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隻一瞬的停頓, 穆長洲當場下令:“往後退,先行入營。”

舜音看著他臉,方才他臉上神情似一瞬間就褪去, 從未顯露過一般。

胡孛兒臉色不好,眼瞅著那遠處的甘州兵馬, 似不忿, 直喘粗氣, 奈何軍令當前,隻好收了手裏的刀,打馬回身去辦。

穆長洲沒再朝遠處看一眼,扯馬下坡:“走。”

舜音遠遠看了一眼那豎著的旗幡, 又掃過雙方兵馬對峙之態,抓緊著韁繩一扯,跟去坡下。

涼州四方城門外都有兵馬營地,退後十幾裏便到了西城門外的軍營駐地,昨夜胡孛兒帶去攔守的兵馬正是自此調出。

一陣快馬直入軍營大門, 穆長洲當先下馬, 走入正中營帳。

舜音跟下馬,走進去時, 胡孛兒已經領著營中的幾個副將過來了, 她有心避讓,戴好兜帽,站去一旁。

穆長洲迅速在她身上看了一眼,仿佛她在這裏理所應當,毫不停頓地下令:“傳令城中, 讓張君奉著人固守四方城門,盯緊總管府, 穩住城中風聲。”稍頓,接著道,“若有總管府中人出府探訊,就讓他們探,最好讓他們看見我退守之態,也好讓他們‘放心’。”

最後幾個字,語氣甚至可說溫和。

胡孛兒抱拳:“是。”

穆長洲腳下緩步走動:“甘州尚有我兩處軍馬場,有數千涼州兵馬把守,快馬自北側繞去傳訊,調出一千,自甘州方向往此推進,不必出擊迎戰,隻需等在後方斷其退路。”

一名副將抱拳領命。

穆長洲站定:“事態不可擴大,當速戰速決,兩日,不,最遲明日,平息此事。”

舜音轉頭看了過去。

穆長洲目光已朝她看來,這話倒像是說給她聽的。

胡孛兒慣來瞧令狐拓不上眼,正有氣,立即道:“我領人直入陣中去擒住那小子!”

穆長洲掃他一眼。

胡孛兒頓時噤聲,閉上嘴一抱拳,扭頭往外,按令辦事去了。

其餘幾人領了軍令都已退去,穆長洲又朝外喚一聲。

馬上奔來一個兵卒,在營門前聽令。

他開口:“先傳斥候出營,所探消息,當麵來報,再取軟甲來。”

兵卒得令而去。

舜音會意,讓她跟隨,當麵報,自然也會報給她聽。

帳中不過安靜了一會兒,兵卒便返回,回報斥候已出,送入一身細密軟甲。

舜音以為是穆長洲自己要用,卻見他走去帳門邊,伸手將帳門緊緊拉上,回身拿了那身軟甲,走到了自己麵前,徑自伸手抽開了她頸邊披風係帶。

“穿上。”

身上披風一解開就落了地,事出緊急,她顧不上多說,迅速解開腰間係帶,脫去外衫。

穆長洲將軟甲套上她中衣,手在她腰間重重收緊,係牢,忽而兩手握著她腰扣向自己,低頭貼近:“若早知涼州如此凶險,你還會不會自己回來?”

舜音抬頭看他,目光一飄,反問:“若早知涼州如此凶險,你還會不會想要我回來?”

穆長洲眉峰微動,唇邊極快地提了一下:“會,我什麽都想要,最想要的,就是再大風險也不會放手。”

舜音耳邊如轟然嗡響,心頭被“最想要的”那四個字一撞,清晰快跳了兩聲。

穆長洲已拎著她外衫搭在她身上,眼盯著她,但緊跟著就看了眼帳門,似是聽到了什麽,快步走去門邊,掀簾出去。

舜音頓時抬手整衣,重新穿戴好,又罩回披風,瞥一眼帳門,總覺他此刻似已如臨大敵,竟會問起這個。

帳外有馬嘶聲,舜音收心,快步出去。

來了一名快馬兵卒報信,剛剛退去。

穆長洲站在營門風口處,回頭揚聲:“傳令,準備出營,回返陣前!”

舜音一怔,這麽快?

