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幾日過去——

天剛微亮, 夏風卻盛。

軍司府大門洞開,門前早早立著等候的昌風和勝雨。

天光剛白一分,遠遠看見一行弓衛有序而來, 護送著前方馬上的身影。

勝雨立即快步上前見禮:“夫人終於回來了。”

舜音勒住馬,看一眼麵前的軍司府。

連日不停, 馬走捷徑, 直到此時, 才終於回到了涼州。

她從馬上下來,看看他們:“你們知道我要回來?”

昌風過來牽了她的馬,垂首回:“軍司前幾日命弓衛急行軍回來交代張佐史事務,已特地傳過話, 這兩日府中便一直在等。”

舜音才知是穆長洲的安排,他早就有意將她先行送回了。頓時又想起當晚情形,她蹙了蹙眉。

勝雨請她進府,一邊道:“夫人回來就好,外麵都傳有三州生變, 還好夫人一路安全。”

舜音走向府門, 立即問:“可有那三州其他消息?”

勝雨搖頭:“沒有什麽消息。”

舜音眼動了動,這一路都在想那三州兵馬到何處了, 難道這幾日過去, 竟還沒露麵?

尚未來得及入後院,昌風忽而快步跟了上來,抬聲報:“夫人,陸刺史來探望!”

舜音腳步一停,剛回來, 陸迢便來了,難道是為了那三州的事?

當即顧不上準備, 她隻理了理鬢發,又順一下衣擺,朝昌風點點頭,走去前廳。

陸迢就站在廳中,今日未著官袍,隻著了普通圓領便服,看來是臨時起意而來。侍女送了一盞熱茶湯進來,他也沒動。

舜音一進去,他便打量了過來:“夫人真是辛苦。”

舜音剛剛返回,身著襦裙,發髻鬆挽,毫無珠釵飾翠,都已快看不出軍司夫人該有的模樣,心中有數,岔開話問:“陸刺史怎麽來了?”

陸迢抬手:“早前聽聞夫人隨軍司外出公幹,也不知道去了哪一州。最近外麵傳三州生變,不免有些擔心,除了夫人,我在涼州也沒同鄉人了,怎能不來探望?今日是順路來問問,不想倒是來巧了,還好夫人沒事。”

原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從那三州處剛回。舜音一想,正好可以問他,低聲說:“陸刺史可知此事如何了?”

陸迢笑了笑,竟然很輕鬆:“事雖大,但已要解決了。”

舜音詫異:“要解決了?”

陸迢想起她說過自己愛聽軼事,也不避諱,抬手作請,示意她坐下說話。

舜音走了幾步,就近在胡椅上坐下,留意他口型。

陸迢坐在一旁,仔仔細細說出詳情——

前幾日,張君奉連夜送了兩支竹管密信入總管府中,告發三州集結兵馬,要兵發涼州一事。總管震怒,直接下了死命令,讓張君奉領兵與蘭、會二州都督趕去攔截。

蘭會二州都督尚在返回路上,但張君奉早已提前派人去路上知會了他們。兩位都督生怕擔責,派心腹下屬快馬趕回城中準備,剛接到總管命令,便焰火發信示警,蘭會兵馬立即出城攔路,將那三州北上的路給堵了。

全因張君奉提前知會之故,才會如此迅速。

陸迢說到此處搖了搖頭:“三州的事雖鬧出了動靜,但總管府下了死令,又搶了先機,自然就好解決,據說河州都督已被下屬將領擒住投降了。”

舜音想了想:“總管不知他們為何如此?有什麽旗號?”

“旗號?”陸迢道,“這倒沒聽說,私自集結兵馬是重罪,密信便是證據,旗號又有何用?”

舜音抿唇,原來穆長洲的安排是這個。張君奉的一切行事都是他的交代,提前揭發三州行徑,那他們就是再有什麽樣的旗號也晚了。何況還有蘭會二州兵馬攔路,便是有旗號也過不來。

陸迢撫須:“眼下也隻需要一個他們兵發涼州的證據了,所以說是要解決了。”

舜音眼珠輕轉,又問:“涼州城外沒有人察視情形?”

