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次日天剛微亮, 關城之上,已有守軍在眺望。

不多時,一支隊伍踏馬歸來, 當中一杆“穆”字大旗迎風招展,即便此刻天色黯淡, 也分外招眼。

城頭守軍頓時振奮, 連忙下去, 開啟關城迎接。

昨日傍晚已有傳令兵一路快馬揚旗而來,傳入捷報。等到此刻,終於等到先鋒隊伍返回。

待隊伍到了關城之下,方見是軍司親自跨馬在前領隊。

守軍們齊齊抱拳恭迎, 卻見他毫不停頓,直接入了關內。

隊伍中還有個罩著寬大黑錦披風、戴著帷帽的身影,垂著頭,左右後方都是弓衛和騎兵,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在這暗暗天光裏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就這麽過去了。

守軍們想,指不定是軍司此戰抓獲的俘虜呢……

自關城回城, 頗有距離, 到北城門外時已是日上三竿。

得知軍司返回,守城官連忙開城放行。

一入城,便是一片喧騰之聲,城中如在慶祝,四處歡聲笑語。

不用想, 快馬消息必定早也一路送入了城內。

北城門附近的大路上有一名青衫官員領著隨從在等候,見到先頭隊伍已返, 匆匆近前見禮:“恭賀軍司大捷!總管命令在此迎接,請軍司入總管府親見!”

穆長洲勒住馬,瞥了一眼身後,舜音整個人被他寬大的披風罩著,到現在也沒抬過頭,此刻已去了後方,幾乎被騎兵和弓衛圍得密不透風。

在路上走動越久,越容易被外人發現她身影。他有意無意往前一步,又遮擋了一層:“可容先行回府,攜夫人同往?”

官員立時笑了:“軍司請便,軍司請便。”

穆長洲繼續往前,到前方岔路處,抬手一停,回頭低聲說:“你先回。”

後方的舜音仍未抬頭,立即扯馬一拐,領著弓衛一行入了巷道,直回軍司府。

穆長洲看她順利走遠,才帶領騎兵先鋒繼續往前,返回平時的營地。

一路走僻靜道路,終於順利回到了軍司府。

進了府門,舜音總算揭去帷帽,解下披風。

她此行是悄悄出去,越少人知道越好,穆長洲才會將她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先行返回。

昨日會合時已臨近關城,天也將晚,便就地紮營休整了一晚,以防敵兵部落仍有殘餘作祟。

至今早,他們回關入城前,胡孛兒和張君奉都還帶著人在關外清肅。

但已然塵埃落定了。

勝雨匆匆跟了過來,她本就健壯英氣,身上的圓領男裝在身上毫無破綻,簡直與男子無異,這一路都沒引來什麽目光,提醒說:“夫人還需入總管府,快請梳洗。”

舜音點頭,按理說她此刻就在府中待著才對,自然不該是這般模樣,趕緊去了後院。

她剛走開沒多久,穆長洲就回來了。

城中大道上滿是百姓,一路圍視張望先鋒隊伍,他挑了個時機,讓一名騎兵副將帶人出城回營,自己避開大道趕了回來。

昌風立時來迎,為他解甲:“恭賀軍司旗開得勝!”

穆長洲張著手臂問:“夫人呢?”

昌風回:“聽說要入總管府,已入後院梳洗。”

穆長洲說:“不必著急,多等兩個時辰也沒事,讓夫人休整好再說。”

昌風詫異,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出讓總管府等夫人這種話……

舜音養成了習慣,需要伺候的事少之又少,通常都是自己梳洗。

隻是這回左肩有傷,沐浴清洗多耗了些時候。

待勝雨來為她裝扮更衣,又是好一番費時。

還好,走出房門時,又是平常模樣了,高腰襦裙飄逸輕束,烏發層層如雲挽髻,誰也看不出她剛從何處回來。

勝雨跟在她右側道:“夫人前兩日實在凶險,今後可千萬小心。”

這軍司府的人慣來紀律嚴明,從不多嘴,舜音也是頭一回聽她說這種話,料想此番戰場凶險,她也受了些驚,隨口說:“嗯,是該小心……”

勝雨忽而退走了。

舜音轉頭,穆長洲走了過來,束袍冠發,長身凜凜,先前戰場上帶回的塵沙血氣似也都洗去了。

一路走近時就在看她,到了跟前,他忽然問:“抹過藥了?”

