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次日天還未亮, 封無疾早早收拾好了東西,出了軍司府,去了城中。

他此番來得匆忙, 空手而至,什麽也沒帶, 如今要走, 至少也要給他阿姊買些東西。

一路惆悵地進了間鋪子, 也不知該買些什麽,看見鋪中在賣胭脂螺黛,便叫老板挑兩盒最貴的給他,雖然他阿姊也不一定喜歡這些東西, 她自小愛的是兵事那些。

剛付完錢,拿到手,忽聽有人問:“你買這做什麽?”

封無疾轉頭一看,閻會真一身胡衣,剛進門, 正古怪地看著他。

他此刻情緒不佳, 悶聲道:“我要走了,無暇與你多說。”

閻會真意外:“是嗎?要走還來逛脂粉鋪?”

封無疾無心理會, 忽而想到什麽, 看看左右,趁此刻天早沒客,走到門口道:“我看你似也看開了,可別等我走了就犯糊塗,莫做那等趁虛而入的小人。”

閻會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氣得瞪眼,低聲回:“你才小人!”

封無疾才不在意被她罵, 聲更低:“反正別再找你們軍司就行。”

閻會真剛要嗆他,門外忽而匆匆走來一名隨從,急切喚:“封郎君,出行有變。”

封無疾一見是軍司府的隨從,趕忙出去:“怎麽了?”

隨從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他愣住:“當真?”

閻會真扭頭看出來。

封無疾已要走,忽然想起手裏拿著的胭脂螺黛,走回門邊,統統塞她手裏:“這送你了。”

“……”閻會真看了眼手中兩隻瓷盒,忽然收到個男子送這些東西,臉都要紅了,往外看他身影已然不見,又有些莫名其妙,這是怎麽了?

封無疾一路飛快趕回軍司府,就見府上忙碌非常,隨從侍女奔走不息。

他腳步匆匆地走到後院外,伸著頭往裏看,心底滿是不可思議。

直到看見幾個侍女捧著行李包袱自那間東屋中走了出來,他實在忍耐不住,快步走了過去。

屋中,勝雨正領著侍女們在不斷收拾,走動準備。

舜音立在門邊,一身便利的窄袖襦裙,發髻挽得簡單,也沒什麽裝飾,儼然已是出行之態。

封無疾掃視一圈,進門站去她右側,小聲問:“這竟是真的?”

他還在難過就要與阿姊分別,忽就聽說他阿姊要與他一同上路,這還是總管府的安排,已驚訝到此時了。

舜音臉色淡淡:“你都看到了。”

封無疾這才全然相信,看看左右忙碌的身影,剛一喜,又打住,幾乎已要湊到她耳邊:“阿姊能回去我高興得很,可這是不是太突然了?”

“確實突然。”舜音若有所思說。

不突然就不會如此措手不及,顯然總管府要的就是如此突然,隻是她仍未想透緣由,似是有什麽關鍵被忽略了。

封無疾看了看她的臉,竟瞧出了一絲心不在焉來,聲仍低:“阿姊莫非不想回去探親?”

舜音目光一動,回了神,唇輕輕合住,什麽都沒說。

勝雨已過來報:“夫人,都準備好了。”她屈膝,“我願隨夫人同行伺候。”

舜音在屋中站了站,搖搖頭:“還是不必了。”說完往外走,到了門外忽一停,看向主屋。

腳下已輕動一步,大可以去拜別一下,就像那些相敬如賓的夫妻之間一樣,她卻又止住了,想起他昨日那番話,心口突地一收,再沒有動。

之前就想不出事情完成之日會是何種光景,卻沒想到這一日會是這樣……

昌風捧著那隻裝滿輿圖的包裹送入主屋,放去桌上,恭恭敬敬地退去門邊,看向榻上。

穆長洲坐在那裏,身上袍衫齊整,早已洗漱一淨,卻並不是早起,而是一整夜就沒有閉過眼。

昨日他自東屋出來便安排了許多事,回到主屋後卻一直沒有休息,直到此時。

昌風本不敢說話,但朝門外東屋那裏看了一眼,還是開口報:“軍司,夫人已出房門了。”

穆長洲掀起眼,一夜未眠,聲音微啞:“這麽快就準備好了?”

