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軍營中諸多不便, 時常馬嘶兵動,毫無私密可言。
中軍大帳卻拉著帳門閉了許久,以至於晚上勝雨來伺候時, 悄悄看了舜音好幾眼。
天已黑透,帳中點亮了燈火。
舜音坐在行軍榻上, 身上那件髒汙的圓領袍早已褪去, 為方便隻搭著件幹淨的外衫, 唇邊和耳後到現在都還紅豔豔的。
“夫人回來時就看著疲憊,現在定是又累了,還是早些安置。”勝雨近前說。
舜音回神,可能是剛才走神被她當成累了, 點頭說:“知道了。”
話剛說完,帳門厚簾被掀開,穆長洲走了回來。
舜音瞥他一眼,他先前離去,現在回來已卸了玄甲, 臉上和手上都帶著層濕氣, 大概是去清洗了一番。
勝雨見他回來,立即垂首退了出去。
穆長洲走近, 手指直接伸入她外衫, 挑起她中衣領口,去看她左肩。
舜音想起那裏之前被他揉撫了許久,藥膏都似全被揉了進去,抬手攏一下:“不必看,沒那麽痛了。”
穆長洲不知她是不是逞強, 但見瘀血確實散了一些,才收回手, 目光掃過她仍紅著的唇,又轉過她頸邊,看她眼下青灰在燈火裏像是更深了,俯下身,手在她身下的行軍榻上拍一下:“睡吧,就睡這裏。”
舜音轉眼掃視四下,這裏隻一張行軍榻可以睡,就是她現在坐著的地方,偏偏又窄小,看著也僅能睡下一人。
穆長洲像是看穿了她眼神,薄唇輕輕一扯:“你現在的肩膀碰不得,自己睡這裏,我還要去交代軍情。”
說完頓一下,他身俯著,頭一偏就離近她臉,壓低了聲:“吉日都要定了,我還會急在這一時半刻不成?”
舜音下意識去看他,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臉,看著他直起身,在眼前轉身出去了。
頓時又想起先前他那句問話,當時她已忘了該說什麽,隻顧著換氣。
直到他貼著她右耳,又說一句:“不說話便當你答應了。”
她抿了抿唇,沒說話,也說不出什麽話了……
外麵隱隱傳來胡孛兒的嚷嚷:“軍司可算有笑了,得了首勝本就該高興!”
舜音側身躺去行軍榻上,小心避開左肩,剛好右耳被硬枕遮住,動靜也聽不見了。
她暗自舒一口氣,定定心,在心底說一句:沒什麽,本就是夫妻間該做的事。
當初是認定他娶自己並不情願,要識趣,才避開了圓房吉日,如今他既然想……那也是應該的。
隻是心跳莫名的有點快,她按一下心口,閉上眼,不想了。
天亮得很早,大概是因為軍營裏時刻都有人走動,顯得很早。
舜音睜開眼時,營帳中還昏暗著,一片茫茫青白色,外麵卻像是已在忙碌,時不時就有一些響動。
她坐起身,聽見外麵隱約有兵卒在稟報什麽。
穆長洲在帳外接了一句:“嗯,稍後再報。”他已早起了。
舜音忽然看見身側多了一張行軍榻,不知是何時搬來的,但一看就知道是誰睡的,轉眼去看帳門,門簾掀開,穆長洲走了回來。
他身上已穿好了玄甲,走近時有微微鐵甲擊撞輕響,一步一聲,眼睛看著她,又掃了眼她左肩:“你起早了。”在外奔波三日肯定辛苦,本是想讓她多睡片刻才早早出去,沒想到她還是早醒了。
舜音睡了一覺也不覺疲憊了,問:“要行動了?”
穆長洲點頭:“先機已有,不盡早行動,豈不浪費你這三日了。”
舜音沒說什麽,心裏卻也是這麽想的,手指攏了攏身上外衫。
穆長洲走近,站在她身前,俯身拉起她外衫左袖,一手握住她左臂,說:“伸進來。”
舜音怔一下,才察覺他這是在給自己穿衣,一時都沒顧上動。
他已直接握著她左臂送入袖中:“眼下也就隻有我知道你此處受傷,總不能讓旁人來。”
舜音的左臂抬起,連到左肩還有點痛,但他說話的功夫就已替她套好了衣袖,手指握著她的手臂,眼神似還在看她反應。她右手握住領口,輕聲說:“好了,後麵我自己可以了。”
外麵已有兵卒來請:“軍司,準備好了!”
