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當日出城相送二十裏後, 總管府的精兵便悉數退去,十分幹脆。

由原定的兩隊人馬護送,整支隊伍跟著一輕, 在路上的速度也快了許多。

秋風正烈,吹動沿途草折塵揚, 大片大片的原野沿著官道兩側往前而去, 盡頭處山脈連綿, 上接碧穹。

已快過去十日,隊伍過了會州,會寧關已被甩在身後,再往前就能進入原州, 也就入了中原。

封無疾跨坐馬上,轉頭看向身旁左側:“阿姊不如還是坐車。”

舜音一早上路時騎了匹馬,身係披風,頭戴兜帽,搖頭說:“就這樣, 我也習慣了。”

封無疾打量她兩眼, 過往她在長安獨居道觀,哪裏有什麽騎馬機會, 定是在涼州總騎馬外出的緣故, 便知她嫁去後都一心想著為他搜集防務,心裏又有了歉疚:“阿姊都是為了封家。”

舜音沒說話,臉上也沒什麽神情,目光一路看出去,就如之前每次出行時一般, 觀察著四周,心思卻不知落在何處。

封無疾這連日來都見到她這般模樣, 已不意外,小聲問:“阿姊是又在想涼州?”

舜音被他那個“又”字弄得眼神晃一下,淡淡說:“我在想事情。”

“那不就是想涼州的事情。”封無疾說。

舜音不語,路上漫長,多的是時間讓她去思索總管府如此行事的緣由,也多的是時間讓她想起別的,斷斷續續。

她一手撫了撫頸下胸口,那裏被穆長洲重重吮過,留了清晰的一個印記,她當晚落腳驛館時才看見,紅得刺眼,好幾日才退,到此時已不疼,卻似已撫出了習慣。

封無疾已想起走時情景,想到穆長洲直追到車外說要留話的模樣,又看看她,小聲說:“阿姊少時不喜穆二哥,我還擔心成婚後你會委屈,此番去涼州後就總怕妨礙你們夫妻情分,讓你更對他生厭,偏偏又綁在一起離不得,那往後的日子豈不是過得更不順心。不想如今真有機會離開了,發現也不全是那樣。”

舜音垂手抓住韁繩,緊了緊眉,偏臉看向別處:“管好你自己的事就是了。”

封無疾一愣,頭一次聽她這般語氣,才察覺她可能心緒不佳,小心道:“可我已經管了,你莫怪我。”

舜音回頭看他:“你做什麽了?”

封無疾手指抵一下鼻尖,有些訕訕:“我早打發了一個護衛快馬趕往秦州,著人去長安接母親至秦州。”他囁嚅,“反正是讓你回去探親,長安於我們又沒什麽念想了,也不外乎就我們三個人,在哪裏見不是見,不如就去秦州。”他聲音越說越低,“從長安往秦州,橫走不過兩州之距,快得很,如此我們到時也就能與母親見到,你也就不用往長安那麽遠了。”

那不就離涼州近多了。這句他沒說。

舜音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又沒作聲。

封無疾知道她是聽到母親便沒話說,故意往前指了下路,抬高聲打岔:“沿途順暢,待過了前方交界處,一入中原直往南行,便可往秦州而去了。”

舜音並未說要不要去,可想起長安,確實什麽都沒了,想到她母親,心底墜了墜,一夾馬腹,往前而行。

封無疾落了後,也不知她在想什麽,隻好乖乖打馬跟著,待入了中原再定要不要往長安去也一樣。

沿途沒有城鎮,隊伍隻在中途停頓用了些幹糧,稍作休整便又繼續上路。

臨近日暮,快到交界處,風更大了,吹得人幾乎要睜不開眼。

封無疾在馬上忍不住嘀咕:“這西北的風都不留情麵,難怪連人也變厲害了……”嘀咕完連忙看一眼他阿姊,還好她沒聽見。

舜音依然打馬在前,風聲太大,確實沒聽見,她忽然扭頭往後看一眼。

封無疾眼尖地看到,打馬上前:“怎麽了?”

舜音搖頭,一時說不上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忽而感覺有人跟著他們,她一路都在觀察四周才隱約有感,卻又沒發現什麽蹤影。

“還是趕緊過了邊界入中原。”封無疾低聲道。

舜音點頭,當先策馬,直直往前。

隊伍跟上,眾人皆加快了行速。

然而不過片刻,舜音手上忽又勒馬,放緩了馬速。

封無疾跟在她身側,一見她緩行,立即也跟著緩行,示意隊伍也放慢。

舜音邊緩行邊轉頭掃視兩側,一時如同回到了過去在外出行時的日子,眼看著地上,搜尋著痕跡,口中問:“你可聽見什麽動靜了?”

