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夜色濃黑, 伸手不見五指,幾簇火光隨著蹄聲遠去,完全消失在眼裏。

隻有風聲依舊不息。

舜音立在尖石坡上, 心緒一點點回攏,直到此刻才算理清令狐拓的話。

他來此不是聽信了總管府的空言, 是因為那份罪狀, 那才是總管府讓他動兵的原因。

舉著討逆旗號, 有意拖延造勢,都是為了拉攏其他州加入,好一舉鏟除勢大的穆長洲,但他不是為了總管府, 而是為了給郡公府報仇。

難怪他會被吸引出來,因為報仇讓他存了手刃穆長洲的心,見有機會才不惜冒險追出。

隻是快接近時又及時察覺,終是退去了對麵岔穀。

但穆長洲怎會……殺父弑兄?

舜音在心裏重複一遍那四個字,還是難以相信。

“夫人可要回營等候?”一名弓衛在坡下問。

舜音被拉回神, 靜下心迅速想了想, 快步往坡下走:“不,不回。即刻分出幾人, 去盯著被打亂的甘州兵馬。”

下了坡, 她抓韁上馬,嚴肅說:“之前在附近聽到的任何話,都要當做沒聽見。”

眾人立即垂首稱是。

山穀裏奔過幾匹快馬,火焰飄搖的火把上,最後一點火油就快耗盡, 光亮微弱,幾人隻能趟入黑暗前行。

令狐拓策馬帶頭在前, 片刻未停。

後方甘州兵卒緊隨著問:“都督,是否要向肅州求援?總管府說過可以請肅州都督劉乾泰相助!”

令狐拓隨馬奔至急喘,不悅回:“不用。”引劉乾泰來,成功是劉乾泰的,敗了兵馬也會被劉乾泰接收,總管府又豈是善茬。

他掃視左右,並未慌亂,很快下令:“按序整部,出發前早已定好,趕往西線會合。”

兵卒趕忙搶先飛奔出去,往來時方向去傳訊。

令狐拓也調轉方向,趕往西麵,一邊往後查看動靜,山嶺連綿起伏,一片片墨影幽深,什麽也看不見,似乎穆長洲也沒追上來。

他卻有種古怪感,總覺得穆長洲對他如今的出現並不意外,就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一陣輕微馬嘶聲,將近半個時辰,趕去傳訊的兵卒匆匆奔回,帶回了消息:“都督,兵馬開始重整,請往西速退!”

令狐拓當即抽馬快行,在狹窄的山穀裏穿行而去。

果然往西不遠,火把明亮,已有一支兵馬前來接應,約莫百人。

這是他出發前就定好的應對,穆長洲心思深沉,他不得不防。

人馬一會合,立時合攏成列,繼續往西線而退……

遠處綽綽山嶺之間,之前涼州兵馬突襲打亂甘州兵馬的地方,此時兵馬遊走,仍然未絕。

原本人聲混雜、馬蹄紛亂,漸漸卻開始回歸有序,馬蹄聲同時往一個方向而去。

一名涼州兵卒打馬飛奔往尖石坡下,向舜音報:“甘州兵馬在往西麵退了。”

舜音便知令狐拓敢追出是有後路準備,被打散的兵馬竟還能迅速重整,看了眼穆長洲追出去的方向,恐怕他也早有應對了,才會說按計劃行事。

她緊緊抓著韁繩,心裏極快地回想了一下周圍地形,轉頭看向北側,一夾馬腹,往那裏而去……

山道蜿蜒曲折,快馬奔出幾裏之後漸近西線,卻似走了幾十裏之遙。

忽聞一陣馬蹄聲,令狐拓立即停下,已是氣喘籲籲。

後方兵馬跟著停下,抽刀防備。

西線方向來了一匹快馬,馬上兵卒謹慎喚:“都督。”

是自己人,但令狐拓卻覺方才馬蹄聲並非來自於他,喘氣問:“何事?”

兵卒慌道:“西線恐不能退,甘州方向有兵馬行跡,正往涼州方向推來!”

令狐拓立即明白,定是從穆長洲奪取的兩處軍馬場裏調來的涼州守軍,打算斷了他的退路。

身邊兵馬尚未來得及慌張,四下卻先詭異地安靜了一瞬。

令狐拓警覺道:“先按原定路線撤!”

西側山嶺間奔來一隊兵馬,蹄聲急切,看似是來自他們自己的退路方向,卻忽然朝他們直衝而來。

跟隨的百人兵馬頓時被拖住,才發現來的是涼州兵馬。

霎時間兵戈碰撞,火把落地,又被急亂馬蹄踏熄。

令狐拓拔刀,掃視左右,不忘指揮:“前圍合攏,依序而退!”

後方先退,他回身打馬繼續往西,帶頭衝出涼州兵馬圍堵。

約三四十人跟隨他衝出,踏上了一片細窄不平的穀底,周圍已經沒有一絲火把光亮,隻能完全在黑暗中前行。

陡然兩側山嶺蜿蜒出一條火光,一支支火把的焰光漸次亮起。

後方斜側處急急一陣馬蹄聲追來,胡孛兒的大嗓門已近在咫尺:“總算讓老子追上了!”

