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出涼州南城門, 往郊外去十裏,除了有大片肥沃良田、茂密山林,還有一片開闊的圍場。
場邊有樓閣院落, 因地勢高,院前延伸出一座高台, 隻要站在台邊, 就能看見遠處圍場中的情形。
時已過午, 日頭卻濃。
舜音立在台邊,看向遠處的山林野田,又回頭看一眼身後站著的穆長洲。
之前被他拉著出了後院,他直接叫昌風和勝雨準備了車馬, 甚至都沒多做準備,一行人浩浩****,直接就來了此處,大概半個城的人都看到了。
“來這裏做什麽?”她忍不住問。
穆長洲站在她身後,兩手緊著護臂:“夏藐。”
夏季圍獵, 是為夏藐。舜音忽而明白過來:“你故意的?”
穆長洲看著她:“既想讓我閑, 何不閑得徹底些,這兩日就在這裏。”他走近到右側, 忽而說, “當日叫你入總管府,定是交代讓你多陪我,那你就陪著我。”
“……”竟都被他猜中了。舜音轉開眼,又想腹誹他精明,口中輕聲說, “反正也被你帶出來了。”
穆長洲隻當她是默認了,看了她好兩眼, 笑一下,才轉身下了高台。
等舜音再看出去,已有一行人騎馬而來,直奔台下,個個穿著軟甲,挎著弓箭,一副行獵模樣,老遠就對著穆長洲見禮。
她才知道這裏並非隻有他們一行,早就有人在夏藐,看裝束都是低階武將,應該都是穆長洲的下屬,隱隱約約聽見幾人說話聲——
“軍司怎麽來了?”
“軍司今年來早了,以往從沒來這麽早過。”
穆長洲站在那裏,溫雅如常:“以往也沒這麽閑過。”
舜音聽了個大概,看見昌風已引著他的馬過來,手裏似還拿著什麽要交給他。
他隻擺了下手,朝她這裏看了一眼,隨後翻身上馬,一手持弓,衣袍振振,當真入了圍場去了。
那一行低階武將也都跟著去了。
舜音看著他策馬而去,身影在圍場中一閃而過,隱隱猜到了一些,果然來此是故意的。
昌風已快步朝她這裏走來,到了跟前,雙手呈上封信:“夫人,我們剛到,便有急信送至,軍司說以後夫人的信都可以直接交由夫人。”
舜音才知他剛才要給穆長洲的是什麽,立即接了過來。
是秦州來信。舜音隻看了一眼信封就飛快拆開,展開信紙,自然還是封無疾的寫來的。
不同以往,這封信雖仍是以密語寫就,卻洋洋灑灑寫了很多。
舜音剛剛看完,唇角已微微揚起,這次竟然是個難得的好消息,她手指不禁在信紙上撫了一下,簡直已許久沒感受到這般喜悅。封無疾言辭間更難掩情緒,難怪會寫了這麽多。
但她隨即便斂了笑,往圍場中看去一眼,已不見穆長洲身影。
舜音按一下暗自激動的心口,手上緩緩將信紙折起,現在他已被打壓,還不知後果如何,若是嚴重,往後可能連信都無法再順暢往來,那她的事,她的責任,還如何繼續得下去……
眼見昌風還站在一旁,她拎拎神,問他:“這裏可還有其他人?”
昌風垂首回:“除了一些行獵的武官,偶爾會有官員家眷出行賞玩。”
仿佛是應和他們的話,遠處圍場之外,當真有一行車馬在緩行而過。
舜音目光已經看著那裏,雖離得遠,但還是能看出那駕車與中原車馬不同,圓頂華蓋,花紋似極為豔麗,不似中原車駕裝飾。
正在看著,那駕車竟調轉了方向,穿入圍場,往此處駛來。
離得越近,倒是看得越清楚了,她盯著那車說:“去問問這裏知事的,看那是哪位貴客?”
昌風立即轉頭去問了。
很快,那駕車便離得更近了,舜音看了出來,車上的花紋像是回鶻裝飾。
昌風已經快步返回,在她身側道:“夫人,場中守兵說,來的是西州都督夫人的車駕,這幾日都在這一帶賞玩景致。”
舜音有些意外:“西州都督夫人是回鶻人?”
昌風回:“西州都督是回鶻貴族,夫人出身閻氏一族。”
那就難怪會有此花紋了。舜音聽他語氣,想起陸迢說過張君奉的張氏和令狐拓的令狐氏都曾是河西豪族,又問:“閻氏一族莫非也是河西士族?”
昌風點頭:“是。”
舜音眼珠輕轉,手指緊捏著信,揣入袖中,又看向了那駕馬車。
車已駛至高台下,停了下來,從車中走下一位婦人,看來三十來歲,身姿豐腴,身著一襲繡紋胡衣,發上金釵環飾,應當就是西州都督夫人閻氏。她下了車,並未停頓,直往高台上走來。
舜音不禁看了她好幾眼,覺得她似是直朝自己而來。
果然,閻氏已到了台上,走近幾步,衝她笑道:“軍司夫人。”
舜音一怔,微微欠身見禮:“夫人認識我?”
閻氏跟著還禮道:“當晚在總管府會宴時就已見過了,隻可惜那日人多,未能與夫人說話。當晚見夫人與軍司形影不離,我還特地寫信回去與家人說了一番。”
舜音有些莫名其妙,這有什麽好說的,卻隻在心裏過了一下,心思轉著,主動攀談道:“夫人怎還留在涼州,未隨西州都督返回?”