陸迢說:“自然有,胡番頭領著人每日都在查。”

舜音沉默不語。

陸迢看她沉默,又看一眼她裝束,十分識趣地起身:“夫人一定是累了,一早剛回,定沒休息好,被我叨擾又說這些無趣之事,還是趕緊休息吧。”說完便抬手告辭。

舜音道了謝,一直送他出了廳門。

等人走了,她才緩緩走去後院,進了房中,隻是站著。

勝雨送陸迢出了府門,回頭來請她梳洗休息,到了房門口,卻見她站在桌邊,也不動彈,隻淡著臉色,不知在想什麽,忍不住提醒:“夫人?”

舜音回神,腳下走動兩步,忽然說:“去把昌風叫來,我有事吩咐。”

勝雨立即去叫人。

舜音坐去桌後,取了張紙,提筆在上麵標了幾個示意,畫了幾道線。

昌風很快就過來了,在門外垂首站著。

舜音起身,折起紙走到門邊,遞給他:“你去城外帶話給胡番頭,就說是軍司帶回的口信,讓他派出斥候,散開去探四周行跡,或有可能發現兵馬押運隊伍,就沿紙上畫的線路,他肯定看得懂。”說完她又補一句,“有任何發現及時來告知我。”

昌風接過去,匆匆走了。

直到此時,舜音才緩緩舒出口氣。

當時在河廓二州的營地裏並沒有看到有多少輜重,她便已有數。自古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那三州要往涼州而來,那押運隊伍就已提前上路,這些時日下來,自然也快到涼州了。

她之前隨穆長洲外出公幹、觀望防務,已清楚周圍地形,再推算那三州的行軍方向,押運隊伍若要隱蔽而行又要與他們方向一致,就隻能在她在紙上畫的那個線路。

不是就缺他們兵發涼州的證據,若能查到,那這就是。

想到此處,她眉心蹙緊,又想起穆長洲。

他是這幾州的眼中刺,可她偏偏就嫁給了這根眼中刺,總不能真看著那群人舉著大旗過來將他清除……

午後日斜之時,勝雨趕來東屋,悄悄朝房中看了一眼。

舜音梳洗休整完,鬆鬆挽了發髻,換了身暗紋薄綢高腰襦裙,正側臥在榻上補眠。

大概真是累了,少有見她睡這麽久的。

勝雨剛要走,轉頭見昌風趕了過來,立即搖頭,示意他不要打擾。

但昌風腳步很急,還是飛快走了過來。

舜音迷迷糊糊睡著,並沒放鬆多少。

不知多久,隱隱約約的想起來,事都要解決了,他怎麽還沒回來?

“夫人!”外麵忽來昌風一聲喚。

舜音立即睜眼,坐起身。

昌風已緊跟著在外麵高聲報:“胡番頭找到了!”

她瞬間清醒,馬上起身:“備馬,我要去一趟。”

天上光淡日偏,東城門外出去二十幾裏,是一片崎嶇不平往前延伸的荒野。

荒野之中有一道深深的窪穀,此時胡孛兒身上穿著鎖甲,就蹲在窪穀上方一側的石坡後,兩側都是他帶來埋伏的人馬。

舜音打馬趕到時,隻遠遠立於後方遠處,看不到那片窪穀裏的情景,也聽不到一點動靜,甚至連胡孛兒領著埋伏的人馬也看不見,隻知道他們是在等候時機。

昌風身形魁梧,領著一行府上護衛跟在她後方,架勢不下於軍中兵卒。

日頭又斜,暮色漸漸重了一分。

舜音仍沒看到任何動靜,抬頭看一眼天色,甚至都覺得他們永遠不可能動作了,難道是弄錯了,這裏根本沒有對方的糧草隊伍?

驀然有什麽自餘光裏掠過,一下射入下方窪穀。

舜音立即凝神看去,似乎是支箭,卻是從對麵射出的。

幾乎同時,胡孛兒閃出了身影,用力揮手,頓時一群兵馬拔地而起,直撲下方。

下方驟亂。

舜音下意識看出去,一直遙遙看向對麵的石坡,隱約看見幾人打馬而出的身影。為首一人跨馬高立,身上圓領係扣解開,袍衫一袖掖於腰間,露出隻著中衣的右臂,手持長弓,似橫空出現。

是穆長洲。他竟然毫無預兆地就出現了。

“軍司!”胡孛兒在坡上看到他突然出現,眼都瞪圓了,沒想到軍司竟會趕回來下令。

他緊跟著就得意大喊:“多虧軍司帶回的口信,這群狗賊的糧草隊伍都到這兒了!這下他們完了!”

