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寬闊河麵上駛動著一條驛船, 艙中鋪了厚厚的幾層軟墊,封無疾一動不動地伏在軟墊之上,肩頭包紮得層層疊疊, 背上蓋著他帶血的外袍。

舜音坐在艙中,到現在連那件擦拭過血跡的披風都沒來得及解下, 默然地守在一旁。

那日顧不上遇伏之處有多混亂, 他們先是以最快的速度趕至附近的原州尋到大夫, 為他處理了傷勢;又妥善安置了隊伍中受傷的護衛;再分調人馬成兩路,一路沿陸路先行往前探路作接應,一路隨她護送封無疾,由驛館派船走水路直往秦州。

直到現在, 一樣一樣她都處理得有頭有尾、分毫不亂,然而坐在此處,心頭就隻剩緊緊揪起。

這一箭是替她擋的,盡管她不想讓他護著自己,他還是追了上來, 擋了賀舍啜射來的箭。

箭上無毒, 也許僅僅是賀舍啜急於伏擊他們來不及淬毒,但是傷口深, 取出箭簇前後流了太多血。

一連幾日, 他隻昨日夜間迷迷糊糊醒過一回,虛弱地寬撫她:“阿姊,沒事……你別擔心,我沒事……”沒說完便又睡了過去,到現在再沒醒過。

舜音想到此處, 閉了閉眼,才發現雙眼酸澀, 到現在幾乎沒怎麽合過眼。

她一手按住軟墊一角,不自覺抓緊,聲輕輕的,壓在喉中,如同自言自語:“你不能有事,封家不能再有事了……”

四下靜默,隻有槳帶起的水聲在響,一陣一陣,如在數著時辰。

船很快,也不顛簸,卻讓人感覺如此漫長。

直至一縷日光直照入艙,艙外有護衛報:“夫人,到秦州了。”

舜音立即抬起頭,鬆開手指,又維持住了沉穩:“即刻入城。”

驛船靠岸,護衛們引來一輛馬車,將封無疾小心自船中移至車中,又多墊了幾層軟墊。

舜音踩鐙坐上封無疾的馬,抓住韁繩時,身晃了晃。

一旁護衛立即道:“夫人需要休息。”

她拎拎神,打馬而出:“無妨,走。”

先前封無疾指派趕回秦州安排接人的護衛起了作用,連日都在城外等候,一見到大隊人馬趕至,忙過來引路,將他們帶往城中。

一路不停,很快到了城東不遠的一處院落外,封無疾被護衛們擔著,小心送往後院中的正屋。

四下左右一片忙碌,又有人忙去再請大夫。

舜音一步不亂,自馬鞍下取了那一小摞黃麻紙,跟入那間正屋,始終寸步不離。

封無疾伏臥在一張寬木榻上,臉色蒼白,仍沒有醒來。

她心中揪得更緊,站在一旁,如已入定。

一名大夫被匆匆帶來,麻利地為封無疾換藥,忙完後朝她見禮:“郎君失血氣虛,好在年輕力壯,並未傷及要害,好生照料應能醒來。”

說完便告退了。

舜音揪著的心鬆了鬆,喉中仿佛直到此刻方吸入了一口生氣,又緊跟著懸起,反反複複地想著“應能”兩個字,看著封無疾的側臉,緊緊抓著懷中的黃麻紙。

一名護衛走至門邊:“夫人,都已安置妥當。”

舜音聽到都已安置妥當,思緒一清,忽而想起什麽,轉身快步走出屋門,一直走到前院,掃視四周。

這裏是封無疾的住處,他升至昭武校尉才有了獨居之所,但不算大,隻分了前院後院,再無空餘,仆從也不多,不過幾個隨從,一兩個婢女,一路走來就已看到底,除此外四下便都是她帶來的護衛。

她看了一圈,轉頭問:“先前那些人呢?”

護衛跟至:“夫人可是問先前趕來相助的那些兵馬?”

舜音點頭:“人在何處?”

護衛回:“當日確認夫人無恙便全退走了。”

舜音合住唇,忙到今日未停,什麽都沒來得及細問,就這麽走了……

一天都將要過去,封無疾躺著的那間正屋中一片安靜。

屋中放著熱飯熱茶,但隻動了幾口。

舜音早已回到他身旁,坐在一側,手中仍抓著那摞黃麻紙,又在默默守著。

早已忘了這一路趕得多急,走了多久,她渾身疲乏至極,卻心頭始終繃緊,沒有一絲放鬆。

終是不知不覺伏低在榻邊,才艱難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陣車轍馬嘶而來的聲響。

舜音聽不分明,覺得是在現實,大概是那些安排走陸路的護衛們都已到了,又覺得像在夢裏,似乎又聽見了賀舍啜陰沉的叫罵聲:“卻原來是封家人……今日就在此送你上路!”

她陡然睜眼,才意識到自己睡著了,忙坐起身,麵前的封無疾依然沒醒。

霎時間回到真正的現實,她心又往下墜,盯著封無疾的臉,自言自語:“不能再來一次了……”

身後忽而走來一名婢女,垂首在她身側小聲道:“夫人,長安來人了。”

舜音緩慢轉頭看去,品味了一下長安來人幾個字,張了張唇,問:“是我母親來了?”

