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幾乎快馬奔出的同時, 涼州退遠的兵馬就衝了過來。

能被穆長洲帶出來的人馬自然都是嫡係親部,常年追隨,受其指揮調.教, 豈能沒有絲毫戒心。

先前退一裏是真,但不代表不會放出兵卒來盯著動靜, 早在帳中舜音撥倒金杯時, 聽到動靜的兵卒就匆忙趕回報信。

先來數十騎兵觀望, 此刻一見軍司殺出,立即大呼,後方兵馬頓時齊齊趕來。

舜音坐在馬上,被穆長洲一手緊緊扣在身前, 隱約聽見後方的聲響,轉頭往後看去。

處木昆的兵馬似也趕至了,雙方在那片氈房外兵戈相接,頃刻間纏鬥起來……

很快奔遠,狂風吹來, 再難看清。

穆長洲一手將她臉摁入懷中, 低聲說:“抓緊。”

舜音才發現自己一隻手早不自覺緊抓在他手臂上,他胸膛緊貼著自己, 身上還帶著迅速衝殺出來的血腥味, 轉過她鼻間,又在風中散逸。

直至再無聲響,隻餘陣陣風聲,裹挾著彼此快馬奔來的急喘,馬終於停下。

四下一片黑暗, 穆長洲似在聽著動靜,忽而說:“他們若要置我於死地, 往前必有後招。”

舜音喘口氣,聽明白了:“可能有埋伏?”

“也許。”逃出後一路往此是必選,設伏的可能必然很大。穆長洲迅速思索盤算,又說:“若他們足夠細致,還會安排兵卒散布,一路追殺。”

舜音心緒難平:“他們此舉豈不是太不顧後果了?”

穆長洲聲音沉沉:“人急了就會不擇手段,會用這種法子,看來我已讓他們無計可施了。”

舜音聽他語氣,隱隱意識到不對,事發突然,處木昆部卻像是早有準備,這般不計後果,背後也許另有隱情。

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首要是得安全離開。

她低聲說:“你已拿到閑田文書,他們更會不擇手段了。”

仿若應和,驀然一聲尖利笛嘯傳來,她立即捂住左耳。

是自己人的示警聲,大概氈房處他們的兵馬沒能擋住,賀舍啜已帶人追來了。

手忽被一把抓住,穆長洲將那柄匕首塞入她手中:“我早已安排兵馬在東南向接應,但前方伏兵,也需兵馬解決。”

舜音握住匕首,發現上麵的血跡不知何時都已被他擦去,一下想起來:“令狐拓的兵馬在。”

穆長洲握緊她的手:“沒錯,令狐拓的兵馬在,你去將他兵馬引來。”

舜音下意識問:“那你呢?”

“我就在前方等你,若不在,就直往東南向。”他似笑了聲,“這回換我去做斥候。”

舜音瞬間會意,他與令狐拓不合,就算能將他調動來,必然也會耗費口舌,難免耽誤,時機稍縱即逝。她沒有猶豫,立即點頭:“好。”

穆長洲又聽了一下動靜,韁繩一扯,策馬往右。

飛快奔出一段後,他鬆開了她腰,霍然下馬,將韁繩塞入她手中,用力一拍馬臀:“走!”

舜音頓時隨馬疾馳而出,隨即想起他現在既無馬也無兵器,連忙扭頭,卻隻見他身影在黑暗中一閃而過,沒入了夜色。

她蹙眉咬唇,顧不得多想,隻能一夾馬腹,盡快朝令狐拓所在的方向奔去。

不過才兩刻功夫,遠遠看到了飄搖的火把。

舜音認出正是令狐拓所在的方向,策馬更快,大概那聲尖利的示警聲讓他們也聽見了,他們已往此處趕來。

忽而側麵也來了馬蹄聲,舜音右耳對著那裏,聽得分明,那是賀舍啜氈房的方向,追兵到了。

她心思一動,幹脆扯了韁繩,故意往側麵追兵來的方向拐去。

追兵的馬蹄聲並不多,聽著判斷,隻十幾人的動靜,大概也是艱難擺脫涼州騎兵抵擋才衝了出來。

舜音一接近,他們果然被吸引住了,朝她這裏追來。

她立即轉向,策馬又往令狐拓處而去,邊疾馳邊往後飛快看了兩眼,確實隻有十幾人,卻沒有看到賀舍啜的身影。

果真陰險無常,大概一擊不中,立即退居幕後隱藏了。

火把光亮越來越接近,令狐拓身服軟甲,領著兵馬趕至,隻見夜色裏遙遙一道身影縱馬而來,看衣著似乎還是個女子。

身影很快接近,高喚了一聲:“令狐都督!”