封無疾仔細聽了聽,皺眉:“沒有,風聲太大,我哪有那麽好的耳朵。”

舜音微怔,看他一眼,才察覺自己這句問得太順口了,無聲轉頭,又看一圈,才說:“穩妥起見,還是將東西收好。”

封無疾會意,立即掀開披風,將藏於自己腰側的那一小摞黃絹包裹的黃麻紙取出,仔細塞於馬鞍之下,又將馬鞍收綁得嚴嚴實實,抬頭已然警覺起來,打馬湊近問:“阿姊覺得這裏不對?”

舜音握緊韁繩,輕聲說:“是有些不對,但並無痕跡,還是需小心一些。”

封無疾點頭,解了腰間橫刀,回頭朝隊伍中的護衛們抬了抬,示意他們都打起精神,才帶領隊伍繼續往前。

前方過去就是邊界,大風勁拂,原野遠處的野草被利風一削,幾乎要被攔腰折斷,近處道旁兩側野草密布,卻並無大幅搖動,反而穩固無比,隻草頭搖摧。

舜音揭去兜帽,眼神掃過,陡然開口:“退!”

封無疾聞聲抽刀。

出鞘聲未落,兩側野草拔地而起,其下竟是伏地藏著的人,個個丟開手中偽裝的野草,亮出兵刃,直朝他們衝來。

瞬間人動馬嘶,所幸隊伍有所準備,頃刻迎上。

兵戈擊撞聲響起,舜音立即轉頭朝封無疾喊:“你快走!”

封無疾握著橫刀,奔馬護來她身側:“阿姊哪能讓我先走,我護你同行!”

舜音冷聲:“我不需你護……”

並未多言,她扯馬往後,埋伏的人已朝他們這裏衝來。

護衛皆自涼州兵卒中擇選而出,攔護及時,且戰且退,護送他們往中原而去。

埋伏之敵身份未明,卻不管不顧隻往他們這裏殺來,不要命般橫衝直撞。

舜音身下的馬猛被一撞,人跟著一晃,連忙抓緊韁繩,險險躍下,才沒摔落,腳踩到地,一手已按在腰間,握住了那柄匕首,心口急跳,猶如鼓擂。

剛要退遠,兩側竟又衝出了更多的人,持刃亮刀,直撲他們,是彎刀。

舜音目光一凝,這場景竟有些熟悉,她環顧四下,一時竟分不清是在過去還是現在,握著匕首的手指陣陣發涼。

“阿姊!”封無疾忽喊。

舜音頓時回神,手中匕首抽出,幾乎是下意識揮了出去。

鮮血飛濺,她喘口氣,顧不上多想,隻迅速掃視一圈周圍,人太多了,就快將他們圍住,必須趕緊走,轉頭看向封無疾:“走!你想死在這裏不成!”

封無疾仍在馬上,揮刀攔在她身前。

遠處埋伏的人在收口,有人打馬衝出,似是領頭。

舜音轉頭看去,眼底一寒,那人穿著圓領漢袍,卻深眼鷹鼻,竟然是賀舍啜。

賀舍啜手持彎刀,一臉陰沉,遙遙指她:“當時隻當麵善,卻原來是封家人,難怪能助穆長洲得我閑田,今日就在此送你上路!”

無人知道他是怎麽埋伏在這裏的,且人數還幾乎是他們隊伍的兩倍。

舜音臉上冰冷,看一眼封無疾,霍然扭頭朝包圍收口處跑去。

賀舍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口中大喝一句突厥語,換刀拿弓。

封無疾已然聽見賀舍啜的話,揮刀殺了撲近的一人,忽覺周圍壓力頓鬆,轉頭才發現伏兵全朝她阿姊那裏去了,才知她已故意將人都引走了,連忙追去。

大風中似有一陣快馬奔來,由遠及近,越來越近。

舜音隱約聽見,心中駭然,以為他們還有更多的人馬,手中死死握著匕首,隻覺更像是在當初,喊殺聲和兵戈聲都在右耳邊雜亂衝撞,她分不清方向,隻覺人越來越多,似乎永遠也跑不出去……