令狐拓隻往後掃了一眼就飛快往前,才知先前聽見的那陣馬蹄聲是來自他們,又掃視兩側,舉火而出的皆是之前突襲過他兵馬的涼州兵馬。

側麵光亮更盛,涼州兵馬追來,火把陡增,似要照亮這附近一切。

一匹黑亮高馬霍然自後縱來,迅疾如電,直上右側丈高斜坡,猛一勒停,幾乎斜立在上,馬上的人持弓在手,瞬間拉滿。

令狐拓掠去一眼,隻看到那道穩坐馬上冷然挺拔的身影,赫然一驚,連忙扯馬回避。

一箭破空而至,身後兵卒的馬痛嘶抬蹄,撞向兩邊,前奔隊形驟散。

令狐拓險險避讓開,瞬間做出決斷,扯馬轉向,帶頭往北。

被打散的大部雖已在西線重整但難以會合,東向有涼州攔截守軍,後方已被追上,隻能往北。

穆長洲收弓,縱馬躍下斜坡,立即奔去。

胡孛兒跟上,追到此刻,喘氣不止,怒哼道:“這小子果然難擒,還好軍司早有後手!”

穆長洲一言不發,一振韁繩,奔去最前……

夜色濃重昏暗到了極致,大風卻停了,正當夜盡未明時。

令狐拓的馬嘶漸重,露了疲態,錯落的山嶺卻似永無盡頭。

還跟隨著的甘州兵馬時刻在後關注著動靜,警覺非常。

遠遠一列兵馬趕來,看方向是自南繞來。

後麵一名甘州兵馬打馬過去察看,馬上又逃竄般返回:“都督,又是涼州兵馬!”

令狐拓重重拍馬:“繼續往北。”

夜戰不可久耗。他被穆長洲引出後又折返,本有反引他追擊之意,要將其吸引到西線重整的大部處。

但穆長洲早做好了吸引不成的準備,如今不斷以接應架勢派來涼州兵馬侵擾拖亂他,夜間敵我難明,是要在這山嶺間用疑兵之計耗光他精力了。

往前已至北側,可出這片山嶺。

令狐拓沒讓兵卒開道,自己身先士卒衝過去趟險。

前方湧出一隊騎馬兵卒,舉著三兩火把,照出的模樣個個穿著甘州騎兵戎服。

後方跟著的兵卒剛要欣喜,令狐拓卻匆忙停了馬。

這也不是接應他們的,依然是涼州安排的疑兵,大概是突襲時搶來了他們幾件衣著,隻前麵幾人穿了偽裝,後麵的仍都是涼州兵馬戎服,此時已齊齊持槊對著他們一行,攔住了去路。

令狐拓眯眼,往他們後方一側山石樹影後看,那裏停著一行兵卒和弓衛,層層疊疊護衛著後方馬上身罩披風的女人身影。

“夫人竟趕到了此處,看來是一定會幫穆賊到底了,要在這裏替他拖住我。”

舜音坐在馬上未動,揭去兜帽,隔了層層疊疊的人馬,借著火光,也隻能勉強看清他神情:“這裏是涼州地界,地形他很清楚,兵馬也遠勝於你,往北是唯一還能讓你成功退離的地方,他早已做了安排。希望都督能盡早卸兵認降,平息此事。”

“認降?”令狐拓重複一遍,涼颼颼地道,“隻有穆長洲才做得出這種事。”

舜音愣了愣,又定神:“都督既為河西舊部,郡公一手提拔的舊將,本不該與他走至這般地步。”

令狐拓道:“不止,夫人應有耳聞,我令狐氏原為河西豪族,與穆氏代代交好,郡公夫人就出自我令狐一族。年少時他確實還可算是個君子人物,然而這些年……”他冷笑出聲,握緊刀,雙眼掃向前方攔路的兵馬,“夫人為他如此,實在不值,我隻有冒犯了。”

舜音蹙眉:“那我的拖延也隻能到此了。”

她一扯韁繩,往後退,前方兵戈指去的兵卒立即湧上。

令狐拓反應極快,往後看去,果然火光湧來,兵馬紛至。

穆長洲一馬當先,身上的細鱗甲反射出幽幽火光,弓挽在臂上,另一手抽出了刀,目光卻先往坡上的舜音掃來,沉了眉眼:“都往後!”

弓衛和兵卒立即護衛舜音繼續往後,直退去濃濃夜色深處。

令狐拓一刀格開兵卒刺來的馬槊,退往一側山石後,口中冷嘲:“看到你夫人在此驚慌了?你這些年憑著肮髒手段坐到這軍司之位,在河西鏟除異己,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鮮血,如今最大惡行敗露,更要如當初在會宴時一般捂住她耳了!”