穆長洲仍看著她臉,沒見她露出痛色,才鬆開手站直,轉身去取了木架上懸著的輿圖,在手中一卷,往外走。
舜音抬眼看去,他停在帳門邊招了下手。
勝雨緊跟著就進來伺候,他又回頭看她一眼,才放下門簾走了。
營中一支一支隊伍正牽馬往外,到營地外列陣上馬,皆是騎兵。
並非昨日的騎兵,這支兵馬由穆長洲親手挑選,有涼州精銳,也有自鄯州精銳中擇選出的一部分,整合之後訓練至今,今日方要派上用場,一共也不過才兩千人。
胡孛兒打馬從營中匆匆奔出,絡腮胡須上都掛著沒幹的水珠:“軍司這是打算一戰斃敵?”
兵卒牽馬送至,穆長洲將輿圖納入懷中,接過韁繩,翻身而上,知道他還不清楚自己已掌握先機,舜音的能力也不能暴露,否則便會連帶牽扯出她先前為中原做的事,沉聲說:“能一戰斃敵,自然最好。”
胡孛兒抹一下胡須,先前連敗,他覺得憋屈,昨日才揚眉吐氣:“昨日那個報信的弓衛當賞,也不知跟著夫人做什麽去了,還能帶回消息,今日再來些敵方的消息就好了!”話到此處一停,他瞅瞅穆長洲,隻因知曉他脾氣,不該多嘴的不要多問。
穆長洲一笑:“該賞誰我自然會賞。”
胡孛兒見他有笑才放心,仔細想想,自打昨日夫人返回,他笑容就多了。
穆長洲打馬在前,掃視過一遍隊伍,回頭問:“都按我昨晚吩咐安排好了?”
胡孛兒回:“都好了!佐史那裏也已安排過了。”
穆長洲點頭,看一眼天色。
舜音由勝雨伺候著穿好了下裙,梳洗完畢,走出中軍大帳時,天上尚未露出朝陽蹤跡。
營外騎兵卻已整肅待發了。
她轉頭找了找,剛看到穆長洲在馬上的身影,他已先一步看到她,打馬返回營內,到了帳門邊,擺一下手。
左右退開,他自馬上稍稍俯身:“料想你還有話說。”
舜音就是出來再說詳細的,掃視過左右,放低聲:“處木昆部慣來陰險,常於四周分布兵馬,要直搗其大營,還是要留意。”
穆長洲看著她冷淡的眉眼,想起她昨日說起這一部落時語氣也冷,靠直覺判斷,低聲問:“你對他們熟悉?”