穆長洲甩開那些人並未費力,一路急行軍返回,到了近處突然留意到了兵馬動靜,趕來就正好看見這一幕。

他似有所感,看向對麵,離得遙遠,隻看見那道坐在馬上的纖柔身影,似乎正看著這裏。

自然是她。除了她誰還能帶回這消息。穆長洲緊盯著那處,嘴角一動,又收斂,朝下方一瞥,這裏已不成氣候,朝對麵的胡孛兒微微頷首,意思是解決幹淨。

胡孛兒抱拳,帶頭衝了下去。

舜音的耳力隻能隱約聽到些動靜,遠遠的似看到他正看著這裏,眼神動了動,扯一下韁繩,準備離開。

驀然一聲尖利笛嘯響起,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

她一把捂住左耳,皺眉看出去,側麵荒野裏衝來了一群人馬,隱約聽見其中有聲音在大喊:“殺了穆賊!”

風裏似乎送來了胡孛兒的破口大罵:“啐!連魚死網破的後招都留了!”

她陡然反應過來,這本是他們掩護糧草隊伍的人馬,但現在是最後回天乏術時的死招。

四處都來了人馬,巡視兵馬、埋伏於此地的兵馬,一片嘈雜混亂。

舜音往對麵石坡上看去一眼,穆長洲一扯韁繩,已疾馳奔出。

她按一下左耳,扯了韁繩,打馬離開:“快走!”

昌風領著護衛們立即跟上。

兩側荒原飛速倒退,隻剩漸烈的風聲在她右耳邊呼嘯而過。

風聲越大,越難分辨身後的動向,不知有多少兵馬被攔住了,又有多少漏網之魚朝這裏奔來,目標應該是穆長洲,但這種時候,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人。

昌風忽在後麵喊:“夫人小心!”

舜音才確信,確實有兵馬在追他們。

驀地左側衝來一人,她沒聽見動靜,到跟前才掃到,都沒看清對方有沒有武器,便扯韁往右回避。

倏然一支破風箭而至,左側連人帶馬一下摔了出去,揚起一陣塵灰。

舜音心頭一鬆,往左後方一瞥,穆長洲已自遠處趕來,策馬極快,身後還有影影綽綽追著他的馬影,卻已比之前衝出時減少了快一半。

他一出現,緊追著她的幾人便都朝他奔去。

舜音隻看到他朝自己身後揚了下手,隨後扯韁往另一側奔出。

頓時身後的昌風像是變換了位置,她往後看時見護衛人馬已散開,如同受到了指揮,分開去為她護送斷後。

崎嶇不平的荒野漸漸平坦,已經要到涼州城的範圍。

舜音又往後看,人馬紛亂,沒再見到穆長洲的身影。她擰眉,隻能盡快往前。

暮色四合,眼中出現了涼州城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舜音幾乎已俯低了身,策馬更快。

霍然又來兩道打馬身影,她心中一緊,扭頭去看,卻又見兩人先後跌落馬下。

另一道更快的身影疾馳而來,穆長洲神秘莫測般又現了身,之前追著他的人馬已少的隻剩了一兩個,甚至還有巡視兵馬趕了過來支援。

他策馬直奔過來,暮色裏,朝她點了下頭,往前送去一眼。

舜音頓時回頭,抿緊唇,順著他所指,直往城門。

巍巍城門已在眼前,臨近宵禁,城門將閉,一隊守城兵馬正在城下衛立。

遠遠看到有人快馬奔來,守城兵馬剛要上前,又立即讓開,隨即都往她身後而去,像是接到了指令。

舜音直直衝入城門,一下勒停。

城下四處已靜默無人,往前而去的大街上卻有明亮燈火,隱隱可聞人聲,一時如在另一片天地,似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城下兩側的守兵也盡數走動,持戈趕出城門去防衛。

