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朝陽初升, 夏風振振。
廓州邊城外的一間客舍剛剛開門迎客,便來了兩位客人。
一人身著深錦袍衫,身姿頎長英偉卻一身風度, 似是文士,右手牽了匹黑亮高馬, 左手牽一匹騮馬, 騮馬上坐著穿圓領袍衫的另一人, 乍一看以為是個年少些的男子,細看才發覺模樣窈窕,卻是個容貌奪目的女眷。
二人風塵仆仆,衣裳半濕, 連發髻上都帶有水珠,看來頗有些狼狽。
店家卻半句都沒有多問,立即在院中躬身作請,讓二人入內,像是早已做過打點。
卻見文士伸手, 將騮馬上坐著的女眷幾乎半抱了下來。
舜音一下被抱下馬, 不禁掃了眼旁邊看來的店家,遮掩般撫了下衣擺, 瞥見身側身影往裏走了, 才跟著邁步。
直到二人一前一後進入客房,她才仔細打量身前的穆長洲。
昨夜他們在河中一直藏到周圍毫無動靜才出水。他始終自後緊摟著她,到後來她已全然沒了力氣,還是被他挾著腰才得以上岸。
未做停留,他又拉著她回到藏馬處, 再上路時特地做了準備。刀弓皆已被他裹住藏於馬腹一側,他身上的深錦袍衫也鬆開了護臂, 腰間隻束了普通係帶,一瞬間便收斂武氣,有了文人模樣。
但比起以往在長安時的年少光景,還是英偉多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寬肩,又掃過他窄腰……
忽然對上他回身看來的目光,她目光一頓,才意識到看他太久了,轉過頭,去看房中。
穆長洲問:“音娘緩過來了?”
舜音猜想定是昨夜在水中的慌亂模樣被他發現了,瞥一眼他衣擺,那裏已被她抓皺,耳邊有些熱,淡淡說:“沒事,好多了。”
穆長洲看著她泛白的臉,頭稍低,有意說:“這模樣實在不是軍司夫人該有的了。”
舜音聽見他低沉言語近在耳邊,一轉頭,正對上他臉,眼光一動,輕聲回:“不是還有軍司本人作陪?”
穆長洲嘴邊一牽,看她發髻微亂,身上半濕,隻方才進客房這一小段路的走動,圓領袍衫已緊貼在她身軀上,似給她身段描了道起伏柔軟的線,他多看了好幾眼,才轉身出門:“你先沐浴,好好休整。”
舜音轉頭,他已走了出去,身形在門邊一閃就不見了。
剛好店家安排的兩個女仆提著熱水進了門。
她回頭看見桌上放著她一身衣服,是此行帶來的簡單行李,想來這裏應當就是弓衛等候接應之處,才放心過去關了門,解衣清洗。
穆長洲出了客房,才幾步,一行弓衛已全都迎了過來,向他無聲見禮。
先前安排退走的弓衛皆在這裏等待接應,昨日最後兩名弓衛又趕至此處,這間客舍差不多已被他們的人住滿,再無其他客人。
“此處常有對方兵馬出沒,這幾日我們都沒露頭。”一名弓衛近前報,刻意隱去了他的稱呼。
穆長洲點頭,預料之中,一手伸入衣襟,取出那兩支竹管。竹管密封,昨夜入水也並無妨礙。他分開遞給兩名弓衛,低聲下令:“急行軍趕回涼州,交給張君奉,讓他按我交代行事。”
兩名弓衛接過,垂首聽他交代。
穆長洲緩步走動,細細說了幾句。
二人仔細記住,抱拳領命,立即離去。
穆長洲看一眼日頭,吩咐剩下的人:“守好,有兵馬動靜即刻來報,盡量等夫人休整完再走。”
眾人垂首稱是。
舜音在外時從不拖遝,很快就在房中沐浴完,總算換掉那裹了一夜的半濕圓領袍,穿了身窄袖襦裙,簡單挽了發髻,一夜奔波的疲憊似也洗去了。
兩名女仆又送來了飯菜,收拾完就退去,讓她歇息。
舜音沒什麽胃口,坐在桌邊,隻草草吃了幾口果腹,看看桌上,這裏準備齊全,甚至還有筆墨紙硯。
她想了想,取了紙在眼前一鋪,閉眼仔細回憶這兩日所得,睜開眼,提筆蘸墨,飛快落筆。
差不多剛好寫完最後一筆,房門忽被推開。
舜音抬頭,穆長洲走了進來,他身上也已清洗過,換了身袍衫,圓領嚴扣,卻腰袖寬束,愈顯寬鬆閑逸,更有文人之態。
一進來,他就看了眼她手下的紙,低低說:“看來音娘已探到想要的了。”
舜音擱下筆,手指點著紙推了推:“穆二哥查看吧,這是我要寄給無疾的信。”
穆長洲走近,立在她右側,垂眼看了看紙,又看她:“一知半解,但除了河廓二州,音娘似還提了別的。”
舜音暗自腹誹,怎就如此精明,麵上風平浪靜,伸手要去收紙:“那隻是我的猜想。”
穆長洲一手按在紙上,止住了她動作,另一手搭在她身後椅上,身軀壓低,看著她側臉:“猜的是那第三方?”