閻氏道:“西州離涼州太遠,我許久未回,想暫時留下探親訪友,便請都督先返回了西州。前些時日有心去見一見軍司夫人,卻聽聞夫人隨軍司外出了,不想今日出城賞玩,竟聽聞軍司攜夫人前來圍獵了,才趕來一見。”
舜音看著她,在想她為何說這番話。
閻氏溫婉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們閻家向來敬重文人,會宴當日聽總管夫人說起你在撰寫見聞我便起了興趣,若是有幸能得見夫人手稿就好了。軍司年少就才名遍滿天下,我也早想求他一副詩稿,可惜一直都求不到。你們夫婦二人都如此有文采,豈能不讓人仰佩。”
舜音眼珠動了動,沒料到她竟有此愛好,偏偏他們二人如今沒一個在行文采之事了。
閻氏看她不語,跟著又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也隻是隨口一提罷了。”
舜音一時不好答複,抬手作請,想請她入後麵屋舍中小坐。
閻氏卻搖了搖頭:“今日隻來認識一下夫人,我該回城了,明日若得閑暇再來。”說完並不停留,轉身下了高台。
舜音看著她登上車走了,抿住唇,轉身快步進了後麵的屋舍。
勝雨在正中一間屋中收拾忙碌,見她進來,忙問:“夫人可要換裝去陪軍司行獵?”
舜音掃視一圈,看到中間一方案席,當中小案上備有筆墨,入席坐下:“晚些再說。”
勝雨看她似是要忙,趕緊退去了。
舜音提筆鋪紙,卻又停頓,她習慣了記述機密,從未寫過真正的見聞,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去寫。
可偏偏有個機會擺到了眼前,今日一來就遇上西州都督夫人,已是天大的機遇。西州都督本人是回鶻貴族,那便有回鶻勢力在支撐,其夫人又是閻氏一族中人,如此身份疊加,在河西必有一分權勢,現在又是主動過來結交,若是錯過,豈不是太可惜了。
眼下他又是這樣的境況,更不容錯過了。
舜音擰擰眉,隻得將至今所見表麵景象在腦中過了一遍,所幸記憶好,都記得清清楚楚,繼而落筆,邊憶邊寫。
不知多久,屋中光亮都似暗了許多。
忽而“篤”的一聲輕響,她抬頭,眼前多了男人的頎長身影。
穆長洲剛放下手中的弓,身上袍衫依然扣得嚴整,隻護臂和腰身似束得更緊了,愈顯得肩寬身長,眼睛正看著她:“音娘這是陪去何處了?”
舜音看到他,心中一動,將筆遞了過去:“穆二哥來得正好,以你的文采,定然能寫出篇好手稿。”
穆長洲走近兩步,垂眼掃了眼她麵前的紙,又看她:“做什麽?”
舜音說:“自然有用。”
穆長洲沒作聲,鬆了鬆右臂護腕,又掃一眼那紙。
舜音忽然想起劉氏和胡孛兒都說過他不願再提年少往事,大概也不願聽說他文采如何,隻好收回筆:“若實在不願就算了,我自己胡謅就是了。”
身側忽的一暗,穆長洲已然入席,掀了衣擺,坐在了她右側。
舜音立時要讓開一些,但他取了她的筆,在案上一點,直接問:“要怎麽寫?”
她便停住了,湊近來看紙上的字,忽覺離得更近,整個人都似已要倚上他,這些時日都離他太近了,心口隱隱跳快了些,幹脆坐正些,輕聲說:“都可以。”
穆長洲偏頭,看到她白生生的側臉,嗅到她發間淡香,左手已搭在她腰後,又刻意收心沒動,才能專心去看她寫的手稿,口中問:“今日來信寫了什麽?”
舜音回神,嘴角又緩緩揚了起來,低聲道:“無疾已高升了。”
那封信中,封無疾說,因她此番及時送信去秦州,知會了三州生變之事,讓他摸清了距離秦州最近的河西幾州大致情形。他及時上報長安,聖人雖未宣揚,但以其穩定邊防為功,已加封他為昭武校尉。
也許真是趕上了朝中人事變動的好時機,一下升至校尉,已算得上是重用了。
穆長洲轉頭,很少見到她這樣笑,眉眼微微一動:“那看來總算還有件好事。”
舜音臉上笑意又淡去了:“可在這時候,便算不得什麽好事了。”此時他受打壓,她的弟弟卻受到了加封,即便不是什麽高位,若被知曉,也隻會讓他更受打壓。
穆長洲不置可否,筆下輕動:“那你在此寫這些?”
舜音看向他:“我要送給西州都督夫人。”
穆長洲筆一停,看向她:“送人?”
舜音點頭,聲音低了許多:“穆二哥來此,總不會是真為了閑到底,那些人雖官階低微,可都是你的下屬將領,都散布在涼州軍政中。這裏又有官員家眷往來,不該趁此時機結交權勢?西州都督夫人想要你的詩文和我的手稿,何不滿足她?”
穆長洲忽而笑了:“我以為是給你的。”
舜音一怔。
他已擱筆,霍然起身,徑自走去門口,停一下說:“我會安排昌風另送別的給她,這就給你。”說完出去,喚了聲昌風。
舜音低頭看了一眼紙上,入眼都是他走筆遒勁的字,將她寫的手稿通篇改了一遍,最後還多了一行小字:涼州行軍司馬穆長洲贈夫人封舜音,獨存。
她眼神輕晃,一把收了折起,低低自語:“又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