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穆長洲以前也對她說過這兩個字。

當初去河廓二州打探他們調兵集結的營地, 他攬著她躲入水中時,也是這麽說的,讓她信他。

舜音什麽都記得清楚, 自然也清楚過去都與他經曆了什麽,才一路驚險地走到了今日。

隻是從不知道, 他這一路過來, 身上還背負著這樣的罪名……

軍醫還在忙著, 大概是傷口有些深,手上裹著白布條一直沒停,忽而道:“請夫人暫且回避,軍司之前奔走不停, 流血太多,此時需靜養休息。”

胡孛兒扭頭看來,像是才發現她還在帳中站著,皺眉道:“就是,夫人回避吧, 這兒有我呢!”他忍不住琢磨, 就這麽看著也不害怕血麽?

舜音隔著幾人看著那裏,穆長洲臉仍衝著她, 點了下頭, 斂了深深眉目,側臉和下頜都覆了一層帳內的灰影。

她站了一瞬,跟著點頭:“好,讓軍司好好休息。”說完轉頭走了出去。

才幾步路,便有兵卒跟來, 說要請她去附近空帳內休整。

舜音一聽就知是穆長洲的吩咐,仍是點頭, 眼下什麽都先放一邊,聽他安排。

整整大半天,營帳裏都很忙碌,之前為切斷令狐拓的大部,往山中增援了許多兵馬,如今都在按序回營;營中又不斷派出往各處巡視的兵馬,一陣陣連續出營。

動靜太雜,聽在舜音耳中就隻是混亂。

過午時,她在收拾出來的一間小帳裏已用飯梳洗過,聽見了熟悉的大嗓門,走去帳門邊,遠遠看見胡孛兒從正中營帳裏走出,朝裏麵大聲說著:“軍司快好生睡會兒!”

知道他已沒事了,她才拉上門簾,和衣躺去行軍榻上。

閉上眼卻思緒紛雜,即便外麵動靜嘈雜,也遮蓋不住心底煩悶。

似有腳步聲在外麵,緩沉的幾聲走動,舜音睜開眼,下意識覺得是穆長洲,往帳門邊看,卻沒見有人,思緒斷了斷,重新閉上眼……

再睜開眼時,是被一陣馬嘶聲吵醒的。

舜音醒來才意識到睡著過,坐起身,見帳外天還亮著,走去打開帳門,發現營中來了一行人,直朝正中營帳去了,著侍從裝束,是總管府的侍從。

“夫人。”忽來女子聲音。

舜音轉頭,看見勝雨捧著一身幹淨衣物過來,詫異問:“你何時到的?”剛醒,聲還有些啞。

勝雨道:“昨晚收到命令,今早就來了,夫人奔波太累,睡了就快一個日夜,此時才醒。”

舜音看一眼天色,還以為自己隻睡了片刻就醒了,原來已是第二日,難怪總管府的人都到了。

她往正中營帳望去:“我先過去看看。”

營帳前站著張君奉,他近日負責固守城門,總管府的侍從要來,自然會經過他這道。

一行五六侍從全站在帳門邊,朝內躬著身,為首的道:“總管夫人想知道令狐都督如今何在,總管壽辰未過,甘州兵馬揮來,豈能就此不清不楚過去?”

帳內傳出穆長洲溫沉的聲音:“令狐拓貿然引兵前來,已是重罪,好在並未引發大事。如今大概是心有畏懼才藏身未露,或許待甘州兵馬退回,總管過了壽辰,便會主動現身往總管府請罪了。”

侍從們麵麵相覷,似不知還能說什麽,隻為首的又道:“既如此,事當已解決,四方城門當正常開啟。按往年慣例,總管壽辰當日要巡遊城中,今日正逢壽辰正日,還得有勞軍司安排護行了。”

穆長洲說:“總管頭疾剛有些好轉,豈可巡遊,又何必再遵循慣例,不如好生安養。”

侍從躬身更低:“總管堅持要與民同樂,加之令狐都督此事,更需安撫城中民心,故已著令總管夫人代行巡遊,因而趕來告知軍司。”

帳內輕微聲響,大概是穆長洲在走動:“那便回傳總管府,我自會領命安排。”

侍從拜了拜,接連退去,到營門處上了馬,一連串地趕往城中。

舜音在營帳一側站著,看到此時,才往帳門走近兩步,眼看著他們走遠,轉過頭,正好看到走出的身影。

穆長洲自帳內出來,身上隻著了素白中衣,衣襟裏露出一截纏繞的白布,身後緊跟著昌風,追著搭了件外袍在他身上,又識趣退開。

一出來他就看了過來:“都看見了?”

