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封無疾這趟來連個隨從都沒帶, 隻身前來,沒有半點官員樣。
來的時候倒是一肚子話要說的模樣,不想被那分房的事一打岔, 最後什麽也沒說成。
不過來的確實巧,至少總管府賞賜的佳瑤美宴派上了用場, 剛好為他接風洗塵了。
他來後什麽要求也沒提, 隻在軍司府裏待著, 每日就在舜音跟前說說話,連府門邊都沒邁出去過。
一連幾日,連勝雨都覺得稀奇,早上去東屋裏伺候時說:“封郎君今日早起, 又隻在府中待著。”
舜音心知他是謹慎,頂著個中原官員的身份,想要隨處走動是沒可能了,幹脆也就這般待著,問道:“城中這幾日如何?”
勝雨回:“城中很熱鬧, 聽說明日還會有慶賀戰勝的慶典, 這兩日正適合出去。”
舜音往外走:“我去找他。”
走出東屋房門,她先朝主屋看了一眼, 那裏門開著。穆長洲肯定在忙, 如今他收回了兵權,送入的軍務又多了,大約一清早起身時就在處理了。
她沒多看,轉頭出了後院。
封無疾住的離後院不遠,早起無事, 正在屋前空地上練刀。
舜音過去時,剛好看他收了最後一式, 點評說:“比以往精進不少。”
早年在封家,父親和大哥也總練刀練槍,她見得多了,自然懂一些。
封無疾擦著頭上的汗過來:“穆二哥平日練不練這些?”
舜音搖頭:“我沒見他練過。”
封無疾思忖道:“他變化這般大,又任了武職,不可能不下苦功,瞧他那身形,說不定功夫都下在了暗處。”
舜音問:“怎麽,你還想與他比試一番不成?”
封無疾立即搖手,一副抗拒樣。
舜音忽覺他古怪,這幾日也沒見他與穆長洲走近,暫且沒提,問他:“你打算就這般悶著?”
封無疾歎氣:“我自有數,見你都好就夠了。”
他是不想給他阿姊添麻煩,如今中原與涼州是這麽個情形,說都說不清楚,隻在府中待著好了。
舜音想了想:“領府上人跟著,在城中街上走走無妨,你來探親,隻在府上才惹人奇怪,豈非欲蓋彌彰?”
封無疾一愣,心想也是,立即點頭:“那我去換身衣服來。”
舜音往府門外去,囑咐勝雨準備車馬。
不多時,封無疾就出來,換了身水綠衣袍,正襯出他年輕意氣。
舜音站在大門前,笑了下:“還真有晉升校尉的模樣了。”
封無疾跟著笑:“阿姊高興就好。”
舜音是覺努力已有回報,便證明她做的事有了進展,帶笑走下台階,剛好眼前來了一行兵馬。
是胡孛兒和張君奉,二人身上甲胄未退,顯然從關外趕回不久。
見到舜音,二人抱拳見禮,離得不遠不近,實在是被她回敬多了,習慣了保持距離。
“來請軍司前往清查戰利俘虜。”張君奉道。
胡孛兒眼尖,已瞧見舜音身旁的封無疾,嚷道:“喲,這不是封郎君嗎?什麽風把你給吹來涼州了!”
封無疾早看到他,想起送嫁時的情形還不悅,拂袖不做理會。
胡孛兒自覺無趣,撓撓胡須,眼瞅著舜音在場,也不敢說什麽,可不想再被噎了,忽而扭頭看向府門。
舜音跟著看過去,就見穆長洲走了出來。
他身上袍衫收束,護臂緊綁,一出來就看著她:“要出門?”
舜音說:“隻在城中轉轉。”
穆長洲走近:“應當順路,可以一同前往。”
話音未落,封無疾竟後退了一步,忙道:“穆二哥忙吧,我與阿姊隻轉轉,不必陪同。”說完扯一下舜音衣袖,示意她上車。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回頭說:“你既有事,還是先忙吧。”
穆長洲停住,看一眼封無疾,他來了幾日都沒怎麽在自己眼前出現過,終日隻黏著舜音一人,臉上卻也沒什麽表露:“那待我回程時再說。”說完走去自己馬旁,翻身上了馬背,又在舜音身上看一眼,才朝胡張二人招手,往前走了。
胡孛兒和張君奉立即上馬,領著人跟上他。
走出去一段,胡孛兒才怪異道:“方才那封郎君是怎麽了?”
穆長洲眼神略沉,答非所問:“以後客氣些,他已是朝中昭武校尉了。”
胡孛兒詫異:“嗯?”
張君奉也驚訝,回頭看了一眼舜音,又看向穆長洲,低低說:“沒想到啊……”
沒想到這落魄到底的封家,竟有起色了?
眼見一行人走遠,舜音才問:“你方才做什麽?”
