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出關城往北百裏, 即可至北原。
但北原其實很大,還要再往西行一段,才會到達約定好的和談地點。
和談鄭重, 諸事都要準備,出行卻未受耽誤, 隻因總管府早有安排。
頭頂天藍雲微, 曠野風呼凜凜。
涼州一隊騎兵持旗幡在前引路, 後方另有一隊兵馬壓陣,中間馬上才坐著談判主官。
舜音頭戴帷帽,坐在馬背上,迎著烈烈吹來的風, 瞥一眼身側,此時才低聲問:“帶我來能做什麽?”
穆長洲弓掛馬背,腰佩橫刀,自馬上看來,一手伸入衣襟, 取出總管府那份手令遞來:“自己看。”
舜音拿了, 一手掀起帽紗,展開細讀, 方知為何。
西突厥可汗於請和書裏說自己此行是親攜可敦而來, 照理說汗國之主與王後都來,如此誠意,總管夫婦該親自出麵才是。
奈何總管常年困於頭疾,作為戰勝方,自然也不必在意失禮, 便將此事交給了主將,隻在手令裏特地交代, 軍司也該攜妻同行。
她合上手令,遞回去:“難怪。”
穆長洲收回去,嘴邊若有似無地一笑,他自然對此安排也很樂意就是了。
舜音是被先前幾次出行給弄出習慣了,還以為這次帶著她又是有什麽事,卻原來隻是做個陪同,那倒鬆了些心。
想起離開軍司府時,封無疾那掛心的臉,也不知道這兩日他自己在涼州待著如何了……
“現在如何了?”穆長洲忽然問。
舜音愣一下,起先沒回味過來他在問什麽,看到他目光往自己腰上一掃,才會意,是在問她腰還疼不疼,看了看左右,故意說:“不知道。”
穆長洲如受回敬,嘴邊又浮出笑意,隻好不說了。
風中送來陣陣馬蹄聲,舜音餘光瞥見人馬蹤跡,回了神,轉頭看去,另一行人馬正從西麵往此而來。
和談隊伍停下,穆長洲笑一收,打馬而出,看著對方到了眼前。
為首的人三十來歲,發膚皆淺,舜音一下認了出來,居然是那個許久未見的令狐拓,他領著幾個兵卒先行到此,後方還跟著大隊人馬,看來不下千人。
令狐拓早已盯著穆長洲,一張嘴,口氣依舊毫不客氣:“聽聞你一戰退敵,如今名聲正盛。”
穆長洲說:“怎麽,你是特地從甘州趕來道賀的?”
令狐拓冷眼冷語:“奉總管府令,肅州劉都督已被遣返,此行和談,由我自甘州率兵馬來,在此接應。”
大概是他們不合人盡皆知,和談隊伍裏都沒人敢作聲。
舜音暗自意外,劉乾泰被遣返是意料之中,但又何必讓令狐拓率兵來接應,轉頭朝其來處看了一眼,自西而來,料想甘州往北原有條很順暢的路徑,她回頭看一眼穆長洲,他卻像是毫不意外。
“總管府有心了,涼州不缺兵馬,還自甘州調兵相助。”穆長洲似笑非笑,“那你就在此好好接應吧。”
說完他一扯韁繩,轉頭回了隊伍,一手在舜音背後一按,徑自帶她往前。
令狐拓帶領人馬停在原處,看著隊伍遠去,始終沒有半絲好臉色。
出去很遠,都快看不到令狐拓身影了,舜音才輕語:“怎會安排他來?”
穆長洲聲無波瀾:“就當是接應好了。”
舜音聽他口氣,忽覺此行沒那麽簡單了。
頭頂一陣嘹亮的鷹鳴,她回了神,遠遠望出去。
時已進秋,曠野上的草綠也浸了墨般沉了,風更大,吹動草拂,已越來越接近和談處。
一人快馬從前方急奔而至,是涼州派去探路先行的兵卒,直奔到隊伍前,向穆長洲見禮。
“軍司,剛收到消息,西突厥可汗與可敦往東南向而去,暫時停靠在河西外圍,著處木昆部首領與軍司於此地談判首輪。”
隊伍頓時停下。
穆長洲問:“他們已準備好了?”