四下空**,舜音才回神,從馬背上下來。

身後忽有快馬急停。

她下意識回頭,身前一暗,一條手臂已攬過了她,轉身就走。

是穆長洲,他依舊掖著一隻外袍衣袖於腰間,那條隻著中衣的右臂攬在她肩上,幾步走入城下屋舍,門一關,一把將她拉近。

舜音頓時靠近他站定,還喘息未定。

穆長洲胸膛也在起伏,目光上下看她,借著外麵漏入的燈火,似在看她有沒有事。

確認她沒事,他的嘴角慢慢揚起。

燈火微暗,周遭無人,誰也沒說話,隻有喘息聲,彼此牢牢對視。

在這一處,無聲宣揚勝利。

舜音看著他,半明半暗的光照在他臉上,看不分明,隻看見他微揚的嘴角,喘口氣,低低說:“恭喜穆二哥,這次也沒倒掉。”

穆長洲聲音低沉,帶著一路而來被風吹過的嘶啞:“我若倒了,音娘當如何?”

舜音蹙眉,淡淡說:“還能如何,少一個用我的人了,或許也少了風險。”

身前一暗,穆長洲近了一步。

舜音身前抵上他胸膛,呼吸一頓,似更喘了。

“音娘想退嗎?”他忽然問。

“什麽?”她一下沒回味過來。

穆長洲又近一步:“我這樣的人,你想不想退?”

舜音背已快靠上門,看一眼他壓近的身軀,心底突地一緊,穩著聲,意有所指地說:“我沒退,穆二哥倒是一直在進。”

穆長洲聲低了,帶著隱隱的笑:“這也算進?”

舜音一抬眼,看到他下頜,往下是他清晰突出的喉結,他幾乎已完全壓著她,彼此胸口似已連在一處,一起,一伏。

她心頭慢慢扯緊,一手抵在他胸膛,推了一下:“算。”

穆長洲絲毫未動,忽然低了頭,目光直直地看著她:“可我還想再進。”

舜音一愣,下意識要退,背後剛抵上門,被他一把按住了後腰。

他根本沒讓她退,臉倏然貼近。

唇上一沉,舜音僵住,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是他的唇堵了上來。

頓時胸口都如同停滯了一瞬。

雙唇一涼,繼而滾熱,是他的唇在磨。

她忘了動彈,嘴唇被堵著,連鼻尖也蹭在一起,混著彼此的氣息。

呼吸亂了,她隻覺耳邊氣息聲越來越沉,是他的呼吸,拂在她臉頰,又鑽入她右耳。終於想起要動,又被他另一手按緊了腰,直按向他胸膛。

整座城都似已安靜,在這晦暗的方寸天地裏,什麽也看不清,隻有他壓近的身軀,快將她整個覆住。

舜音的腰被他雙手牢牢扣著,似乎越來越燙,快不是自己的。

唇上一下一下的,是他在她唇上輕揉了兩下,忽又一碾,唇壓得更緊。

她心口猛地一跳,緊貼著他的胸口劇烈起伏,隻覺鼻間都是他的氣息,拂過之後,熱得厲害,自耳後到頸邊,都已快沒有知覺。

外麵隱隱來了腳步聲,也許是那些出城防衛的守軍回來了。

她終於找到力氣,一手抵在他腰間推了一下。

腰後忽又一沉,是他手又扣緊了一分,他頭往下更低,反而更用了力氣。

她被緊緊抵著,唇上已麻,再動不了半分。

直到她已快喘不過氣,唇上一壓,他又重重一碾,才停住,鬆開她唇,薄唇移到她右耳邊,忽然低低說了句:“我怎會忍了這麽久?”

頓時耳中如同嗡的一聲,舜音心頭一窒,什麽都忘了。

“軍司,”外麵傳來了昌風的聲音,大概不確定人在何處,離得有點遠,“都解決了。”

穆長洲才站直,攬著她側過一步,鬆開她腰,眼仍看著她。

門拉開,又合上,他先走了出去。

舜音還愣在當場,許久才想起撫一下唇,胸口裏的快跳一陣一陣,如緩不下來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