舜音點頭,早想到總管府會派人來,之前一定是在觀察進展,也許是沒料到他會如此迅速地平息此事,今日便毫不遮掩地過來要人了。

穆長洲擺手遣退左右,走近看了看她,才低聲說:“他們要的不隻是令狐拓,還有他手上那份罪狀。不拿真的給令狐拓,他不會相信,就不會動兵,拿了真的給他,罪狀就有可能落入我手,讓他們失去桎梏我的把柄。”

舜音說:“所以你將那燒了。”

穆長洲沉默一瞬,聲壓地極低:“過去的事我還無法明說,現在也不是時候,但他日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舜音晃了下神,和說“信我”那兩個字時一樣,他眼底比往日幽深,斂著暗暗眸光,如同斂藏著他的過去,似乎僅是這幾句話,也是過了一夜才終於說出口。

如今總管府大概正希望揭開他這醜惡往事,好在加給他的犯禁罪名上再加些火候,確實不是細究的時候。

舜音看著他微微泛白的臉,又掃過他被外袍遮擋的肩窩,昨日未說完的話,終是沒在此時開口,轉身往回走:“我會等著,其他回去再說。”

身後穆長洲似在看她,等她快走回那間小帳前,才聽見他揚高的聲音:“回城。”

所幸勝雨辦事周到,每次趕出來伺候都會帶來衣物,在營中簡單梳洗換衣之後,剛好方便直入城中。

午後日隱入雲,一行人馬離開營地,迎著初冬瑟涼大風,趕回涼州城。

至西城門外,張君奉打馬,急切地歪身湊近前方:“軍司,這兩日一直拖延著沒開城,今日總管府要巡遊,真要城門全開?萬一壽宴上的事和令狐拓討逆之事都傳去中原,該當如何?”

他聲很低,又道:“自壽宴開始,那位府上的夫人可已不管不顧了,誰知他們會不會真引中原介入。”

穆長洲身上換了嶄新的烏袍,一如既往收束腰身和雙臂,幾乎看不出受了傷,低聲說:“雖開實閉,即便開著也不允許隨意出入,各城嚴查,近期任何消息都不能走露至中原。”

張君奉稱是,往後退開。

舜音身罩披風,臉被兜帽半遮,打馬跟在左後方,他們聲太低,根本聽不清,隻看見了他們口型,心思暗動,也隻當沒看見。

穆長洲轉頭看她一眼,忽而吩咐張君奉:“護送夫人先往城中,待我做好安排,再來會合。”

張君奉看看舜音,此時非常時期,不僅要時刻帶著她,就連片刻分開還要自己這佐史護送,隻好應了,轉頭卻見穆長洲目光又看去了她身上,好幾眼,他才策馬先行,領著昌風和一行兵卒先往城門去了。

這倆人似有些不對勁,張君奉又看舜音,她淡著臉色如在沉思,什麽都沒說,隻扯著韁繩往前直行。

穿入西城門,回到城中,街上百姓走動,雖不及往日繁華熱鬧,但鋪肆皆開,街角三兩孩童紮著總角奔過,似乎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

舜音坐在馬上掃視四周,順著思緒,總管府堅持要巡遊,不是為了與民同樂,除去為了開啟城門,大概也是要安撫之前壽宴上被挑出慌亂的官員們。

於她而言,總管府現在做什麽,都隻讓她更覺劍拔弩張。

忽而瞥見路邊的香料鋪中閃過一道人影,舜音勒住馬:“停一下。”

張君奉正掃視左右,問:“夫人有事?”