舜音立即反應過來是說左肩的藥,點頭說:“抹了。”沐浴完便自己抹了,還費了些事。

穆長洲啟唇,想說什麽,又算了,笑一下:“音娘如今真是萬事不靠人。”說完往前出後院。

“……”舜音心想又來話裏有話了,盯著他走出去一截,才緩步跟上。

如同真是從府中被接出來的一般,她乘車,他跨馬,一同前往總管府。

城中依舊喧鬧,直到總管府那道巍峨大門外麵,都能聽見動靜。

舜音下了車,看向一旁,穆長洲自馬上下來,也看來一眼。

彼此沒說什麽,但眼神明了,此局終究還是贏了。

總管府的侍從早已等候在府門口,恭請軍司與夫人入府,今日的腰躬得比平日要彎的多。

到府中寬敞的議事廳前,一群官員正好自廳內出來,見到穆長洲,紛紛抬手見禮——

“軍司一出就勝,兩日退敵,實乃天資英偉!”

“軍司揚我河西之威啊!”

穆長洲抬手還禮,溫和端雅:“諸位謬讚,是總管統領有方。”

官員們紛紛道是,笑聲一片。

穆長洲越過眾人往裏走,舜音跟著他乖順還禮,又乖順入內。

廳中不止一人,上方主座上坐著總管和劉氏,下方左側站著劉乾泰,他身上竟披著鎖甲,看著倒更像是剛從戰場上返回的那個。

舜音迅速掃了對方一眼,瞥見右側穆長洲似也朝那裏看了一眼,垂下頭,隨他向上方見禮。

“快,賜座!”總管立即道。如上次見麵一樣,他身著紫底胡袍,隻額頭上裹了條布帕,大約是頭疾又犯了,說話也有些有氣無力:“軍司辛苦,此戰若沒你在,怕是要拖下去了。”

劉氏身上胡衣領口飾翠,今日頗顯華貴鄭重,在旁帶笑附和:“是,多虧軍司。”

兩張胡椅搬來,穆長洲並未落座,舜音自然也跟他一起站著。

“涼州乃河西之本,豈敢不盡力。”他溫聲說,“全賴總管信任。”

總管額間笑出褶皺,隻是點頭。

穆長洲身姿閑雅直立,並未往下多言,隻需聽他們開口。

畢竟打壓一說,誰也沒挑明。他不直言自己對權勢的索求,總管府也不直言要壓製他的索求。

之前去請他再領兵權時,特地讓張君奉牽頭引官員們前往,就已是總管府在示好,便算是揭過打壓那一出了,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劉氏堆著笑問:“軍司此番一戰即畢,詳細如何?”

穆長洲回:“敵軍皆出自西突厥左廂五部之一的處木昆部,敵方俘虜、輜重,所獲頗多,皆已在押回路上,隻賊首先遁,但副將被擒,招認主將乃其首領。”

舜音垂首聽著,默默記在心裏。

“好,好。”總管一手扶著額上布帕,點頭誇讚,忽而指一下舜音,“你看看,你可是嫁了涼州的大英雄了。”

舜音看到他口型,心中微動,不禁往旁看一眼,卻見穆長洲嘴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竟有些嘲諷之意,默默收回目光,心想他還不樂意被誇不成?

