已經後悔當初給我甘州都督之位了。”
穆長洲解了箭袋拋給左右,又除下刀遞去,沉著聲,如在隨口說一件小事:“不給你這位置,現在來的又怎會是你?別人越是深知你我有仇,越會在這時候想起用你,你不過就是我的一枚棋子。”
令狐拓臉色慢慢變了,他沒想錯,果然穆長洲對他的到來不意外,早就預料好了會有這一天。
穆長洲收手站定:“你若不服,也可等著機會再來殺我一次。”說完擺了一下手。
張君奉正等候在營門附近,見狀領著人過來,皺著眉又看一眼令狐拓,低聲吩咐左右:“帶走。”
令狐拓臉上一陣青白,忽朝帳內掃來一眼,瞥向穆長洲:“希望你夫人將來沒有後悔那日。”
舜音一直坐著沒動,聞言微微一僵,眼神直直地盯著那裏。
穆長洲聲音陡然一冷:“滾。”
令狐拓立即被拖走遠去。
穆長洲站在門邊,往帳內稍稍偏了一下,像是看了一眼,又沒說什麽,忽然往外走出兩步。
舜音抿著唇,手指無意識般抓了下衣擺,心頭思緒堆壓了一夜,耳裏幾乎一整晚都在飄**著令狐拓的話,此時又多了幾句。
張君奉走至帳門外,先往帳內看了一眼,又轉頭朝被拖走的令狐拓身上看去一眼,才回過頭問:“軍司,是否要我即刻去見他。”
穆長洲走出兩步,停在他麵前,低聲說:“還不是時候。”
張君奉會意,一抱拳,轉身走了。
到營門邊,剛好撞上下馬回營的胡孛兒。
眼瞅著令狐拓被拖出去,投入了那輛張君奉引來的馬車,胡孛兒眼還瞪著,怒氣哄哄地道:“早說了該除了這小子!”
張君奉在他麵前停住,小聲道:“你什麽都不懂,這是軍司的安排,你少管。”
胡孛兒愣住,眼瞅著他領人上馬,押上那輛馬車直往城內方向去了,氣惱地撓一下下巴,隻好又趕緊轉頭往裏去見軍司。
穆長洲正在帳前等著:“都穩住了?”
胡孛兒臉上一下得意許多:“是,姓令狐的都被擒了,他們哪裏還能如何,都認降了!”
穆長洲說:“按原定計劃善後,著甘州副都督暫時代理甘州軍務,以免被其他人借機搶先介入。叫後方軍馬場守軍返回,盯著他們全都退回甘州。”
胡孛兒咕噥道:“那小子早已安排好了,我們去招降時,他的副將都已認他們副都督驅使,眼下已準備退回甘州了!”
穆長洲冷冷說:“那說明他不傻。”
令狐拓早安排好了後路,沒有隨便留給總管府和肅州介入甘州軍務的機會。
胡孛兒不屑地“呸”了一聲,不滿嘀咕:“軍司又何必留著他……”
穆長洲撇去一眼。
胡孛兒隻好不說了,想起張君奉說讓自己別管,麻溜抱拳:“我這便去傳訊。”
穆長洲轉身回帳。
帳門外的三兩言語沒了,似乎人都走了,營帳裏卻分外安靜。
舜音坐著許久沒動,終於看見外麵那道身影走了進來。
穆長洲入了帳中,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臉色沉定,一如當時在山中叫她回來時,似有話說,卻又更像是無從說起。
舜音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真是步步周密,難怪你不驚訝他會來,想來過去你一直對他的敵視不做理會,就是要故意助長他的氣焰,好讓總管府認為他是把可以用來對付你的利刃,才會每次都是首先想到用他來對付你。”
隻不過這次,總管府用了最為陰狠致命的慫恿方式。
穆長洲唇角緊抿,又啟開:“如今看來,也不夠完全周密。”
至少他沒想到真到這日,會多出她在身邊。
舜音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手指鬆開了一直緊抓的衣擺,終於問:“這就是你犯過的事?那個不堪的傳聞?”
穆長洲眼珠輕動一下,點頭,似從齒間擠出了個字:“是。”
帳中倏然安靜,舜音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一呼一吸,都仿佛在慢慢收緊變急,喉間似被什麽堵了一瞬,竟沒找到話。
心底翻出了當初封無疾自那秦州老兵處聽來的話:穆家二郎犯了事被帶走了,功名沒了……
穆長洲低頭看她:“你信麽?”
