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夜晚時分, 主屋的桌上還堆著送入待處置的事務文書。
穆長洲坐在桌後,又翻開一冊,粗粗一覽, 皆是尋常文事,連民生之事都算不上, 卻又細又雜, 光是看完就要耗上許多時間。
他看完, 提筆寫了處置意見,按於一旁。
昌風在旁候立到現在,忍不住道:“軍司不如早些休息,料想總管府安排這些, 也是希望軍司能鬆快些。”
穆長洲聞言似笑非笑,什麽話也沒說,忽而手中筆一擱,起身走至門口,往外看了一眼。
恰好東屋房中燈火在眼中一閃, 熄滅了。
他嘴邊輕牽, 對著那裏看了好幾眼,回頭再看向那堆文書時已毫無笑意, 對昌風說:“天亮就備馬, 我這幾日鬆快不了,隻會更忙。”
昌風詫異地看看他,垂首稱是。
……
涼州的天時常多變,原本好好的天,突來一場大風, 一吹就是幾日,到了今早才停。
張君奉剛剛返回, 身形清瘦的一道,站在涼州騎兵營的營門前,時不時往裏麵看幾眼,皺著眉。
胡孛兒五大三粗地站在一邊,跟著朝裏麵張望,臉板著,比吃了癟還難看。
片刻過後,穆長洲自營中大步走了出來,身上袍衫如常緊束,腰上纏著蹀躞帶,雙袖緊綁護臂,卻未佩刀,也未攜弓。
他剛剛檢查完一遍營中軍務,直到營門前,停下說:“好好守著,近期我應當不能再來。”
胡孛兒立即道:“軍司當真被派了一堆其他事務?暫時不碰軍務了?”
張君奉皺眉更緊,接話說:“還用問,自然是了。沒料到我剛剛返回,就逢上軍司遭遇這樣的境地。”
穆長洲臉上看不出什麽神情,回頭又掃了眼營地:“照我說得做,其餘不必多問。”說完走去營門外翻身上了馬,一扯韁繩,徑自離去。
胡孛兒瞅著他打馬離去的背影,嘀咕:“莫非真是想讓軍司好好歇歇?”
張君奉低聲道:“你見過真讓人歇還給派事務的?我看軍司分明是更忙了!”
胡孛兒:“……”
穆長洲單獨去查營,並未帶人,一人一馬入了城門。
城上的守城官兵立時齊齊向他見禮,隻不過今日守城官沒有拿城防的軍務手冊來給他過目。
他隻掃了一眼,打馬未停。
沒幾步,來了一匹快馬,飛奔至他眼前。
馬上的是昌風,近前就道:“軍司,佐史此番押回的犯人已入了城,總管府令軍司親自確認後接手。”
穆長洲停了停,這又是新派的事務了,手上韁繩一扯,打馬往前:“知道了。”
舜音正在軍司府後園的涼亭中坐著。
這座涼亭據說還是她嫁來時才翻修的,這幾日大風將花草吹毀,趕在今日,幾名侍女又著手布置,特地請她來做主擇選。
自她入了府中,幾乎從未經手過府上諸事,穆長洲也不需要她經手,一切都有勝雨安排得井井有條,反而這幾日得閑,事情全送到了她眼前來。
不過看也是隨意,她隻偶爾點頭,任由她們去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麵。
侍女們還在忙,她端正坐著,往後院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錯覺,穆長洲接了總管府派的其他事務,沒有清閑,倒像是更忙了。
勝雨忽而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夫人,府外來了押運隊伍請見軍司。”
舜音問:“可知軍司去何處了?”
勝雨回:“像是出城去了,這幾日軍司忙碌,不僅要處理總管府派來的各種事務,似乎還經常外出。”
舜音眼神微動,果然感覺沒錯。想必他出城是去了軍營,那日劉氏的話也許隻是客套罷了,並不是真的要讓他歇,隻是不希望他再碰軍務。
忽而想起他那日的話,難怪這幾天沒現身,原來是忙得脫不開身。
舜音心思一頓,眼神沒來由地晃了一下,心說想這些做什麽,難道還期望著他去自己屋裏不成……
她拎拎神,站起身,又理一下衣擺,若無其事說:“我去看看。”
勝雨當即轉身引路,一邊道:“夫人需小心,以免受驚。”
府外確實來了一支隊伍,一行幾十人的兵卒,齊齊整整地分列於府門前那條寬整的青石路上。
隊伍當中引著三輛木板車,每一輛上麵都放著隻鐵籠,還蓋著黑布,看不出是什麽。
舜音走出去,看到這景象,才明白勝雨為何那麽說,看著確實頗有幾分懾人。她走近,上下打量了兩眼鐵籠,問領隊的將領:“這是做什麽?”
將領抱拳回:“總管府有令,要來請軍司確認,需麵見軍司。”
舜音聽是總管府令,心中有數,大概又是一樁特地派來給他的事務。
“軍司眼下不在府中……”她話剛說一半,忽然聽見“哐”一聲響,不禁看向最前麵那輛木板車上的鐵籠,裏麵有什麽狠狠地撞了一下鐵籠,竟發出了嘶吼聲。
她詫異地看著那裏,若沒聽錯,那似乎是人聲。
“哐”的一聲,鐵籠又被猛地一撞,籠上黑布都被撞得滑落。
舜音頓時後退一步,才發現裏麵關著的是個人,一個發髻散亂、渾身髒汙,手腳被縛的人。
他嘴裏塞著團布,此刻在撞擊下已經脫落,一下吐掉,張嘴就喊:“穆長洲,你不得好死!”