自祁連山脈連綿而出的山嶺錯落橫亙、利石陡峭,兩山夾對處稍窄,橫向攔截的涼州兵馬仍固守在此,如一道屏障。

甘州兵馬此時卻已在推進,塵煙飛散,馬蹄踏來,試探著迫近,似隨時都會加速,一鼓作氣而來衝破阻攔。

胡孛兒新率一支兵馬至攔截處,坐在馬上遙望前方,手在刀柄上摸來摸去,陰狠著臉罵咧了兩句,扭頭就見軍司到了,連忙讓路。

負責攔截的兵馬也立即讓出一條細道。

穆長洲一身輕便的蒼裘細鱗直甲,打馬往前,直去最前方,橫馬於前。

胡孛兒剛想請戰,就見舜音緊跟在後打馬而來,驚愕地瞪圓眼,隨即看見穆長洲往後看來,目光就朝著她,便明白了,這是防範得太密,隻能隨時帶在身邊了。

穆長洲往後看了一眼,立刻看去前方:“你在陣後。”

舜音已至他身側,一樣盯著前方:“我可以去勸說他。”

在她印象裏,令狐拓並非是非不明之人,不應如此。

穆長洲立即看來:“不必了。”

舜音看他:“為何?你想盡早平息此事,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選,何況你們隻是私仇。”

穆長洲看向遠處那麵漸漸接近的旗幡:“隻怕私仇已成公恨,你去太冒險。”

舜音愣了愣,想起他先前看見旗幡的反應:“莫非你知道他來此的緣由?”

穆長洲抬手,示意後方兵馬布防準備,口中道:“不重要,他已來了。”

舜音看向那愈發接近的兵馬隊伍,騎兵的馬蹄聲也越來越清晰了,擰眉說:“我隻在陣前,會在你射程之內,若他不願來談,我便即刻返至你身後。”

穆長洲沉眉凝眼,不語。

舜音已看見遠處陣中令狐拓身影,一咬牙,拍馬而出。

手臂被一把抓住,一頓。她回頭,穆長洲一手抓著她手臂,眼看著前方,唇抿得很緊。

但很快,他又鬆了手,啟唇說:“不能出我射程。”說話時手已拎起長弓。

舜音才知他同意了,點點頭,打馬往前。

兩方陣前忽而出來個女子身影,甘州兵馬的推進似乎都拖滯了一瞬。

舜音算好距離,勒住馬,遙遙看出去,特地揭去了兜帽。

前方陣中,令狐拓的身影果然打馬而出,大概是認出了她,甚至揮退了左右兵卒,往此處而來。

雙方之前遠如天邊般的距離終於縮短了一程,卻又詭異地停頓,繼續對峙。

中間卻有兩馬接近,間隔約一丈,停頓相對。

令狐拓身罩銀灰鐵甲,沒有見禮:“早知夫人英勇,今日更甚,隻可惜又是替穆賊出麵。”他眼神掃去她身後,甚至連名字都已不再叫了。

舜音聲不覺淡了:“我隻覺疑惑,令狐都督輕信謠言揮兵而至,是否甘為他人刀劍?掀起戰火,是否要置河西百姓於困境?貿然前來,是否也根本不顧自身涉險?”

令狐拓自上而下看她一遍,臉色卻陰沉許多:“可惜了,夫人不愧為封家之後,短短幾句已有退兵之效,隻是可惜偏要站在穆賊那邊。我知封氏與穆氏有些舊交,但夫人怕是並不了解自己的枕邊人是何麵目,還是不要受他蒙騙為好。”

舜音看著他口型,竟覺他似在反勸自己,下意識往後瞥一眼,知道穆長洲此刻就看著這裏,臉上漸冷:“令狐都督又憑何認定從總管府處得知的,就是他的真麵目?”