“是,處木昆部已在前方和談處紮帳。”
舜音一聽就皺眉,她一向覺得處木昆部行事狡詐,現在臨時變動,難免讓人覺得古怪。
穆長洲卻沒說什麽,坐在馬上一言不發,如在思索,許久,朝她看來,口中說:“繼續走。”
舜音與他視線對上,隻覺如在提醒,不禁握緊了韁繩,先前心思還放鬆,此刻又懸緊許多,但想了想,他如今兵權在手,未必沒有安排。
不出幾裏,就看到了一方氈房,隻一頂,前後左右皆是空地。
是特地挑選的這無人之處作為和談地點,處於雙方中間,又更近涼州。
那頂氈房的後方有一隊處木昆兵馬在護衛,皆胡袍辮發,手持彎刀,但離了至少有幾十步遠。
氈房前麵站著幾人,在等候迎接。
和談隊伍停下,幾人之中立即走出一個胡服辮發、官員模樣的男子,朝隊伍抬手見漢禮,說一口流利漢話:“請涼州軍司下馬解兵,雙方兵馬各自後退一裏,入帳和談。”
穆長洲打馬而出,掃視一圈,沉聲說:“此戰涼州才是勝方,若非念在可汗親來,就該由你們入涼州跪請求和,你們於此先行安帳,竟還要求我解兵而入?”
官員變了臉色,忙道:“軍司見諒,兩方和談,本就該不帶兵刃啊!”
舜音不動聲色地看著,隻覺他們得寸進尺。
穆長洲卻不急不緩:“處木昆部首領何在?”
“首領正在帳中等候。”
他冷笑一聲:“讓他自己來與我說。”
官員一驚,匆忙返回,不多時,氈房裏就有人走了出來。
舜音立即看了過去。
出來個身形魁梧的男子,深眼鷹鼻,發往後梳,長垂辮發,穿翻領胡服、翻口皮靴,右耳穿孔,戴金圓耳環,一身醒目的西突厥貴族裝扮。他抬起左手,按胸見禮,漢話說得也算清楚:“處木昆部首領賀舍啜,軍司難道是不放心這裏?”
舜音看著他,在辨認他身份。
西突厥共分十姓部落,東西廂各五部,每一部的首領都稱為“啜”,處木昆部的首領名字,她還是第一次得知。
但這張臉……她細細看著,卻很熟悉。
穆長洲說:“要我放心,總要拿出誠意。”
賀舍啜問:“軍司想要什麽樣的誠意?”
穆長洲在馬上居高臨下說:“我可以讓兵馬後退,也可以解兵入帳,但若我今日在此涉險,責任皆歸處木昆部,屆時便以那片閑田作為賠償,將之徹底歸還涼州。”
賀舍啜大驚失色。
別說他,此言一出,就連和談隊伍裏不少人都露出了詫色,後方騎兵身下的馬都似感受到了,不安地抬蹄刨地。
舜音也驚愕地看了眼穆長洲。
“閑田”並非一塊普通閑置田地,而是涼州東北向的一片土地,原屬涼州,多年前被吐蕃趁虛而入侵占了去,輾轉又落入西突厥手中,此事少說也有十餘載,連她都清楚。
這片土地後因雙方爭奪不下,最終就以閑田處置,哪一方都不得派駐兵馬,不做歸屬,也不許漢民耕種、築城。
但實際上,西突厥的人卻悄然在那裏放牧,也就成了河西的一塊心病,誰都想將之拿回,畢竟這是曾讓河西顏麵盡失的往事。
但現在,穆長洲卻以此為要求,作為解兵進帳的條件。
舜音甚至覺得,他先前得知臨時變動的消息時,就已有了這樣的謀劃。
賀舍啜板著臉不做聲,周圍的人也沒一點聲響,都被這話駭得站不住腳一般。
穆長洲冷冷道:“既不接受,便去將你們可汗請來,按涼州要求,另行設帳和談。”說罷就要扯韁走人。
賀舍啜豎手阻攔:“且慢!”方才一驚之後,他倒又鎮定了,“可以!便依軍司所言!”
穆長洲停頓:“首領能做主?”
“我今代表我主可汗,自然可以做主。”
穆長洲點頭:“好,那立下文書再進帳。”
賀舍啜臉色變了又變,一片鐵青,抬手喚:“取紙筆,立文書!”