舜音下馬,對勝雨說:“隨我去買些香料。”

勝雨稱是,趕緊下馬跟上她。

往鋪中走時,舜音又回頭說了句:“其他人就在這裏等我。”

張君奉環顧左右,沒有異常,鋪中除了一個打瞌睡的掌櫃也沒見有人,才示意左右守衛在門邊,自己也等在外麵。

舜音走入鋪中,直到最裏側一排香料前,遠離了門口和櫃台,才看到了站在那裏的人,叫勝雨在一旁擋著,揭去披風兜帽,走近低喚:“陸姑娘。”

方才在外麵瞥見了陸正念看她的身影,她才進來。

陸正念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夫人,我等了這兩日才見到你。”說著往外麵看一眼,刻意回避了張君奉。

舜音正是看出她似不願見到張君奉,才特地將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麵,站在左側,輕聲問:“怎麽了?”

陸正念捏著衣袖,囁嚅:“我、我父親……”

舜音立即問:“陸刺史怎麽了?”

陸正念說:“他被帶走了,我很擔心。”

舜音一愣:“為何?”

陸正念走近,幾乎要挨著她肩,聲如蚊蚋般說出事情原委——

壽宴當夜,離開了總管府,陸迢帶著陸正念匆匆返家,並未停留,即刻就想出城離開涼州,往長安去報信。

可城中已先一步閉城封鎖消息,他們還未出城門便被穆長洲的人逮住了,陸迢也就被帶走了。

舜音想起那日一早在東城門上看到她站在路邊的模樣,當時見她還穿著赴宴時的衣裙,原來是一夜沒回,差點就要出城而去了。

而後穆長洲的說法是:“陸迢身體抱恙,讓他在家中安養,這段時日就不必出來了。”

“我父親是刺史,他說他不能罔顧職責,既然發現涼州有變,總管府存心陷害,就是冒死也該往長安報信。”陸正念小聲道。

舜音靜默一瞬,說:“放心,隻是為阻斷消息走漏,陸刺史雖忠心,但此時確實不該送出消息。”

“可、可軍司……”陸正念卻似不信。

舜音看著她:“你因何擔心?”

陸正念低頭,臉白了一分:“因為……我以往曾親眼見到軍司抓了很多中原官員……”

舜音微怔:“何時的事?”

“好幾年前的事了。”陸正念臉上越來越白,聲音也越來越低,“原本不止我父親一個刺史,還有許多中原官員,現在都沒了,這些官職都被河西人士頂替,再無空缺,朝廷也無法再派官來。我隻擔心軍司這回不會放人了……”

舜音看著她口型,低低自語:“可陸刺史從未表露過。”

陸正念道:“父親說過,夫人嫁來是轉機,以為涼州應與中原通好了,過去不必再提,還常說要與夫人走近,沒想到又出了壽宴之事……”說到此處,她忙又道,“我不是要挑撥你們夫妻情分,隻想我父親能安然返回。”

舜音今日才知她為何見到穆長洲時總有些畏懼,卻又始終不好明言,原來是夾著中原身份這層緣故,想了想說:“你父親不會有事,他是刺史,即便沒有實權,也無人敢動,因為背後是朝廷。何況真若想做什麽,你早也被一並帶走了。”

陸正念訥訥無言,不再說了。

“夫人,可以走了。”張君奉已在外麵催,連打瞌睡的掌櫃都被吵醒了。

陸正念忙又往裏縮了縮,生怕被他瞧見。

舜音指了下後門,示意她走那裏,轉頭叫勝雨隨自己出去。

張君奉在門外看過來,眼往裏瞟:“夫人空手而回?”

她看去一眼,不答反問:“與軍司在何處會合?”

“……”張君奉就知道不能與她多說話,曆來要被噎,閉上嘴朝左右招手,示意即刻就走。

上了馬,往北而去,至街心處方停,麵前是一處官署。

舜音壓著心緒,自馬背上下來,沒見到官員,隻院門外有三兩役卒,分外安靜。

張君奉道:“請夫人入內等候。”說完帶人往周圍路上忙碌去了。

舜音走入院內,依舊沒見到官員,可能告假的比比皆是,近來隻怕都能躲則躲了。

勝雨跟來,方才在香料鋪中所見仿若無事發生,一個字都沒說,隻提醒道:“夫人,北麵好似有聲音了,許是總管府已準備巡遊,可登高遠觀。”

舜音隨口“嗯”一聲,解了披風遞給她,走入前麵最高的一座樓閣,去了二層。

就近入了一間空**屋中,她隻在裏麵站著,並未去看外麵景象,才平息稍許的心思又在翻湧。

隻片刻,腳步聲響,自下而上接近,緊跟著門被推開,穆長洲走了進來。

勝雨在外帶上門,及時退去了。

舜音轉身看著他:“都安排好了?”