穆長洲忽又施施然見禮:“未能擒獲主將,還請總管責罰。”

總管道:“你已立下大功,哪有責罰之理,應當重賞。”說著停頓,似猶豫了一下,才接著說,“兵馬之權自該由你統領,甘州兩處軍馬場也繼續由你管轄,周邊三州兵馬皆歸你統調,城中防務盡由你督領。”

舜音目光悄悄掃上去,這不算重賞,不過是原樣奉還,可能還是之前那麽多官員在此商議出來的結果,但已夠了。

穆長洲抱拳,語氣平靜:“謝總管。”

舜音眼角餘光忽而瞥見劉氏動了一下,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似頗有些難耐一般,目光一轉,又看見她臉色不佳,像是比總管還在意這樣的“重賞”一般。

劉乾泰在旁一直杵著,此刻忽而走出一步,抱拳說:“軍司厲害,可喜可賀。”

舜音站在左側,離他更近,發現他突然走近,下意識瞥了眼他細眉細眼的臉,隻覺他臉色不好,大約是強作風度。

穆長洲也走出一步,不露痕跡地就將她擋了大半,抱拳回:“劉都督也勞苦功高。”

總管像是早已不悅,衝劉乾泰一擺手:“你先出去吧。”

劉乾泰麵色難看,勉強帶笑回了聲“是”,扭身就走。

舜音腰後忽被伸來的手一帶,往旁一步,身側劉乾泰已快步走過,還好那鎖甲沒擦到她左肩。

穆長洲不動聲色鬆開她腰後的手,又麵向上首。

總管臉色又和善起來:“不必管他,此戰那部落多半是圖財,一敗之後,定會很快來求和了。”話題便扯開了。

劉氏眼見親侄子被趕出去,倒還穩著笑:“是,少不得還要勞煩軍司。”

穆長洲從頭到尾回話多於說話,此刻也一樣:“為總管和涼州效力,自當盡心。”

半個時辰後,終於從總管府裏出來。

已有一行侍從魚貫而出,往軍司府中送去佳肴美宴,並綢緞金銀,皆是臨告退前,總管又囑咐的賞賜。

舜音坐在馬車中,一手掀起窗格簾布,往外看,穆長洲坐在馬上,似有所感,轉頭朝窗格看來。

被他幽沉的目光一碰,她嘴唇動了動:恭喜。

穆長洲剛才在總管府裏徹底收回權柄時都沒有笑意,此刻竟莫名想笑,但轉眼見路上兩邊皆是人,還是收斂了。

舜音早已聽到路上喧囂的人聲,目光往外瞥了幾眼,全是衝著穆長洲的,沒來由地想,閻會真和陸正念說不定也在其中。

越想越遠,她心道,可能還會多出更多類似的姑娘……

忽來一匹快馬,馬上的人攔在車前報:“軍司,東城門外有人鬧事!”

馬車一停,舜音收心,右耳靠窗聽著。

穆長洲問:“鬧事何須來報?”

來人回:“那人揚言是秦州官員,非要入城來見軍司。”

舜音聽到秦州二字就已掀起簾布,穆長洲朝她這裏看了一眼,下令說:“去東城門。”

車馬不停,即刻趕往東城門處,到達時已過午間,烈日偏斜在空。

舜音從車上下來,看見東城門處有兵卒守著,除了寥寥過路旅人,沒什麽百姓,城門外卻像是人更多,一隊守軍已橫欄在那裏。

穆長洲將馬韁拋給左右,向她遞來一眼,往外走。

舜音立即跟上他,快步走出城門。

橫欄的守軍即刻讓開,她不自覺搶先一步,走到了穆長洲前麵,一眼就看到跨馬而來的人,身著絳色衣袍,腰佩橫刀,一張臉俊秀帶氣。

舜音陡然見到他,先是一喜,繼而滿心詫異:“無疾?”

來的竟是封無疾本人。

封無疾立刻看到了她,飛快下馬走近:“阿姊!”剛說話,眼就要紅了,他一把抓住她衣袖,“可算又見到你了!”

舜音暫且顧不上情緒,推著他走出去很遠,才低聲問:“你怎麽來了?”