但她必須得衝出去,不能讓無疾折在這裏。

護衛雖比不上伏兵眾多,卻戰力不弱,硬生生撕開了收口,包圍並沒有圍住。

舜音握著鮮血淋漓的匕首跑至收口處,身側似有箭飛來,又似有刀砍至,身前的護衛還在抵擋。她緊咬著唇,避讓,揮刃,手上沾了血,一滴一滴往下滴,轉頭看向朝她撲來的賀舍啜,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奮力衝向口外。

右耳隻聽見那陣迅疾的馬蹄聲已至,自一側直衝而來,直接衝散了包圍。

她身一頓,轉頭看去。

一隊人馬直衝入陣,利如騎兵,手中長刀冷冽,揮向的目標卻是賀舍啜的人。

賀舍啜連射兩箭,都被人擋了,已快至跟前,剛要抽彎刀,卻被突來的人馬擋住,臉上變幻不定,卻還陰惻惻地盯著那個層層人影裏躲避跑遠的女人。

護衛們得到相助立即反撲,包圍已潰,伏兵開始反退。

賀舍啜見狀不對,口中忽而高喊一句突厥語,調頭拍馬就走,拖拽出一陣倉促的塵煙。

伏兵立即跟隨逃散。

衝入的人馬追剿而去,隻留下了幾人。

其中一人打馬而至,向舜音抱拳:“夫人放心,他們退了。”

舜音喘著氣,一手還沾著溫熱的鮮血,抓著披風茫然擦去,收起匕首,眼神看過去,來人穿著看似普通百姓,未著戎裝也未佩橫刀,卻顯然是兵卒假扮,但口音不對,是沙陀族人。

她恍然想起了當初穆長洲養寇自重的那群沙匪,後來被“剿滅”,定然都改頭換姓歸入兵卒了,由他們在外走動自然也更容易裝作不是兵卒,瞬間明白了什麽。

的確有人跟著他們,是他安排的人……

隊伍已一片散亂,四下尚留有未散的血腥氣。

舜音紛亂思緒一收,突然回神,轉頭去看四周:“無疾!”

封無疾打馬而來,一手捂著肩,臉色不對:“阿姊,快,進中原……”

她看出不對,快步上前:“你怎麽了?”

封無疾忽從馬上摔下。

舜音一驚,連忙扶住他,才發現他肩後不知何時已中了一箭……

涼州城中,天已擦黑,宵禁時刻都過了。

胡孛兒自總管府外那條大道上經過,老遠看到那一列一列的精兵在府外巡視,“嘖”一聲,送走夫人時這麽大排場,也不知什麽時候把人接回來,一邊想,一邊去看前方。

穆長洲跨馬在前,持弓佩刀,一言不發。

胡孛兒有心打趣,近前道:“軍司近來話可真少,倒叫我想起以往剛與你認識那會兒了,那時我還管你叫‘書生’呢。”

說完便想嘿嘿笑兩聲,但沒笑出來,因為穆長洲臉上毫無笑意,一片沉然。他幹咳一聲,扯扯絡腮胡,閉了嘴。

“東城門處可有消息?”穆長洲忽問。

胡孛兒忙道:“沒有,若有會立即送來的。”

穆長洲沒再開口。

胡孛兒瞅瞅他,連日來他倒是看著一切如常,該幹什麽幹什麽,也並未去東城門處查巡,隻每日都會問一遍那裏是否有消息,都快成習慣了。

前方已至官署,穆長洲勒停,下了馬,解了兵器,走入大門。

張君奉剛好打馬而至,碰上胡孛兒,問:“軍司又未回府?”

胡孛兒下馬,擠眉弄眼,這不明擺著。

張君奉朝官署內看一眼,嘀咕:“真看不出來。”

胡孛兒湊近:“是看不出來,藏得真深!”

二人心知肚明,軍司不想表露,自有不便表露的用意,但他們可說是心腹,豈能不明白,軍司分明對夫人……

如今總管府把夫人送走,可比上回那般打壓有用多了!

忽有一兵快馬奔來,蹄聲急促,直至門前:“軍司!”

胡孛兒正色,這是先前軍司讓他安排的人馬,定是派上用場了,立即就要入內去喚。

穆長洲已大步走出,立在門前:“報。”

兵卒下馬走近,附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穆長洲立即問:“她如何?”

兵卒小聲回:“夫人沒受傷,但封郎君受傷了,他們暫在最近處停靠,大概是要盡快趕去秦州。”

穆長洲眼神稍緩,臉色卻沉,朝身側招手。

胡孛兒在旁聽得正發愣,立即近前。

穆長洲說:“賀舍啜已現身,且尚有兵馬,增派人手搜尋,黏住他蹤跡。”

他頓一下,冷聲:“以便我隨時出去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