穆長洲終於從馬上下來。
舜音跟著下了馬,眼看著幾個處木昆兵卒抬來一張細窄長案,在上麵鋪上厚厚的羊皮紙。
她心思輕轉,這樣的條件都能答應,要麽是真的誠意足夠,要麽就是覺得立了也無所謂。
筆墨已備,賀舍啜想取筆,卻被穆長洲搶了先。
他抬手取了筆,長身立於案前,飛快落筆,洋洋灑灑,一揮而就,擱下筆時說:“以我所寫為本,簽字落印。”
賀舍啜臉似又青一層,但還是提筆簽下了突厥文,自袖中取出金印蓋上。
穆長洲回身朝隊伍一招手。
隊伍裏立即去了兩名涼州官員,著手謄抄,再請賀舍啜落印,看模樣竟隱隱激動。
全部弄好,已近日暮,風聲更狂。
入帳前,卻還需雙方檢視。
賀舍啜下令,將氈房門簾掀開,請涼州官員入內查看,又讓所有人都出來。
出來的都是女子,隻五六個婢女。
涼州官員們查視過氈房後,回來向穆長洲稟報無事,才退去後方。
穆長洲收了原份文書入懷,將馬韁交給身後兵卒,解刀遞去,吩咐:“刀弓卸去,留馬。”說完他空著手,立於帳前,以示自己解了兵器。
兵卒牽著馬往後,似是得了個命令。
賀舍啜道:“我知軍司攜妻來見我國可敦,才帶了婢女在此伺候,稍後隻我一人與你們夫婦對談,如此方能安心。但如此一來,也隻有我與軍司尚有可戰之力,我願請涼州兵馬驗身,請軍司也容我等驗身再入。在場婢女,你們也盡可查驗,但也請容婢女查驗夫人。”
穆長洲看一眼舜音,她摘了帷帽,交與隨侍,趁機輕微頷首,他才轉頭說:“可以。”
兩名涼州騎兵上前,依次按過賀舍啜全身,退開,確實毫無兵刃。
穆長洲張臂,兩名處木昆騎兵也上前,在他周身按過,一樣退開,毫無兵刃。
涼州騎兵又走至那幾個婢女跟前,那五六個突厥女子竟毫不羞赧畏縮,張開手臂,任由他們按查。
兩名騎兵並無多餘舉動,隻按照慣例在她們身上查了一通,就返回了,向穆長洲抱拳,看來也安全。
那幾個婢女朝舜音走來,還很懂事,先在旁邊攔了一排,擋著他人眼光,才走近一人來查。
舜音抬手,對方在她身上依次按過,手法竟與那些兵卒一樣熟悉,她眼神微動,沒有表露。
對方的手甚至還在她胸口衣襟撫了一下,才收回,五六個婢女全都退回去了。
賀舍啜放了心,臉上露出笑,抬手作請,帶頭往裏走。
穆長洲一手握著舜音手腕,跟著往內。
雙方所帶兵馬都不多,此時按照約定,各自後退一裏。
涼州和談隊伍裏的幾名官員也一並退去。
隻這陣功夫,天便黑了。
帳中果然空**,也毫無裝飾,地上鋪著厚毯,其上也就兩張小案,一左一右相對而設,看起來確實風險全無。
但舜音從進入的那刻起就察覺穆長洲握她的手腕很緊,心裏留了意。
賀舍啜在右側坐下,請穆長洲居左而坐,以示尊敬。
穆長洲拉著舜音到了左側,一掀衣擺,坐了下來。
舜音跟著坐下,他到此刻才終於鬆開手。
賀舍啜拍了拍手,立即進來兩個婢女,在帳中點亮燈火,緊跟著又進來兩名婢女,送入了裝滿金杯的酒水。
舜音在對麵觀察他,忽而朝他衣襟上看了一眼,突厥人不同漢人,更愛金銀首飾,男子也佩戴。他身上戴了個項鏈,除了金飾,卻還墜了一小塊通透的圓玉,一看就是上好的玉石,才引來了她的注意。
賀舍啜開口說:“早聞軍司是儒將,不想今日開口就要閑田,胃口卻大。”
穆長洲說:“比不得處木昆,隻一部落敢擾涼州,也不知誰的胃口更大。”
賀舍啜臉色要變,又堆起笑:“今日是談和,不談那些。”
“那首領打算如何賠償涼州?”穆長洲開門見山,毫不留情麵,“畢竟,此戰是你們先挑起的。”
賀舍啜的笑有些不痛快:“今夜還長,倒也不必急在一時。”
舜音直覺這句話不對,不像是和談該有的言語,忽見帳外又走入了婢女,在繼續送菜送酒。
剛才在外麵站著時沒察覺,現在看她們走動才有所感覺——腳步略沉,步伐闊而不收,這樣的感覺,與她見過的習武之人吻合。除了穆長洲,他以文轉武,舉止留有端雅,才不會那麽明顯。
可這些婢女很明顯,難怪剛才查她的手法都那麽熟悉,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麽婢女,這裏也不存在什麽和談。
舜音目光看向身側,穆長洲已微微沉眼。
都察覺到了這句話不對,此間氣氛也不對。
她心思動著,眼見一名婢女走近,手指輕輕撥了一下麵前的金杯。
“啪”一聲,杯口傾倒,她連忙一讓,酒水還是灑上了她衣襟。
婢女立即退開。
賀舍啜看來,怒斥婢女:“怎麽伺候的?”