舜音如同被他半圈著禁錮住了一樣,蹙一下眉,點頭。
“誰?”他問。
舜音猶豫一瞬,說:“鄯州。”
河州調兵往廓州,本就不同尋常。一般二州集兵,多少也會有所防範,在兩州交界處集合是最穩妥的,像廓州這樣堂而皇之邀請他州兵馬進入本州土地的實在少見。
但若廓州也不是久留之地,他們集結在此是為了趕往第三方處,就說得通了。
昨夜舜音在找到那片營地時才有所感覺,那營地之後有寬闊河流,其他方向都不可能,但渡河而上一路往北,一日就能入鄯州。
她低聲說:“我記得會宴當日你說過,鄯州都督於式雄也沒入涼州述職。”
穆長洲點頭:“對。他毫不避諱是因為失去五千精銳,‘無顏’入涼州去見,理由確也屬實。”
舜音更覺自己推斷對了,果然不止兩根刺,是三根,擰眉說:“所以我要即刻傳信給無疾,不知他們是否會針對中原……”話到此處一頓,她看向穆長洲,“穆二哥似毫不意外。”
穆長洲迎著她視線,隔一瞬才說:“是不意外,因為時機正好。”
舜音一怔,細細思索,此時剛離各州入總管府述職過後不久,這三州都借故未去述職,便能避免滯留涼州或家眷被扣在涼州的風險。
而各州都督述職後離去,現在大半還在返回各州的路途中,此時若突然發生什麽,也來不及調兵來援。
她愕然道:“他們的目標莫非是……”
穆長洲頭更低,在她耳邊說:“過了鄯州,再往北,就是涼州。”
他聲音又低又沉地鑽入右耳,舜音不覺眼一動,難怪先前竟覺得他有了鬆緩之感,聲頓時淡了許多:“原來穆二哥已有察覺。”
穆長洲盯著她:“那也是因為有音娘。”
舜音眼又一動,看向他臉。
客房門忽被敲響,“篤篤篤”的三聲,似乎很急。
舜音剛撞入他視線,立即轉開。
穆長洲已站直,按在紙上的手拿開,低聲說:“該走了。”說完大步走向門口。
舜音回神,明白這是示警,忙將寫好的紙折好,又另取一張紙將它包裹住,跟著站起。
門被穆長洲拉開,立即進來兩名弓衛,迅速收攬房中東西,一點痕跡也未留下。
客舍院外已準備妥當,弓衛們都已上馬,隨時可以啟程。
舜音跟著穆長洲快步走出時,店家正候立在院外送行,口中說著好話:“恭祝郎君高中,金榜題名……”
她踩鐙上了馬背,聽清這幾句莫名其妙的祝言,掃一眼穆長洲,也不知弓衛們是如何打點的,這裏竟將他認作是進京趕考的士子了。
穆長洲翻身上馬,朝身後看一眼。
弓衛立即取了錢賞他。
店家連連道謝,又向舜音祝願:“祝夫人早得貴子……”
舜音眼神一晃,轉頭看見穆長洲眼神,他竟笑了一下,隨即一扯韁繩,快馬往前奔出。
她顧不得其他,立即策馬跟上。
離去沒多遠,已聽見隱約馬嘶聲,似是有兵馬去那間客舍了。
舜音沒往回看,隻覺時間掐得太緊,慢一分說不定就會被撞上。
一行人馬直奔偏僻處,走直線捷徑最快,但荒山野徑,幾乎無路,所幸他們人少,再細窄難行之處也能過去。
日光濃烈,又轉淡,早已出了廓州。
再往前行,又看見了那片廢棄荒蕪的戍邊小鎮。
穆長洲勒馬於一片荒涼土牆前,一行人紛紛跟著停下。
他打馬貼近舜音,朝她伸手:“信給我。”
舜音抓著韁繩,看了看他,一手伸入袖中取出那封信,遞過去:“做什麽?”