舜音說:“不算熟悉,但知道一些。”
穆長洲覺得她臉色更淡了,卻也看不出什麽,在馬背上坐直。
日未升,風已更烈,正是出發的好時候。
胡孛兒已自營外看來。
穆長洲麵色冷肅,一思既定,低頭說:“若有不對,及時後撤,但要迂回繞至關口,不要直行。”
舜音點頭,目光上下打量他,雖然早已接受他是涼州行軍司馬的事實,昨日也親眼見了他身披玄甲,但今日見他直接領軍,似才徹底剝離了年少時他那文人模樣。
穆長洲與她對視一眼,一扯韁繩,打馬出營,帶軍往前。
舜音看著他背影遠去,直到被風吹過的塵煙彌漫遮住,才收回目光,低頭握住袖中手指。
能不能一舉而成,就看今日了……
天陰風大,日頭始終沒有升起,四野之中蒼茫一片。
一片白色圓頂的氈房在視野裏顯露,離得太遠,猶如原中一叢一叢人畜無害的白野花。
胡孛兒扒著塊大石朝那裏遠遠看了一陣,扭頭急匆匆上馬趕回後方隊伍:“軍司,神了!真在此處!”他兩眼都要放光。
穆長洲收起輿圖:“領你營中騎兵在後壓陣,待我先鋒過後再入。”
“是。”胡孛兒搓手,已急不可耐要去立功了。
穆長洲一言不發地看著天,一手持弓,一手抓住韁繩,如在等天時突降。
胡孛兒連同身後隊伍已不自覺靜默,連馬都未發出一聲嘶鳴。
驀然又是一陣東南大風吹來,呼嘯席卷著自身後往北麵漫卷。
穆長洲揚手一揮,韁繩一振,策馬而出。
身後騎兵隊伍頃刻跟上,順風出動,攜沙帶塵,直衝往前。
陰沉沉的天際似與遠處的山嶺相接,近處的曠野卻在震動,玄甲如潮水奔襲而來,快過疾風,割裂天際,直指敵營。
那片白色氈房裏頓時動靜四起,似有無數人在奔走,匆忙應對。
當先一陣箭雨,隨風送入敵營大帳,披頭散發的敵兵們來不及準備,有的甲胄不全就已持兵至營門處抵擋。
迎接他們的是迎頭一箭,力透穿心,中間一名敵兵被穿胸而過,倒地不起,頓現缺口。
其餘敵兵震驚前視,看到為首而至的人玄甲策馬、手握長弓的一道身影,就已大駭出聲。
但已晚了,穆長洲收弓,身後騎兵隨他自缺口踏馬破入,手中馬槊亮出,尖刃反射冽冽寒光……
營地被踏破,胡孛兒率自己營中騎兵衝掃而來,跨馬直奔敵方大帳,揮刀劈帳而入,很快又氣急敗壞地出來:“不見狼頭纛!狗賊頭子跑了!”
穆長洲策馬至營地後方,看見一片缺口,快馬踏過的痕跡明顯,往缺口後方看,雖有路卻狹窄,不是逃生的好去處,反而留了如此明顯的痕跡,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從這裏逃了。
他持弓環視四周,在嘈雜中分辨著動靜,忽而下令:“撤出嚴戒。”
胡孛兒聞言一愣,當即高呼,傳令四周:“快撤!嚴戒!”
兩邊忽來陣陣馬蹄聲響,有兵馬在往此處合攏而來。
穆長洲縱馬出了敵營,左右各望一眼,掃到了左側豎起的狼頭纛,原來往後逃是假,往側麵逃再回擊是真。
確實如舜音所言,陰險,且常於四周分布兵馬……
已是午後,天依舊陰沉。
舜音坐在營中,隱約聽見了有快馬返回。
剛抬頭去看,勝雨快步自帳門外走入,到她右側,湊近小聲耳語了幾句。
快馬返回的是斥候,營中留了兩名副將鎮守,大概是提前得了軍司吩咐,副將吩咐將斥候帶回的消息也送至夫人知曉,說是發現一支敵兵天亮時就往關口方向去騷擾,眼下正往南向而來。
舜音擰眉思索,昨日敵方兩隊兵馬折損,應該沒有活口傳回穆長洲已領兵的消息,所以這支兵馬一早出動,先往關口,又往附近而來,多半是有意騷擾,以探虛實。
隻是他們不知眼下涼州的騎兵精銳已直往其大本營而去了。
她又想了想,當機立斷起身:“即刻就走。”
勝雨忙去為她備馬。
營中定是早有準備,舜音出去時,發現那兩名副將已在指揮兵卒拔營。
弓衛們很快朝她身邊聚集過來,牽著馬,攜弓帶刀,料想也是一早安排好的。
勝雨牽了匹白馬送來。
舜音看了一眼,她的騮馬經那一摔也受了傷,暫時騎不得了,抓住韁繩坐上馬背,扶一下隱隱作痛的左肩,當先打馬出營。
按照穆長洲的話,迂回繞行往關口而去,沒有直行。
他將營帳故意紮在此處,避開了關口方向,也是有意避開敵方一股一股的騷擾,此時剛好有時間繞路。
還沒多遠,竟聽見了隱隱而來的馬蹄聲。
一名弓衛快馬奔去觀望,又迅速折返,跟上舜音的馬,急聲報:“夫人,是敵兵,已尋到附近了!”