舜音低頭致歉:“是我自己不慎,請容我稍作打理。”
穆長洲看她一眼,說:“去吧。”
舜音起身,又道:“我自知規矩,不會出帳,隻在帳中清理一下就好。”
賀舍啜聽她這麽說,似放了心:“那就委屈夫人了。”
婢女遞給她一塊布帕,趕緊退去。
舜音拿了,轉身走去帳中角落,背過身,擦拭衣襟。
穆長洲手指在案頭一點,賀舍啜本還盯著舜音,目光頓時被他舉動吸引過來。
他說:“今日首領像是與我談不出什麽了。”
賀舍啜笑著舉杯:“何不先飲一杯呢?”
隻這片刻,舜音已返回,衣襟上酒漬擦過了,好了許多。
穆長洲看來一眼:“好了?”
她點頭:“嗯。”
彼此都麵色無波。
下一瞬,她手伸出去,指尖忽在他護臂上一勾。
穆長洲身未動,偏眼看來,就見她那隻手袖口被她拉起,露出了一截手腕,腕邊露出一截細直的手柄,眼神與她一撞,不動聲色地移開眼。
那是她的匕首。
匕首細直,就是為了便於隱藏。舜音謹慎慣了,今日要和談就帶了,藏於胸口,還在外麵裹了層硬布,原本還以為自己是多此一舉,甚至不舒服了一路,沒想到卻恰好防過了那些婢女的查視。
她眼神往下,忽見穆長洲一手抵著護臂,似也早有防備,心頭更緊。
賀舍啜此時才又多看了幾眼舜音,一個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看不出什麽威脅,他卻瞧出一絲熟悉來:“軍司夫人麵善,莫非在何處見過?”
穆長洲掀眼看去。
舜音淡淡說:“我看首領與其他突厥男子也總覺麵善,大約是我區分不出差異。”
賀舍啜似是被說服了,點點頭:“有理,我也難分漢人長相。”他臉上的笑,漸漸化為陰沉,“而且也不必區分了。”
天更暗,帳門外人影走動,似乎婢女們都來了。
舜音心一沉,就見三四名婢女魚貫而入,直往他們座前而來。
賀舍啜在對麵突兀下令:“快伺候軍司!”
幾名“婢女”立時從口中吐出的半指長的尖細鐵器,捏在指間一拔,直刺而至。
穆長洲霍然轉頭:“音娘!”
舜音立即將匕首遞出。
穆長洲一手拔出,一手攬過她,直捂到她右耳,揚手一揮,為首而來的婢女瞬間倒地,鮮血飛濺,砸開後方幾人。
一切太快,如在電光火石間,舜音被他用力摟起,直往帳門。
“快!”賀舍啜匆忙大喊。
門外“婢女”攔門,剛撲近,又倒下。
穆長洲幾乎刀出斃命,手上匕首鮮血淋漓,摟著舜音直到外麵,不出十來步,他的馬已自行緩緩而來。
是一早的安排,他抱著舜音送上馬背,翻身而上,策馬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