昌風不知該如何回答,又往外看一眼,再報:“夫人往外去了,興許是去登車了。”

穆長洲坐了一瞬,霍然起身,大步往外。

府門外,馬車已經備好,行李已嚴裝齊備。

護送的隊伍是連夜挑選出來的,隨從護衛足有兩隊,快將府門前寬整的道路擠滿。

舜音在車邊停頓一下,看了眼府門,踩著墩子登上了車。

封無疾在身上係上披風,在旁上了馬背,忍不住往府裏看,竟到現在也沒見到穆長洲現身,剛要皺眉,就見府門內走出了那道挺俊身影。

穆長洲闊步而來,朝身後的昌風看了一眼,目光立即轉向車上。

舜音如有所感,掀開窗格簾布看出去,正對上他的視線。

昌風迅速將他的馬和刀弓都送了過來。

穆長洲目光看著她,手上接了弓,掛上馬背,又在蹀躞帶上掛上箭袋,佩上刀,一步一步,井然有序。

封無疾卻覺古怪,目光從他身上掃去車上,又從車上掃去他身上,來回看了好幾遍,總覺得他們不太對勁,可又不像是吵架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穆長洲已踩鐙上馬,扯韁過來,徑自占據了他的位置:“我送你們。”

封無疾趕緊打馬避開,看了看他,摸一下鼻尖,沒作聲。

馬車駛出,舜音已看不清他全貌,他離車太近,自窗格看出去,隻能看見他坐於馬背上的腰身,緊窄的腰間掖著烏錦衣擺,掖出了一道一道的褶皺。

她手指一鬆,放下了簾布,沒再看下去,耳邊卻似又回響起了他那兩句話——

“因為絕不能將弱點露於外人,軟肋和短處要藏好。”

“我說我自己。”

手指收入袖中,又緊緊捏住,她抿著唇,思緒微空。

一路出奇安靜,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車轍聲伴隨馬蹄聲,一陣一陣,直往東城門。

連城中都比往常安靜,時候還早,人聲尚不喧鬧,沿途一股沉而悶的氣息。

封無疾越走越覺古怪,離了一截,又去看馬上的穆長洲,隻覺他臉色沉冷,不似平常。

穆長洲目視前方,忽而低低開口:“我不管你對我如何回避,照顧好你阿姊。”

“……”封無疾愣了愣,他說得太低,險些沒聽清,看他一眼,有些驚訝,今日才發現,他對阿姊……很不一般。

日上三竿,已至城下,車停了下來。

一群人攔在車外見禮:“奉總管府令,特來送行夫人。”

舜音心緒一斂,才又挑起窗格簾布望出去,是總管府的侍從。她麵無表情地看著,似也並不意外。

侍從又道:“軍司公務繁忙,總管下令不必遠送,到此即可,由總管府親兵代為相送夫人二十裏。”

車旁馬上,穆長洲手指緊握韁繩,打馬而出,停在車前,“嗯”一聲,聲微沉。

舜音看不見他神情,默然無言。

“夫人!”一旁忽然傳來陸迢的聲音,他自路邊而來,抬手道,“夫人不必下車,聽聞夫人要回去探親,我來閑話幾句送行,真是沒想到啊。”

舜音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一手挑著車簾,隔著窗格,點頭還禮:“是,誰能想到。”

陸迢笑著低語:“聽聞是總管府有意讓夫人回去做個聯結,畢竟總管如今頭疾很重,按理說夫人嫁來涼州,與中原正該往來之際,總管該去中原述職才是,許是想讓夫人走動一趟,便也算替涼州走動了。”

舜音看著他口型,瞬間了然,總管府竟還有這番說辭,那若是她當時拒絕了回去探親,大概給她的理由就變成任務了,也照樣會讓她走。

“能回去也是好事。”陸迢語氣還有些向往憧憬,“反正時日還長,夫人總會回來,回長安的機會卻是難得。”

舜音抿唇不語,下意識往前看了一眼。

穆長洲仍在馬上,也許聽見了這句,頭微偏,目光朝窗格看來。

頓時那番話又到了眼前,隻彼此心照不宣。

嫁來時並沒有想過還有回去的機會,可若事情真已完成,責任已盡,總管府真不讓她再回……

她沒再往下想。

侍從已在高喊:“時候不早,軍司留步,請夫人啟程!”

陸迢朝那裏看了一眼:“沒想到連總管府的親兵都拿出來送行夫人了,這可是總管親領的兵馬,平日隻負責鎮守總管府,可真是重視夫人出行。”

道旁兩側列有精兵,足有兩排,直至城外。

舜音掃了一眼,沒有作聲。

車將駛動,她忽而看見陸迢身後還跟著陸正念,正怯怯地看著馬車,另一頭似還趕來了一臉詫異的閻會真,心中沒來由的想,明明還是有很多人願意與他同走一路的。

馬車往前,她手指挑著簾布,自那匹黑亮的高馬旁經過,馬上的身影端坐如常,似這也不過就是一場尋常的探親。

她鬆了手指,與他的身影擦身而過,簾布一落,遮住了他的身影。

車已往外,直出了城門。

封無疾此時才得以領頭在前,嚴密護在車旁。

總管府的兵馬跟上,護送在後。

忽來一陣馬蹄聲,緊跟著是很沉的一聲:“慢!”