令狐拓微有詫異,借著火把的光亮,才發現是誰:“軍司夫人?”

緊跟著就看見了她身後的追兵,這裏的火光甚至都已能照出他們手中彎刀的寒光,令狐拓立即揮手,身後兵馬快馬迎了上去。

不過十幾人的追兵,在千人之眾的甘州兵馬麵前不值一提。

舜音很清楚,馬馳到令狐拓前方,幾乎沒停,又立即扯韁而去,直往來時的方向:“處木昆部失信!前方還有伏兵!”

令狐拓剛才聽見示警,現在又隻見她一名女子夜色裏馳馬來求援,便知情形有變,見她毫不停留,料想緊急,留一隊人馬前往氈房處,親自領著剩餘人馬跟隨她指引而去。

舜音深知兵貴神速的道理,令狐拓既與穆長洲不合,多說多錯,最迅速的方式莫過於直接快馬引他而來。

風已轉小,夜色到了最昏暗的時候,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所幸跟來的接應隊伍還舉著火,在後方映照,勉強可以察視前路。

北原曠野開闊,並沒有多麽隱蔽的地方可以讓伏兵隱藏。作為和談地點,穆長洲自然早已派兵卒先行察視過周圍,所以伏兵即便有,也不可能多,能藏住他們的也就隻有夜色。

舜音一路思索一路觀察,忽見飄搖火光裏,前方齊膝高的野草如被攔腰斬斷,不像勁風所致,倒像是人為。

她立即勒停,掃視一圈,喘著氣回頭,壓低聲說:“應當就在附近。”

令狐拓打馬而至,對她的話將信將疑,但還是傳令:“四下搜尋。”

兵馬各分幾路,如扇般散開,推行往前。

至少隔了一裏,陡然傳出兵戈擊撞聲,繼而是喊殺報信聲:“在此處!”

舜音立即打馬而去,遠遠看見了草動人竄的黑影。

果然就在這附近,他們已在前方交手……

不知多久,周遭夜色退去,天邊隱隱露出青光。

舜音幾乎是看著天色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前方伏兵確實不多,卻也有百人,此時已被擊退。這群伏兵一見兵馬到來就倉皇後退,顯然處木昆部不可能再正麵與河西兵馬交鋒,否則就變成另一戰了。

她沒有去細看,隻遠遠看見甘州兵馬已撤回,就知已解決,轉頭環顧四周,卻到現在也沒見到穆長洲的身影。

那些斬草的痕跡應當是他故意留下的才對。

令狐拓跨馬過來,掃視一圈四下,說:“夫人既在這裏,穆長洲卻不在,此間情形一定都是因他而起了。”

舜音抿唇不語。

令狐拓看了看這位軍司夫人,一夜功夫,她已發髻微亂,衣擺上還不知從何處沾了點血跡,早聽說她是自長安遠嫁而來,他隻覺可惜:“夫人英勇,在下欽佩,隻可惜嫁了這樣一個人,以至於落入這般險境。”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有令狐都督出麵接應,自不會有險。”

令狐拓卻根本不接這句,冷言道:“我已接應,抵擋西突厥兵馬是我職責內事,穆長洲個人生死卻非我職責。”話到此處,他又道,“夫人放心,我會相助夫人,保夫人安全。”

舜音一怔,忽而想到穆長洲讓她來此的用意,難道是他早已明白令狐拓不會助他,卻會保她,才讓她來的。她忍著翻湧心緒,擰眉道:“他是涼州軍司,再怎樣,都督也不至於見死不救。”

令狐拓眼裏盡是不屑:“那是夫人不知他是如何坐上的這軍司之位,不過一無恥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舜音詫異地看著他。