令狐拓冷哼:“憑我是河西舊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的舊將,就足夠了。”

舜音身一頓,心中詫異一閃而過。

令狐拓已扯馬往回,一拍馬,疾馳而去,抬起一臂用力揮下。

頃刻,前方甘州兵馬加速而來。

後方一陣快馬奔至,兩側湧來涼州兵馬,將舜音攔護在後,往前迎上。

勸說不成,交鋒已至。舜音緊眉,立即扯馬往後,耳邊紛雜聲四起,都是層層擋來的兵馬。

直至退回攔截線後,身前黑亮高馬縱出,穆長洲已擋去線外,手中長弓緊握,一手捏箭,冷聲下令:“攻其側翼,拆其陣型。”

胡孛兒等到此刻,終於等到機會,立即帶頭衝去。

舜音眼看著涼州兵馬衝去,劃開了甘州兵馬的右側翼,馬嘶人呼,兵戈擊撞,大有要一舉挫其鋒銳之意。

甘州陣中卻旗幟一揮,兵馬收斂,往左而去。令狐拓在前,銀灰鐵甲的身影馳馬一閃,領頭後撤,退往一側山嶺。

兩方剛纏上不過片刻,卻又戛然而止。

“軍司!”胡孛兒打馬趕回,氣得直喘,“這小子什麽意思?忽然壓近,又忽然退了!”

穆長洲冷聲說:“先一擊試探,再有意拖延。”他掀眼看了看漸沉的天,又凝神聽了聽風聲,“拖延越久,才會聲勢越大,這討逆的旗號才能傳出去,最好吸引其他幾州也加入。否則以他一州之力,還扳不倒我。”

胡孛兒惱火,陰狠道:“就別讓我逮到他!”

穆長洲忽而轉頭朝舜音看來,沉定著臉,握著弓的手似到此時才鬆了些,轉頭又縱馬往前去下令。

舜音坐在馬上,耳邊仍是未歇的馬嘶聲和風聲,看著他遠去,麵前是來請她後退的兵卒,隻能往後再退,去往嶺後。

兵馬重新分布,一列一列沿山嶺布防,現在成了涼州兵馬迫近之勢。

天始終陰沉,風一直不息,光一絲一絲黯淡下去,直至周遭山嶺成了影影綽綽連綿起伏的墨影。

舜音坐在背風坡後,附近隻有一名兵卒舉著的火把照出些許光亮,剛咽下一塊駱駝肉幹的軍糧,眼前輕手輕腳走過幾人。

她一看就知是斥候,轉過頭。

側麵來了腳步聲,穆長洲安排到此時,終於大步返回,身影披著暗下的天色,被勾勒地愈顯挺拔。

直到她身前,他停住,低聲說:“立刻報,隻說要處。”

斥候近前一人,飛快說了幾句。

穆長洲擺手遣退他們,轉頭下令:“即刻準備突襲。”

舜音跟著起身,已經聽見剛才斥候的話,毫不意外。

斥候報令狐拓退去的山嶺間有喂食草料痕跡。他自甘州而來,糧草補給遠不比涼州,要拖延造勢,隻會節省糧草,如今提前喂馬,必是要夜襲了。

穆長洲要速戰速決,自然要搶先突襲。

胡孛兒自另一頭拔地而起,帶頭奔忙,刻意壓低了動靜:“那小子定也會派出斥候,快快,小聲點!”

穆長洲走出去,一手牽了那匹騮馬過來,一手拉過舜音,低聲說:“此地地形你熟悉,往右側尖石坡處等我。”

舜音問:“你呢?”

穆長洲說:“他兵馬近萬,我自然要先切斷他首尾,引他出來。”

舜音明白了:“你要活捉他?”

他冷笑:“我真想殺他,他早不知死多少次。”

舜音頓了頓,想起令狐拓的話:“他真的是河西舊部,郡公一手提拔的舊將?”

穆長洲似靜默一瞬,說:“是。”

舜音想問那他們又何至於此,手中卻已被他塞入韁繩。

他手掌撐住她後腰,已要送她上馬:“現在就走。”其餘半個字沒說。

舜音一把抓住韁繩,踩鐙上馬,望過去時,他已走開,迅速下了幾句命令,又去一旁翻身上了自己的馬。

弓衛立即上馬過來,環護在後,又多了數十兵卒在後。

穆長洲轉頭看來,對她說:“最多一兩個時辰。”