穆長洲點頭。

總管府讓他負責護行,是刻意為之,他反倒要擔心總管府自己安排人行刺,再來一次栽贓,自然要親自安排。

舜音突兀問:“你抓了陸迢?”

穆長洲看過來:“你知道了?”

她說:“剛知道。”

穆長洲聲漸沉:“他要盡刺史之責我不攔,但無憑無據通知長安,來了人隻會先查你我,除非你想封家的事還沒查清就節外生枝。”

舜音低聲說:“我知道,這也不是我真正在意的。”

穆長洲想起她昨日營帳裏被打斷的話,走近一步:“你在意什麽?”

舜音眼睫微動,抿了一下唇,才說:“我在意的是你對中原如何。”

穆長洲頭往下低,眉眼沉凝,盯住她:“你覺得我會對中原如何?”

舜音目光緩動,想起令狐拓說是他將河西一步步變成如今與中原壁壘分明的模樣,陸正念說親眼見過他抓了很多中原官員,她自己剛來時也親眼見過他抓了中原探子,那也早非第一次。

這裏麵定有總管府的要求,她隻擔心他也有了心思。

她聲音放輕:“我與你數次出生入死,不相信一個會讓我好好活下去的人會做出惡逆之事,對那罪名我不會輕信。”她頓一下,“可你罪名已經定了,功名也沒了,中原已奪去你該有的一切,你又是否對中原還……”

穆長洲說:“你更在意的是我會不會反?”

舜音手指一縮,張了張唇,低語:“我至今不知你要的是什麽,你要權勢,到底要到哪一步?”

穆長洲牢牢盯著她,眉眼沉壓,臉上幾乎看不出神情:“若我真反,你是否就後悔回來了?”

舜音呼吸頓時緊促,忽而想起昨日令狐拓那句“希望你夫人將來沒有後悔那日”,手上揪緊衣擺,竟往後退了一步。

穆長洲一手伸到她腰後,重重一按,又將她按回來,直扣到身前:“若我真反,你會不會棄我而去?”

舜音撞入他胸膛,正對著他受傷的肩窩,鼻尖嗅到一陣藥味,混著輕微的血腥味,止不住一聲接一聲喘息,眼看著他,淡聲說:“會。”

穆長洲頭更低,聲壓在齒間:“若先前有孕是真的,也會?”

舜音臉色更淡:“會。”

穆長洲緩緩直起身,什麽都沒說,衣襟卻被一把抓住了。

舜音一手抓著他的衣襟,忽而急切:“你不能反,我也不信你真要反!”

穆長洲身頓住,看著她臉,又看向她抓緊的手指,那指尖幾乎用力到泛白。

他胸口漸漸起伏,猛然低頭含住她唇,近乎急亂地擠進她口中,去纏她的舌。

舜音呼吸剛一窒,他卻已鬆開,喘氣說:“我告訴你我要什麽。”說完一把拉住她,大步走去窗邊。

窗戶被推開道縫,她被他抱住腰,看出去。

天色漸暮,街道卻熱鬧漸起,自北而來的巡遊隊伍正從街道上緩緩經過,侍從們不斷拋撒著錢幣,百姓們漸漸聚集。

正中一輛馬車,華蓋垂帳,風吹過,露出裏麵劉氏胡衣華貴的坐影。

穆長洲一手輕輕撥過她臉,讓她往那裏看:“我覺得你比她適合坐在那裏。”他低頭,貼近她耳邊,“我要讓你成為河西十四州的女主人。”

舜音一怔,轉頭看他,正對上他看來的雙眼,他輕輕動唇:知道我要什麽了?

他要涼州總管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