舜音愣住,仔細看了兩眼,竟覺眼熟,隨即記起,這麵相凶狠的模樣,赫然就是那個鄯州都督於式雄。
左右兵卒已上前,卻又馬上肅然而立。
於式雄麵目猙獰,如同發癲,隻是聲音早已嘶啞,聲嘶力竭也隻在這一處回**:“穆長洲!你不得好死!不得好……”
話音似乎一下被夾斷了,他眼神定在一處,像是一下看到了什麽恐怖之物,渾身忽的一抖。
舜音下意識轉頭看去,穆長洲坐在馬上,正自盡頭緩緩打馬而來。
馬蹄聲一步一近,籠中的於式雄竟往後瑟縮了一下。
直到跟前,穆長洲下了馬,擺一下手。
昌風自他身後牽馬走出,帶領府門前的下人們全部退去,頃刻間一個不剩。
他幾步走近,手臂一擋,將舜音擋去身後,眼睛盯著鐵籠。
領頭的將領立即上前見禮:“請軍司確認。”說完動手,掀開了其餘兩個鐵籠上的黑布。
第二個鐵籠裏的人一樣被塞嘴捆縛四肢,已頹然不動;最後籠子裏的人兩手緊緊抓著鐵籠,朝穆長洲跪拜求饒一般,隻嘴被塞著,嚶嚶嗚嗚,涕泗橫流。
舜音被擋在他身後,隻看到一個大概,心頭震驚未消,已看出來,這兩個應當是河廓二州都督。
這三個就是此番三州生事的主謀。
“嗯。”穆長洲點了下頭。
麵前的於式雄如同受到了刺激,忽又嘶喊:“穆長洲,就是你在攪動河西!你早就該死!當初就該死!”
舜音不禁又看了過去。
穆長洲右臂攔在她身前,左手伸出,抽了將領腰間的刀,霍然一送,紮進鐵籠,離他臉隻有一寸。
於式雄頓時閉了嘴,抖若篩糠,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左右兵卒也盡數拔刀,齊齊對準他。
穆長洲一下抽回了刀,在鐵籠上一敲,“鐺”一聲響:“已然確認,送入大獄。”說完他將刀拋給將領,手又往後擋一下,聲音沉沉,壓低許多,“別讓他們死得太容易了。”
舜音已被擋去右側,他在左說話,最後一句壓低,像是刻意,也許如果不是因為這裏人多,他已經又捂住自己的右耳了。
她隻聽清一半,便見到那三個人全都變了臉色,一瞬間麵色如土。
兵卒們抱拳,將布團塞回於式雄口中,黑布搭上。
隊伍押解出動,直往涼州大獄而去,如同帶走了三個死人。
直至這裏隻剩了彼此,舜音才回神,看一眼穆長洲,抿住唇,定了定心。
穆長洲已經看了過來,在她右側低低問:“剛才被嚇到了?”
與方才模樣簡直判若兩人。舜音又緩一下,才說:“沒有,隻是剛看出來,你們早就有仇。”
否則當初他就不會奪了鄯州五千精銳,也不會因河廓二州沒來就及時派出斥候打探。難怪這些人,一個個都視他為眼中刺。
穆長洲隻笑了一下:“已不重要。”畢竟他們也快不存在了。他沒直說,又說一句,“多虧了音娘。”
舜音心思微動,已徹底平複下來,沒接話,轉身回府。
往後院走時,身後腳步聲不緊不緩,他跟了上來。
很快就到了東屋外,舜音忽又想起他的話,一下止步,停在柱旁,往後瞥他一眼。
穆長洲看見她眼神,緩步走近,看一眼東屋的門,又垂眼看著她如雲的烏發:“音娘是在等我?”
舜音眼一晃,又立即穩住神,知道他是故意的,淡淡說:“穆二哥還有心情,你分明已……”
穆長洲看著她:“分明已什麽?”
舜音抬眼看向他,低低說:“已被打壓了。”
穆長洲眼中沉幽,臉上卻沒什麽神情:“音娘看出來了。”
舜音蹙眉:“說讓你歇卻反倒讓忙,無非是希望你騰不出手再去處置軍務,顯而易見,又讓我……”
穆長洲問:“又讓你什麽?”
又讓她多陪伴他,好讓他身心寬鬆,那可能也就少了很多怨言。舜音轉眼去看一旁的柱子:“沒什麽。”頓一下,打岔般說,“隻奇怪何必如此。”
手忽被一握,她轉頭,穆長洲已抓住她的手,握著她的手指,就在眼前柱子上點了四個點,左邊一點,右下三點,最後又在四點居中位置點了一點,湊近她右耳邊說:“中間的是涼州,左為甘州,右下三點為鄯、廓、河三州。”
舜音先前看到那三隻鐵籠時就已有數,此刻更加清晰,這四州都離涼州很近,但現在全都已被拔除禍患,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她手指不禁一縮,輕聲說:“難怪,是我也要忌憚你了。”
穆長洲握住她手指,不讓她抽走:“你怎能忌憚我?”
舜音聽出他語氣又是故意,卻又覺出了一絲其他意味,像逗她又像不是,手指被他握著,漸漸被他手心裏的熱度包裹,她隱隱覺得氣氛變了,忽而心頭一緊,是指尖被他刮了一下,抬頭就見他正看著自己的臉。
他目光往下,落在她唇上,看見她的唇已全都好了。
舜音突然明白了他在看什麽,頓時呼吸一急,竟然有種在被等著的感覺。
但緊跟著他就鬆了手。
昌風抬高的聲音隨即傳了過來:“軍司,總管府又有事務送至!”
穆長洲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舜音不禁看向他,暗自舒一口氣。
穆長洲轉身,在廊下緩緩踱步,似在思索什麽,忽而一停,看天色尚早,轉頭高聲說:“去回總管府,我要推了後麵的事務。”
舜音看著他:“什麽?”
穆長洲走近,抓著她手腕拉一下,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