舜音定定心,轉身策馬,領著人往右側而去。

很快就聽見隱約聲響,他應該也立即行動了。

右側尖石坡並不遠,舜音記性太好,地形熟悉,昏暗中依然走得順利,約兩刻便到了地方。

自馬上下來,她環視過四周,示意弓衛兵卒分開藏匿守衛,自己步行攀去坡上,觀望遠處情形。

令狐拓退去的那片山嶺隔了很遠,偶爾有些微火光閃過,分不清是哪一方,也聽不見聲響。

漸漸的,火光多了,速度卻快了許多,陡然橫向散出一般,橫插入嶺穀之間。

舜音眯眼細看,始終難以看全,但猜測應是穆長洲的兵馬,他在刻意打散令狐拓的陣型隊伍。

火光沉浮,離得太遠,甚至感覺不出是在交戰。

她看了許久,努力判斷著情形。

令狐拓既然為河西舊部,武威郡公一手提拔上來的,那豈不是早被穆長洲摸透了,作戰習慣隻怕也早在他預料之中。穆長洲卻以文轉武,過往這些年就不知道令狐拓了解他多少了,何況他又慣來狡猾……

思緒一停,舜音忽感不對,令狐拓先前一擊已經察覺穆長洲想速戰速決的心思,既然此時遭遇穆長洲突襲,一定會為拖延繼續回避,哪裏能輕易就被引出來,除非……

她想著那“討滅穆賊”的旗幡,除非他想親手殺了穆長洲。

火光似亮了許多,舜音舉目望去,是火光近了許多,有一行火光在接近。

天上無星無月,夜色卻更濃暗了一層,伴隨著漸漸清晰的馬蹄聲,一行人馬飛快順著山穀馳來。

舜音往旁側身躲了躲,緊跟著看見了穆長洲縱馬而來的身影,領著兩三舉火兵馬,立時心口一鬆,站直,又看見他身後緊隨而來的身影。

是令狐拓,他帶人尾隨在後,竟真被引了出來。

然而就快追上,令狐拓又陡然折返,直退往了一旁岔穀中。

穆長洲勒馬坡下,朝上方看來一眼,似看到了舜音,又轉頭看向岔穀。

舜音抬眼看去,隔著一道溝穀,對麵火光一閃,令狐拓自對麵坡上現了身,聲音不高不低隨風送來:“我來討反賊,天經地義。”

穆長洲坐在馬上,掀眼望去:“空口無憑,也配稱義?”

令狐拓火光映照下的雙眼陰冷:“別人或許讓人難信,你卻不同,造成河西與中原今日局麵的,不就是你穆長洲?是你讓河西一步一步成了今日與中原的隔絕模樣,官員難入,信件難通,一旦大權在握,你會不反?”

舜音倏然轉頭看向坡下。

穆長洲肩背挺直,一動不動:“總管府憑這個就說動你了?”

令狐拓一手自懷間取出什麽,高高舉起:“憑武威郡公府如何?”

舜音忽見穆長洲身影一動不動,持弓的手卻似驟然握緊。

飄搖晦暗的火光中,令狐拓手一揚,那東西立即展開,一塊絹布,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他臉上已滿是恨意:“你一定不會忘了這是什麽,你的罪狀!”

舜音心中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神凝去,緊緊盯著他的口型。

夜風送來令狐拓的聲音,竟分外清晰:“稱你為穆賊,簡直玷汙了穆字!”他近乎一字一頓道,“我原以為你不過是一無恥之徒,苟活貪權,人人得而誅之!卻原來根本不止,你還是個殺父弑兄的禽獸!這麽多年,郡公府無人提起,你這屠親罪囚也能搖身一變手握大權了!”

舜音愣在當場,忘了言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目光轉去坡下的穆長洲身上。

右耳裏,似還能聽見令狐拓憤恨的聲音:“無父無君之徒,以為我是為總管府討逆?我是要為郡公府除了你!”

穆長洲手緊握著弓,半身沉入暗夜,看不見神情,連人帶馬都似入了定。

夜風似陡然變急,呼嘯吹過,幾乎要掀滅對麵火把。

遠處正有兵馬趕來,由遠及近傳來了胡孛兒的聲音。

穆長洲沉凝不動的身影霍然抬手。

兵馬趕至,列於兩側。

令狐拓手中絹布一收,轉身便退。

附近藏匿的弓衛與兵卒也頃刻現身,圍至坡下。

穆長洲沒有回頭,眼盯著對麵坡上,出聲冷寒如刮過的夜風:“護好夫人,其餘人隨我按計劃行事,拿下他。”

舜音看著他,不覺跟著往下走了幾步,他已率兵馬縱入長夜,直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