封無疾張張嘴,想說什麽,摸一下鼻尖,又改了口:“沒什麽,就是覺得他變化太大了,不隻是模樣變了,整個人都變了,就像是從一個本分文人變……”
“壞了。”舜音接話。
封無疾轉頭看看兩邊:“你們是夫妻,這話可是你說的。”
舜音打量他,來時就覺得他像有話說,也不知是不是感覺錯了,轉身說:“算了,先走吧。”
涼州城裏果然很熱鬧,畢竟一戰既定,百姓們正當振奮。
車馬都停在城中最繁華的大街上,勝雨領著隨從,遠遠跟著夫人姐弟在街上閑走。
封無疾邊走邊感慨,當真是繁華不下長安,又聽城中百姓談論軍司如何兩日退敵,更覺不可思議。
若非親自來這一趟,他絕對要以為當初的穆二郎換人了。
街頭有一處在賣小玩意的攤點,最上麵堆了五顏六色的一堆彩石子,上麵還刻畫了不同紋樣,擺在一起,如同棋子。
封無疾經過,連忙拽住舜音衣袖,小聲說:“阿姊快看,早年我們在家中也玩過這個,當時族兄弟們一起,好似排兵布陣一般。”
舜音停下,也記了起來,幼年時胡亂玩鬧,卻也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學到了東西。
後來她父親又開始探索傳遞消息的門路,告訴他們,明麵戰場之後,尚有另一片暗處戰場,藏於人後,以窺先機……
封無疾不知想到了什麽,笑起來:“論這些,還是阿姊厲害,我不一樣,小時候總被大哥訓……”話到此處陡然一頓,他看看舜音。
舜音臉色已淡,想起英年早逝的大哥,沒有言語。
封無疾後悔說這個了,連忙推她進一旁門中:“不走了,進去歇歇。”
旁邊是家酒肆,此刻時候已經不早,沒什麽客人,剛好安靜。
封無疾在僻靜角落裏坐下,隻要了茶點,專揀舜音喜愛的清淡口味挑選,在這一角,正好方便說話。
他低聲說:“我早想說了,一路走來發現涼州情形並不明顯,阿姊能傳給我那些,一定很冒風險。”
即便僻靜,他也將話說得半明半暗,是說涼州軍情不明顯。
舜音心想自然不明顯,誰都能見到那還叫什麽軍情,低聲回:“也不算太冒風險。”總不能說她已與穆長洲綁在一處,這裏麵還有他的功勞……
封無疾擔憂低語:“若實在危險還是算了。”
舜音正色:“不能算了。”她淡了口氣,聲音極輕,“封家的事不能就此算了。”
封無疾看到她臉色,閉了嘴,知道那是她過不去的坎。
沉默片刻,他忽又想起一茬,湊近問:“對了,阿姊可認識宋國公之子?”
舜音頓了下才想起那名字:“虞晉卿?”
“對,就是虞晉卿。”封無疾端著茶盞奇怪,“以往與他並無交情,他上次來巡邊,去了秦州,竟與我轉達了母親在長安的近況,還說會替我們多照顧母親。”
舜音回想那人模樣,也覺奇怪,思索一下說:“我看他也能相處,隻是非親非故,沒必要受其恩惠,你與之來往多注意就是了。”
封無疾點點頭。
忽覺有視線落在這裏,他扭頭就見一個身著胡衣的姑娘盯著這裏,忍不住問:“那姑娘是在看你,還是在看我?”
舜音順著他目光看去,認了出來,是閻會真,坐在另一頭更靠裏的地方,身後跟著一兩個隨從,似乎是剛來的,先前沒看到。
舜音本想點個頭,算作招呼,不妨她忽然起身,走了過來。
直到跟前,她開口道:“剛才在外麵見到夫人,我便跟來了。夫人是一個人來的?軍司可有同行?”
封無疾在旁皺眉,這不還有一個人嗎?
舜音說:“我與舍弟同來,軍司沒有同行。”
閻會真瞅了一眼封無疾,接著問:“那軍司可會過來?”
舜音搖頭:“應當不會吧。”
閻會真像是要說什麽,臉色有些失望,扭頭說:“那夫人安坐吧,不打擾了。”
封無疾盯著她坐了回去,對舜音道:“她方才來,一共與阿姊說了三句話。”
舜音說:“你數這個做什麽?”
他接著道:“有兩句都在問穆二哥。”
舜音牽一下嘴角,他還挺細心。
封無疾盯著那邊:“這般明顯,我看她定是對穆二哥有意了。”
這確實是個直來直去的姑娘,也難怪會被他看出來。舜音低聲說:“那是當地豪族閻家之女閻會真,興許是有事。”
封無疾壓聲湊到她耳邊:“不管那什麽真,你與穆二哥已成婚,他就是再怎麽樣,你也不能叫別人鑽了空子,否則千裏迢迢嫁來卻過得不好,叫我如何放心!”
舜音眼神一動,什麽叫“他就是再怎麽樣”?
封無疾還未往下再說,卻見閻會真又朝這裏看了一眼,皺眉說了句:“可恨……”
他隻聽見個大概就已不滿,問:“阿姊聽到了?”
舜音左耳對著那邊,毫無所覺:“什麽?”
封無疾已經有氣,他最受不得別人說他阿姊,何況還當他麵說。
勝雨忽然自外走入:“夫人,軍司返回了,經過此處,說要接夫人一同回府。”
舜音意外:“接我?”