沒想到不僅陰險,搜尋起來也有些本事。舜音回頭看看後方營地,兩名副將已領兵趕出,攔在後方,準備應敵。
她穩一下神,吩咐弓衛:“再去探一下。”
弓衛又奔出,很快再返回,卻道:“他們似在往回趕。”風聲裏,原本接近的馬蹄聲確實像是遠了一些。舜音扭頭看去,莫非他們知道自己營地被襲了?
下一瞬,忽來一陣大喊:“軍司被圍!軍司被圍了!”
舜音愕然遠望,來的是一名報信的兵卒,拖著塵煙自北而來,人尚遠,喊聲卻高,手中還揮舞著示警的令旗。
那些將要遠去的敵兵似乎也注意到了,馬蹄聲不再遠去,反而又往此處接近而來。
勝雨打馬跟著舜音,催促說:“夫人快走。”
兩名副將也在遠處揮手示意夫人先走,他們領著兵卒,已抽出了橫刀。
舜音握著韁繩,忽而對一名弓衛道:“讓他們盡量拖住這支兵馬,不管消息是不是真的,都不能讓這支隊伍回援。”
弓衛連忙打馬去與兩名副將傳話。
敵兵已近,顯露了身影,正往此衝來。
舜音策馬回避:“往關口。”
穆長洲疾馳在往回的路上,身後先鋒騎兵幾乎毫無損傷,追隨他一路至此。
胡孛兒領著一營騎兵在後壓陣。
後方緊跟著的卻是之前湧出的敵方伏兵,那杆狼頭纛還能看見。
往南又奔幾裏,地勢不平,他忽而勒馬。
身後騎兵訓練有素,頓時跟停。
緊隨不放的追兵已迫近,一裏,五百步,百步……
穆長洲手一揮,兩側突然湧出更多騎兵,直撲後方敵陣。
張君奉打馬衝至,老遠就笑:“等到此刻,軍司可算將人引來了!”
穆長洲要一戰製勝,自然不會留有餘地,讓他們在此埋伏,本為接應,現在卻派上了用場。
胡孛兒正冒火,當即帶頭殺向了狼頭纛。
這一下措手不及,後方敵兵要倉皇後退,卻又被圍,氣勢大減。
穆長洲收弓看向張君奉:“你來時營地處如何?”
張君奉道:“有一隊敵兵去關口了,大概聽到消息會回援,不過此處傳了假消息過去,他們一定以為軍司被圍,不會回援了。”
穆長洲聞言皺眉,又掃一眼前方戰場,狼頭纛已倒,卻不見主將,領頭的敵將看裝束不過是副將,下令說:“速戰速決。”說完策馬轉向,準備結束即回……
營地附近,兩方兵馬已兵戎相接。
敵兵千人,殺來的氣勢竟很盛。
然而營中人馬充足,仍將他們穩穩拖住了。
舜音往關口方向奔去,並不算快,是還要留意後方情形,現在還能遠遠聽見廝殺喊聲。
漸遠喊聲漸弱,不多時,似乎突然平息了。
她邊往前邊沉著心想,莫非營中人馬沒拖住他們?隨即又想,難道他真的被圍了?
有馬蹄聲在接近,蹄急如飛。
舜音心中一緊,當即疾馳,身後的弓衛們卻齊齊喚了她一聲:“夫人!”
她未能顧及,直到已快臨近關下,回過頭,赫然瞥見奔來的熟悉身影。
穆長洲快馬而至,直到她跟前,一下勒住馬。
舜音也急急勒馬,險些不穩,被他一手扶住腰身。
他手已改為攬,若非隔著匹馬,幾乎已要將她抱上自己馬背,胸膛陣陣起伏。
舜音右肩抵著他肩,看著他臉,突然明白為何剛才的喊聲平息了,喘口氣問:“勝了?”
穆長洲目光掃視她身上,鬆一口氣,看入她雙眼:“有音娘在,豈能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