穆長洲勒住馬,冷眼看著他,平靜下令:“兩麵側攻。”

胡孛兒瞪著圓眼,又驚又怒地看看前麵的令狐拓,又看看他,不敢多言,立即領人往左右衝去,纏住令狐拓剩餘人馬。

令狐拓揮退左右兵卒,迅速低語幾句,示意他們不必再跟隨,可隨戰隨退,忽而重重夾了馬腹,衝向對麵山坡,就對著舜音的方向。

穆長洲立即縱馬追去。

舜音隻一瞬的驚愕,便沉著往後,身前都是弓衛和兵卒,令狐拓根本近不得身。

他卻也沒打算近身,隻是一記虛招,馬蹄剛奔近那片夜色,又立即扯馬調頭,刀已揮出。

穆長洲擅長箭術,不常用刀,他是有意突然迫近回攻。

鏗然刀擊聲響,穆長洲卻已一刀迎上,格著他刀刃直欺而近,幾乎要刮出一道火花。

令狐拓虎口震得發麻,陰沉著臉道:“想不到你這連養育之恩都不顧的禽獸,還會顧及自己的夫人。”

穆長洲手一轉,刀口對著他:“與你無關。”

令狐拓猛然翻轉手腕,身下的馬一退,帶著他退離了刀鋒,又退回了那山石處,一手自懷間取出那塊絹布,揚聲怒道:“我隻是見不得她一再受你蒙騙!這上麵‘親提養父兄弟頭顱而出’,字字俱在,難道你還能否認?!”

舜音凝神看著那裏,渾身如有一瞬的凝滯。

他那句殺父弑兄的意思,是在指責郡公與其親生三子皆是被穆長洲所殺……

火光已滅去許多,是胡孛兒帶人纏著甘州兵馬退去了後方,近處的涼州兵卒圍住左右,隨時都要衝上,卻不敢貿然往前。

她轉過頭,看見穆長洲一手握緊刀,動著唇,低聲下了命令:“抓活的。”

聲未落,馬已疾衝而去。

瞬間涼州兵馬都追隨圍去。

遠處西線方向能隱約聽見兵馬零散而來的奔走聲,大概是對麵副將派出四處打探的甘州兵馬,重整後的大部也許還在隨時等候命令。

又不停有一列列兵馬在附近奔走,火光閃過,飄搖著涼州大旗,是幾名副將帶著涼州兵馬在防衛,要隔開他們大部,將這一處牢牢圈圍。

舜音狠狠掐住手心,強迫自己斂神:“繼續去盯著,防著甘州兵馬接近,其餘人都隨我後退。”稍一停,又說,“仍要當做什麽都沒聽到。”

眾人低聲稱是,兩名兵卒快馬而去。

她扯馬退往後方,都快到後方嶺坡之上,才遙遙望向穆長洲奔去的地方。

濃夜消弭,天邊泛出瀝過水般的微青。

樹影裏,令狐拓打馬穿過,瞥見前方也圍來了兵馬,乍然回身,忽然直奔後方而來,眼前卻閃過了刀光。

穆長洲已策馬而至,刀鋒迫來,擦著他鐵甲而過,一停回身:“怎麽,你不逃了?”

令狐拓盔帽已落,發髻微亂,眼神愈發陰冷:“是我小看你了,到底不是當初的文弱書生了。”他丟了手中刀,自腰間又抽出一把刀,“我來時就沒想過能活,總管府與你都是一丘之貉,他們的命令我無法違背,但總可以殺了你,再下去向我令狐家和穆家交代。”

話音未落,人已衝來,刀勢陡然淩厲。回身衝來就是要引他接近罷了。

兵馬已經圍來,穆長洲一刀揮至他麵門,瞥見他刺來的刀,眼神一凜。

“這是郡公贈刀,殺你正合適,你也配活著?”令狐拓怒聲未止,一刀刺來,做好了被躲開的準備,甚至連回手都備好。

驀然刀尖一沉,刺入細鱗甲縫,直入對麵肩窩。

穆長洲竟沒躲,隻雙眼幽冷地盯著他。

令狐拓愣了一下,驟然胸前一冷,已被他揮過的刀鋒生生割開了鐵甲片,帶出一道血口。

人頓時自馬上摔落,臉側“唰”一聲沒入一刀,直插入地快半截,刀刃幾乎就貼著他臉,令狐拓臉上晦暗,喘息不止。

穆長洲一手握著刺在他臉側的刀,一手自肩窩拔出刀尖,扔在地上,沾了血的手指自他懷間抽走了那快被劈成兩半的絹布,冷冷笑了聲:“我配不配活,不是你說了算的。”

兵卒們悉數圍來,馬槊指去,將人製住。

天色又亮一層,四處的動靜始終沒有停息過。

舜音幾乎忘了在外麵等了多久,終於看見胡孛兒急匆匆打馬而過,自製服的那些甘州兵卒處奔向前方。

她眼神看去,兵馬陸續而出,似乎什麽動靜都沒有。

直到兵馬後方,那匹黑亮高馬緩緩而來。

穆長洲坐在馬上,弓掛在馬背,刀入了腰間鞘中,甩去手上鮮血,隔著層層兵馬,眼神看向她,眉目深沉,似藏了天光的青影。

許久,他唇動了動,才說:“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