忽而想起他臨走前說待他回程再說,竟然回程就來了,剛剛可還在人家麵前說他不會來……
剛想說“不必了”,勝雨已催:“夫人快請吧,軍司在等。”
閻會真似乎聽到了,一下起了身。
封無疾推一下舜音胳膊:“阿姊先回,我有事,稍後就來。”
舜音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眼見勝雨在催,隻好起身走了出去。
車都已引到店外了,穆長洲打馬在旁,隻身返回,沒帶一人,看她出來,朝車看去一眼,示意她上車。
舜音看他兩眼,想問突然來接她做什麽,看看路上都是人,還是沒說,登上了車。
等她掀起窗格簾布,朝酒肆裏看去,居然看見封無疾直直朝閻會真那裏走去了。
閻會真確實想出去見軍司,卻見麵前來了個男子,正是軍司夫人那位弟弟,不禁停住。
封無疾一走近就道:“你莫非對我阿姊不滿?”
閻會真一愣,反問:“我對她有何不滿?”
“沒有不滿你方才說可恨?”
閻會真沒料到被他聽見了,低聲說:“你懂什麽,就是挑不出不滿才可恨。”
封無疾沒聽清,壓著聲說:“我阿姊與你們軍司情投意合、恩愛美滿,你若有事就找我,我為你傳,不必找我阿姊,更不必找你們軍司;沒事更好,不必找了。”
閻會真臉一下燥紅,環顧左右,還好四下沒什麽人:“你、你什麽人,我為何要找你?”
封無疾不高不低道:“昭武校尉封無疾,我隻與你私下說這些,你心知肚明就好。”
他琢磨著姑娘家臉皮薄,兩句話還不就明白了。他也不高興著呢,也就念在她阿姊孤身一人在此,到底要給本地勢力三分薄麵,否則何必把話說得這麽客氣!
閻會真雙眼瞪大一圈,哪遇過這種事:“你……”
封無疾接:“你無事就早些回去吧。”
“我……”
“我也隻說到這裏了。”說完他還抱拳見了一禮,轉頭走了。
閻會真臉已氣到紅透,瞪著他出了門,愣是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車馬返回軍司府。
舜音走入後院時,右耳聽見身後腳步聲漸漸清晰,往後看一眼,穆長洲跟了上來。
“他怎麽回事?”他忽然問。
舜音一停:“什麽?”
穆長洲走近:“無疾似在避著我。”
舜音自己也覺得古怪,隨口說:“沒事。”
穆長洲聲沉著:“他再這樣下去,我豈非連你麵都難見了。”
舜音下意識看他。
穆長洲迎上她視線,伸手在她腰上一推,入了東屋。
舜音一愣,就見他將門合上,人被他一手帶著,直到軟榻前,又被摁著肩一坐。
他自衣襟間摸出一隻扁圓的小盒,是傷藥,垂眼看著她:“傷如何了?”
根本沒等她回答,他已伸手過來,挑開她衣襟。
左肩頓時露了出來,舜音手攏一下,語氣略急:“我這幾日都上過藥了。”
那片左肩已消腫,看來是好好上了藥,幾日下來淤血散盡,隻剩了一小片青紫。穆長洲看了一遍,手指掀開圓盒,低聲說:“音娘萬事不靠人,我總得禮數周全。”
舜音頓時掀眼看他,就知道他早把封無疾的話給聽去了。
驀地肩上一痛,他手已推了上來。
舜音皺眉,傷勢雖比之前好了許多,但他力道太重了,還是疼。
那隻手在她肩頭一下一下地重揉,常年拉弓的手,早已不再有文人的細膩,掌心指腹微糙,每一下過去,都似要在她肩上帶出一陣輕顫。他另一隻手按在她背後,仿佛不讓她逃一般。
又是一下,她吃痛,人往前一傾,一下撞到他身上,側臉正貼在他腰腹間,隻覺貼到一片緊實,立時身一頓,呼吸又快又急。
他也頓住了,似低了頭,聲音就在她頭頂:“最後這點,揉開就好了。”
舜音右耳裏被他聲音撞入,沉甸甸的,抿住唇不做聲。
穆長洲低著頭,看著她靠在自己身上,耳邊到頸後都一片紅,手上不覺放輕,那片肩頭滑膩,被他的手推揉過去,變成一片豔紅。
遠遠的傳來了說話聲,封無疾在問:“我阿姊呢?”
勝雨回:“應在房中。”
舜音才趕忙坐正,低聲說:“好了,真好了。”
穆長洲竟笑了一聲,手仍又揉了一遍,才終於從她肩頭拿開。
封無疾就在後院門口,好一會兒,才看到他阿姊快步出來,一手還拉著衣裳,奇怪問:“阿姊這麽早回房了?”
舜音眼神四下一看,遮掩說:“沒什麽,我還沒問你,你跑去找閻會真做什麽?”
封無疾低聲道:“阿姊也知道,當初我們在長安,多少也受過別人白眼,這種外人要鑽空子的事我可不讓。”
舜音不想回憶那些,蹙眉說:“說那些做什麽。”
封無疾“哼”一聲:“也就那混賬番頭我懶得理,就她,根本不是我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