封無疾站在她右側,看看那些守軍,小聲回:“上次收到你信我便想來了,多虧聖人給了晉升,也才有了空閑。當初送嫁時就說好要來的,拖到今日我都嫌晚了!”

舜音說:“那你鬧這麽大動靜?”

封無疾低語:“自然要鬧,我這般鬧,才是對中原官員不好隨意進入涼州的情形一無所知,否則豈不是暴露你我互通消息之事?”

舜音往後瞥一眼,心想你裝得是像,可偏偏在他麵前裝,他什麽都知道……

封無疾這一路來得不易,自打入了河西地界,一路都是詢問盤查,前麵的會州還說讓他過了也入不得涼州。現在終於見到舜音,他才鬆了心,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阿姊過得好不好?我前日聽說涼州有敵來犯,匆忙趕路,生怕你有險。”

“沒事。”舜音心想來得真巧,早晚半分都碰不上。

封無疾聲又壓低:“你上次在信中竟說嫁給了穆二哥,我委實嚇了一跳,此番是不得不親自過來了。”

舜音還道他怎麽在回信中絲毫未提,原來早就打算來了。

封無疾皺眉:“怎會是穆二哥?”話到此處,忽見那些守軍都退回了城中,隻剩一人立於舜音身後,遠離這裏一截,他掃去一眼,隻覺對方身姿英偉挺俊,看著陌生,也不知是哪位涼州官員,低低道,“算了,先不說那些,至少他是文人出身,應會對你禮數周到、軟言軟語……”

那人依然遠遠站在舜音身後,封無疾嫌礙眼,多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突然瞪大了眼睛,抬聲說:“你、你是穆二哥?”

穆長洲站到此時,才衝他點頭:“多年未見,無疾長大了許多。”

“……”封無疾話都說不出來了。

舜音默默看一眼身後,早料到會是這樣,禮數周到、軟言軟語,哪還與他有關……

自東城門處回到軍司府,天都快黑了。

府中侍從奔走忙碌,隻因多了一位客人。

穆長洲下馬,朝昌風招手,低聲吩咐,讓他入總管府報,就說夫人親弟來探親,並非有官事而來。

舜音從車上下來,跟到他身側,輕聲問:“可會麻煩?”

穆長洲低聲說:“虧他來的是時候,如今這不算什麽難事。”

畢竟如今權柄已經收回。

封無疾跟著入了府門,打量四下,又看看穆長洲,臉色有些複雜,像是不知該說什麽,隻遠遠站著。

穆長洲轉身先行:“不必拘束。”

舜音回頭看弟弟一眼,真沒見他這般拘束過,轉身說:“往裏說話。”

封無疾跟上她,像是憋了一肚子話要說。

直到後院門外,勝雨領著幾個侍女出來,見到有客到此,頓時止步。

穆長洲停在院門口說:“夫人親弟不是外人,與夫人在院中敘話無妨。”

勝雨趕緊領人退去。

正是亮燈時間,後院裏東屋與主屋一邊一處,燈火通明。

封無疾沒往裏走太遠,隻跟上走廊,眼見阿姊在前,停在東屋外麵等他,而未去主屋,遠遠往東屋窗內一掃,似還有床榻,忽覺不對,忍不住道:“你們……”

穆長洲和舜音齊齊回頭。

封無疾目光在他們身上掃來掃去:“你們……竟分房?”

“……”舜音一愣,才意識到將這給忘了,臉上不覺微熱,暗自找著理由。

身側一暗,穆長洲走近她身側:“你阿姊前些時候出去觀風物……”他語氣沉緩,替她找了理由,“肩上不慎落了些傷,我怕碰到她傷處,才特地叫人分了間屋子出來。”

封無疾立即轉了注意:“阿姊傷哪裏了?”

舜音看一眼穆長洲:“左肩一點小傷。”

穆長洲目光落在她臉上:“是小傷,很快就好了,自然很快就住一處了。”

舜音迎上他黑沉沉的眸光,心口一跳,心想狡猾,低低接一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