“是。”

舜音驟然無言,方知那陣車轍馬嘶是怎麽回事,默默坐正。

婢女抬手作請:“請夫人去梳洗更衣。”

舜音才想起自己現在是何種模樣,依言站起身,看一眼封無疾,轉身往外走,幾乎什麽都沒想。

隔壁屋中已經送入她的行李,裏麵也早已送入清水。

舜音走進房,將拿到此時的那摞黃麻紙仔細收好,又悄悄收起了匕首,轉身時臉上一片平靜,心底卻空落落的一片,從未想過,會在此時母女重逢。

婢女跟入,合了門,來伺候她梳洗。

舜音本想說自己來就好,卻又沒能開口,一時間被紛紛亂亂的思緒占了全部心神。

沾了血跡的披風終於解去,婢女驚駭得不敢多看,匆忙在她行李中選了身襦裙為她換上,又小聲詢問她要佩戴的首飾。

她坐在銅鏡前,沒有細看,隻隨意點頭。

很快忙好,婢女退去。

舜音枯坐一瞬,起身往外走。

前院似乎還有一些動靜,仿佛來人不止一個,她沒留意,直直走向正屋。

剛跨入屋門,便見一人彎著腰,手搭在榻上的封無疾身上,正在細看,似已來了片刻。

聽到腳步聲,對方忽而轉頭朝她看來。

舜音腳步一停,看著她,僵了一瞬,才啟唇:“母親。”

那是她母親鄭夫人,穿一身黯色寬袖對襟襦裙,發間毫無釵飾,隻端莊依舊,還能隱約看出以往郡夫人的身份。

足有六年了,她們未曾見過一麵,直到此時,卻是在這般境況之下。

鄭夫人直起身,眼眶發紅:“他是與你同行才這樣的?”

舜音兩手交握在袖中,點頭:“是。”

也從未想過,六年未見,她對自己的第一句話是質問。

鄭夫人眼眶更紅,盯著她:“你明明已嫁去涼州,為何不好好待著,難道連這件事都做不好嗎?”

舜音喉中一堵,說不出話來,捏緊了手指。

鄭夫人冷著臉,聲更冷:“早知你無用,封舜音,從當初到如今,你還要讓這個家成什麽樣?你莫非忘了你大哥是如何死的,你父親是如何死的,你還要拖累多少人?可曾對得起死去的他們!”

舜音心中一慟,臉上倏然沒了血色,緊緊抿住唇,喉間堵著,似已堵在了心間,如有利刃狠狠在那裏割開了一道缺口,血淋淋的一片。

鄭夫人怒視著她:“隻有你安然無恙!”

舜音不禁後退一步,腳跟抵住門檻,看著她盛怒的臉,也許眼中還有了恨意,淡著臉色,扭頭就走。

屋中木榻上似動了動,封無疾竟醒了,掙紮著抓住鄭夫人的衣袖,又急又低地說:“母親別怪阿姊……”

舜音沒聽清,也沒回頭,快步走出,如同逃離。

一直走至前院,出了大門,似有腳步跟來,又有不少護衛上前,大約是在問她有何吩咐。

她茫然地站了一瞬,耳中嗡嗡雜聲,什麽都沒聽清,伸手牽了匹馬,霍然踩鐙上去,策馬就走。

天已擦黑,宵禁的鼓聲在響。

她一路直奔出城門,什麽都沒管,甚至直直衝入了荒野,迎著暮色裏吹來的風急切喘息。

為什麽出事的不是她?大哥沒了,父親沒了,現在是無疾,為什麽出事的不是她!

她情願賀舍啜就在此刻現身,她現在什麽都沒有,甚至連匕首都沒帶,幹脆就將她的性命拿去好了……

馬驟停,四下風過陣陣,整片天地間似隻剩下了她一人。

舜音身上被吹得涼,心裏也發涼,腦海恢複一絲清明,冷著聲,如同夢囈:“不,不行,我還不能死,我對封家負有責任,不能讓父親大哥失望……”

左耳一陣一陣的刺痛,她自馬背上滑下,迎著風往前走了幾步,卻又不知該往何處,右耳邊卻始終嗡響,似又聽見了她母親的話,悵然止步。

“早知你無用,封舜音,從當初到如今,你還要讓這個家成什麽樣?你莫非忘了你大哥是如何死的,你父親是如何死的,你還要拖累多少人?可曾對得起死去的他們!”

舜音立在風中,低低自語,就如平常一般安慰自己:“沒事,沒事……”

聲音更低,又成自責:“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大哥……是我沒用,是我沒用……”

左耳陡然又一痛,她一手捂住,手指忽而碰到什麽,一晃,怔住。

是耳墜,那隻金絲圓球藏著小珠的耳墜,正掛在她耳垂上。

一瞬風過,耳邊如有手指一撥,似響起了那道低沉溫雅的聲音:“無用之物,卻可襯音娘這樣的有用之人。”

舜音緩緩蹲下,抱住膝頭,垂下臉,眼前一點一點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