隊伍頓時停頓。

舜音一怔,挑起車簾,看見那道身影已打馬而來,朝這裏接近,心頭立即扯緊。

穆長洲打馬而來,直到車旁,掃視左右,不疾不徐說:“忘了問候嶽母,需留幾句話給無疾。”

封無疾上下打量他,卻見他眼神已越過自己盯去馬車,哪裏是要留話給自己的樣子,往車上看了看,又看看周圍那麽多雙眼睛,讓開道:“我怕我記不住,還是留給我阿姊傳話吧。”

穆長洲自馬上下來,大步走向馬車。

舜音在車中坐著,聽著他們的言語,剛抬頭,車簾被一掀,穆長洲已進了車中。

人被他一把攬近,他掀衣坐下,腿挨著她的腿,手攬著她腰,離近低語:“此舉看似對你,實則對我,路上小心。”

舜音霎時心間更緊,眼神動著,胸前起伏不定。

穆長洲盯著她,聲壓得極低:“信驛還會通暢,我會自今日起就鋪排,若你願意回來,他日就一定能回來,若……”

她輕聲接:“若不願呢?”

穆長洲嘴邊一牽,卻無笑意:“那也休想我會斷了夫妻名分。”

舜音頓時看住他。

他傾身更近,一手撥過她臉,讓她右耳對著自己,聲壓在喉中,沉至喑啞:“我自認與你一路,你卻隻與我走了半程,可我想要的是真正走完一路。你記性這麽好,即便半程,心底除了你的責任,除了我的權勢,也總該記住些別的。”

舜音不語,呼吸已越來越急,漸成喘息,手指不覺揪緊衣擺。

穆長洲的臉近在咫尺,眼緊盯著她,她下意識動了動唇,鼻息相聞,他呼,她吸,越纏越密,但緊跟著她目光一動,覺得他大概又要退開了。

頸邊忽被一托,她頭一昂,他猛然低頭,唇覆在她頸下。

舜音一驚,他的唇在她頸下狠狠地含,呼吸重重拂過,幾乎燙得她手指一縮,覺得胸口處已快一片酸澀,陡然他一吮,她鎖骨一麻,痛地蹙眉。

穆長洲抬頭,一手扶著她頸,在她耳邊喘息:“痛麽,那就好好記著,別忘了。”他手在腰間摸了一下,塞到她手中。

舜音手中一沉,握住什麽。

他忽而說:“臨別在即,夫人沒有話留給我?”

舜音喘口氣,聲音發緊,低低說:“願穆二哥大權在握,永不旁落。”

他低啞回:“那就願你能親眼看到。”

身前陡然一空,他已抽開手,轉身出去。

舜音兀自喘著氣,低頭才看見自己手裏握著那柄細直的匕首,那次自沙漠中用過後被他拿去,擦拭掉血跡,一直收在他那裏,此時又放回了她手中。

外麵傳入他的聲音,已平靜如常:“慢走。”

封無疾不知嘀咕了句什麽,車又駛動。

舜音一手按住胸口,甚至無力掀開簾布,自窗格縫隙看出去,隻看到那道身影上了馬,被後方的護送兵馬遮掩,一下沒了蹤跡……

大隊人馬逐漸遠去,塵煙彌漫,遮擋了車身。

穆長洲步至城上,一手按著腰間箭袋,一手按在城頭。

胡孛兒和張君奉早就在城上站著,此時一左一右跟來,在他後麵看著遠處。

胡孛兒壓著嗓門,忍不住道:“總管府這是做什麽,我當初好不容易將人接來,前後走了一個多月,都快累死,現在居然又把人送走了!”

張君奉道:“還好夫人謹慎,沒有拒絕。”

“嗯?為啥?”胡孛兒不解。

張君奉白他一眼:“如今總管府是輕易動不得軍司了,可夫人不一樣,她若不聽話,往後便隻找她的事就夠了,次數多了,軍司少不得也有連帶,如今夫人這般,我倒覺得她聰明了。”說到此處又想不通,“隻是為何要將人送走呢?”

穆長洲沉眉,讓他娶就娶,讓他恩愛就恩愛,如今讓他放就放。他下頜繃緊,忽而問:“安排的事如何了?”

胡孛兒馬上近前,低聲道:“軍司放心,都安排好了,人會隨著夫人的。”

穆長洲沒說話,眼看著遠處,直至連塵煙也看不見,一下站直,手中扔下什麽,轉身下了城頭。

胡孛兒伸頭看看遠處,搖頭歎息:“還好,軍司也不是很在意……”話一頓,他驚訝扭頭,看著地上。

張君奉跟著看去,也一愣。

地上扔著穆長洲剛丟掉的一支箭,生生在他手中被折成了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