穆長洲接了,將信又裹緊些,低聲說:“現在就寄出去,虞晉卿之前不是說朝中近來頗多波折,人事調動頻繁?此時讓無疾立功,不是更容易晉升?”
“……”舜音上下看他兩眼,他連這都記得,算得也太細了。
穆長洲抬眼看見她眼神,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麽,隻一笑,招手喚來一名弓衛,吩咐將信送出。
弓衛領命,策馬調頭,橫向往秦州方向奔去,顯然也是走的捷徑。
穆長洲剛要扯馬往前,忽而凝神聽了聽,抬手往前一揮,一夾馬腹,疾馳而出。
舜音立即跟上,卻見他在前方一扯韁繩,奔入了一片積石難行的險道,似是一條更難走的捷徑,卻是始終往北直線而行。
弓衛們已在後列成尾狀防衛,一路隻剩蹄聲……
天似徹底黑了。
舜音隱隱約約,覺得一直在路上,沒有停歇過。
猛然睜眼,頭頂一片璀璨星海,她才意識到自己竟睡著了,立即坐起,摸到身下氈布厚毯,四周一片漆黑,隱約可見弓衛們半蹲於四周,手中持弓正在防衛。
本想說話,她見狀便沒開口,轉頭找了找,才見到熟悉的頎長身影立於坡上,似在遠遠觀察著什麽。
坡前幾乎被一片半身高的茅草覆蓋,黑黢黢的一片。
身影已轉頭,朝她走來,低低問:“醒了?”
舜音起身,看看四周:“我何時睡的?”
穆長洲說:“到這裏時。”
她才想起來,自己之前走完那段捷徑就倦了,迷迷糊糊跟著他們停下,又下了馬,坐下沒多久就睡了過去,立即又問:“到何處了?”
穆長洲一把抓住她手臂,往坡上走。
舜音跟過去,身前擋著茅草,目光往遠處看,一眼看見片若隱若現的火光。
是一處營地。
穆長洲拉她貼近身前,低聲說:“先前捷徑難行,但最快,這裏已是鄯州了。”
廓州離鄯州本就很近,走捷徑隻會更快,所以這是鄯州營地了。舜音眯眼細看,這處營地要比河廓二州的招搖多了,火光也更亮,離得雖遠,也能隱約看見周圍被映照出的寬闊河麵。
他能找來,顯然也是順著河流而至。
舜音抿一下唇:“已親眼所見,那就是沒錯了。”
穆長洲口中似是冷笑:“沒錯。”
舜音看著那塊地方,蹙眉:“可為什麽是涼州?”
穆長洲沒說話。
舜音看他一眼,黑暗中什麽都看不清,也不知他在想什麽,霍然感覺遠處火光搖動,再轉頭去看,發現營中居然開始出動了。
“也許是河廓二州的兵馬到了。”穆長洲說。
舜音凝神去看,兵馬都在往外出動,離得太遠,看不清領兵之人模樣,隻看出身披鎧甲,可能就是那個麵相凶狠的鄯州都督於式雄。
她飛快掃視四周,想記住更多,驀地看見兵馬隊伍中豎起了一杆大旗,直往前去。
旗上有字,在夜色火光中一閃而過,舜音卻已看見,四個大字,分外清晰:清除穆賊……
她轉頭看向穆長洲,突然想起之前安欽貴的事,下意識說:“因為你?”
手臂忽被他抓牢,隨之肩頭一緊。他轉臉過來,胸膛緊抵著她肩,頭微低,整個人似已將她籠罩:“怕了?”
舜音莫名心中一緊,明明他語氣如常,甚至能說得上溫和,卻總覺得他周身氣息已變,隱隱的危險。
“為什麽?”她聲越發輕。
穆長洲靠近她耳邊:“也許是他們都想要我死。”
舜音耳廓被他氣息拂過,分不出是癢還是麻,隻心底沒來由地撞了一下。
“軍司!”突來弓衛示警。
身側一輕,穆長洲立即拽她下坡。
舜音回神,已被他帶至馬旁,隨即腰上一沉,他直接抱著她送上了馬背,在她手中一把塞入韁繩,又低又快地說:“涼州我已有安排。讓他們護送你先行。這一路大概是被盯上了,我領幾人將他們甩開。”說完他吩咐左右,“送夫人往涼州。”
眾人低聲稱是。
舜音抓住韁繩,轉頭看他,黑暗中依然看不清,心中震驚尚未退去,幾乎是聽他調動般一夾馬腹,往前奔去。
等她回身再看,穆長洲已翻身上馬,身影在夜色中疾馳而出,往反向而去。