令狐拓似覺失言,抱拳道:“夫人見諒,我與他私仇太深,但你們是夫妻,不該在你麵前說這些。”他轉頭喚人,“為夫人準備軍糧清水。”

兵卒送了水囊和軍糧過來。

舜音接了,又看一圈四周,忽而一把抓住韁繩說:“多謝令狐都督,既如此,煩請派遣兩名兵卒,護送我往東南。”說完霍然一夾馬腹,徑自而走。

令狐拓聽她說要去東南,多半是要回涼州,沒有阻止,何況她已頭也不回地走了,也阻止不了,隻能回頭點了兩個兵卒,安排跟去護送。

日頭高升,快上正中,漸離北原,直往東南向而去,已不知多遠。

舜音隻在路上簡單吃了些軍糧,一路沒有停頓。

跟來的兩名甘州兵卒隻不遠不近地護衛,並未離太近。

穆長洲說若不在,就直往東南向,她猜測應是往安排的兵馬處而來了。

那是好的可能,壞的可能是早已被散布的處木昆兵馬發現,一路追殺而來……

遠遠的,隱隱露出一片金黃,已近沙丘。

從夜到日,片刻不停到此時,即便戰馬也難以堅持,身下穆長洲的那匹黑亮高馬已漸漸疲乏,速度緩了許多。

舜音隻能勒馬停下,扭頭看到附近低窪處有一片淺灘,難得有水跡,下了馬背,放馬去飲水,騎馬太久,腳剛沾地時差點已要虛軟。

馬飲著水,她抬頭去看周圍情形,順便搜尋那道身影。

忽聽後方一聲高嚷:“有敵!”

舜音立即回頭,就見那兩名甘州兵卒倉皇抽出了刀,盯著左側。

她扭頭往左,兩個處木昆部的辮發散兵正朝這裏衝來,為首的已張弓對準了她。

幾乎瞬間做出了反應,舜音來不及上馬,直接往前跑去。

一箭射來,偏落她後方,被她險險避開。

這兩個處木昆騎兵顯然早就在氈房處見過她,知道她是目標,並未理會那兩名甘州兵卒,甩開他們,直追向她。

舜音飛快跑向沙丘,他們一路追來,必然也人困馬乏,附近地形不似北原開闊,馬速定然受限。

一腳踏入沙丘,直下丘下,似乎將那些接近的馬蹄聲都甩開了。

但緊跟著,又來了更近的馬蹄聲。她心中一緊,沒來得及喘口氣,忙又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

“音娘!”隨風送來一聲喚。

舜音腳步一收,以為自己聽錯了,急喘著,扭頭去找那道身影。

遠處沙丘上赫然顯露了那道跨馬而來的頎偉身影,身上深袍緊束,隱隱沾帶血跡,手持彎刀,一路疾馳而來。馬是敵人的馬,刀也是敵人的刀。

她心口猛然一跳,立即朝那裏跑去。

忽而左側丘上一道人影衝來,舜音愕然一驚,扭頭看見一名處木昆兵卒,為不出聲響竟棄馬追到了此處,下意識摸到腰間匕首。

對方張狂衝至眼前,手裏彎刀舉起。

舜音來不及思索,手隨眼動,匕首拔出,側身一讓,又反身欺近,不管不顧地一刺。

鮮血濺了她一身,淋過匕首,沾到她手心,又一滴一滴落入沙中,她愣住,看著眼前的人倒了地,有些失神。

餘光裏,奔來的馬更快了一分。

驀地右側又撲來人影,舜音回神,才發現還有一個。

下一瞬,快馬帶沙而至,一刀劃過,這一個也倒了地。

舜音如被驚醒,立即快步走去。

穆長洲快馬衝過,回身一停,自馬上一躍而下,大步而來,一把抱住了她。

她一下撞入他胸膛,急喘著,有些怔忪:“我應是殺了人……”

穆長洲扔了彎刀,一手拿了她手中匕首,在衣袍上拭去血跡,又握住她手在衣擺上用力擦拭,沉聲說:“你沒沾血,人都是我殺的。”

另一手始終按在她背上,他心有餘悸,直按到她後頸,閉了閉眼,喘口氣:“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