舜音一怔,沉凝住的思緒裏似尋出了一點頭緒,當初他在封家時,明明說他自幼撫養在穆家,武威郡公對他視同親生,與親子同論排行,才有了“穆二哥”這個稱謂,又怎會得出這個罪行?
身前罩著他高大的身影,她定了定神,一下掀眼迎上他目光,沒回答,卻忽然說:“我隻問一次,武威郡公府是怎麽沒的?”
穆長洲眉宇間沉沉一片鬱色:“當初涼州生亂,毀於戰火。”
她喉間動一下,聲輕下去,又問:“那郡公與其親生三子又是如何沒的?”
眼正對著他喉結,他喉頭一滾,聲沉而澀:“戰死。”
舜音盯著他的雙眼,從他眼裏看不到一絲異樣,那雙黑漆漆的眼珠一動不動,仿佛每一個字都是從深淵泥沼裏拖拽出來,卻又短得幹脆,回答得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那你為何從來不提?”
穆長洲盯著她,一夜未眠,眼下帶了青灰,沒有倦色,隻臉色微白,在山嶺間追擊涉險都沒有過這樣的神情,此時卻如渾身僵緊,忽而一手抬起,自左肩那片細鱗甲的甲片縫下抽出一團沾染了血跡的絹布:“自然是因為這個。無人提及過去,才能無人知曉此事,我才能從頭再來,握有權勢。”
是那塊罪狀,此時早已被血染得不成模樣。舜音動一下唇,說:“所以定罪是真的。”
穆長洲聲已低在她耳邊:“有這個在,我方才所言,你還信麽?”
明明他聲音不高,舜音卻覺心頭如被撞過,似被揪住,又放下,過去這一個日夜聽見的所有話都一字不差地印在腦中,清清楚楚。她又抓到衣擺,緊了又緊,還是搖頭,封家也被說有罪,她早已深受其害,不能武斷:“我未曾親曆,不會妄加論斷,這種惡逆之罪,更不會輕易相信。”
穆長洲拿絹布的手垂去身側,身形似一瞬鬆了鬆,腳步卻沒動,眼始終盯著她。
舜音又抬頭:“但我有更在意的……”
手背上忽而一溫,她低頭,才看見是落上了一滴血珠,順著往上看,看到他細鱗甲邊沿凝著的血痕,再往上,一直看到他左肩的肩窩,才發現那裏似有汩汩湧出的血跡,隻是裏麵袍衫蒼烏被鱗甲擋著,根本難以察覺。
話被打斷了,她頓住:“你受傷了?”
穆長洲抬起一手,去解外甲,那身細鱗甲並不重,被他一手解開,除去,另一條手臂始終沒動,肩窩處濕潤褐紅,袍衫顏色已深了大半,幾乎也濕了大半,卻不是汗水,血水在沿著衣袖往下滴。
舜音愣了愣,才明白為何他會將那絹布塞在肩下甲片縫隙中,是為了止血,立即轉身走去帳外:“來人!”
胡孛兒剛好傳訊完走回,聽聞動靜,匆匆趕到帳門邊一看,眼一瞪,連忙大嗓門地揮舞手臂叫人:“快快,叫軍醫來!”
頃刻便有兵卒跑動奔忙,幾乎眨眼功夫,便有兩名兵卒被打發過來,送入了熱水。
甚至有兵卒抬入了一隻剛生起的火盆。
舜音走回帳內,看見穆長洲已被請著坐去案後,胡孛兒在一旁走來走去地搶著忙活,嚷嚷不斷,吵得她心煩,想要走近,又反被往來的兵卒阻了腳步。
直到軍醫被飛快引入,去他跟前察視傷處,四下才安靜了一些。
幾乎忘了之前在說什麽,舜音站在門簾邊,隔著麵前不斷走動忙碌的人影看著他,眼前兵卒端著沾染了血水的銅盆出去,他在案邊抬起頭,手中丟了什麽出來,扔進了一旁的火盆裏。
她眼神看去,是那塊被他一直拿著的絹布罪狀,裹著斑斑血跡,舔出火舌,就這樣燒去了。
穆長洲袍衫衣襟敞開,沾染了血跡的中衣卻未褪,隻**左臂左肩,隱約露出胸口處一兩條扭曲疤痕,任由軍醫包裹著傷口,隔著幾人看向她,唇動了動。
舜音看著他的口型,他眼裏似沒有別人,也不關心別的,緊盯著她,隻說了兩個字: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